作者:兴霸天
辽国时期,契丹贵族的名字挺复杂的,可能同时兼有契丹名、契丹字、契丹小字、汉语名、汉语表字、汉语小字。
按理来说,能告知别人小字,就是一种礼貌,可问题是,萧远博是骑在马上说话的,并没有按照礼数下马。
「辽狗还是这般可恨!」
跟着狄进一同迎接外宾的,是站着靠后侧的曹牷,见了目光一沉,心头生怒,但也并不算多么意外。
外交有时候很高级,言语交锋,引据论点,唇枪舌剑,惊心动魄,有时候又跟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在某些小地方,我压你一头,你压我一头,互不相让。
而辽人在初次见面时故意失礼,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的馆伴使真就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大多数情况都是皱眉忍耐,有的也会直接出言训斥,好好与对方辩论一番,不过到那个时候,辽人又自顾自地往四方馆里面走,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在曹牷眼中,有鉴于此次的风波,狄进怎么选都不太好,但他万万没想到,四方馆外围观的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呼喊:「我朝文曲星在此,你怎敢拒马回话!」「下来!下来!」
萧远博本来在观察狄进的反应,他不是简单的失礼,是想要通过这个细节,来确定对方的性格,而在他的判断中,这个年轻的汉人官员,应该是性情沉稳之辈,毕竟要是年轻气盛的,南朝的太后也不会派对方出面。
然而狄进还没反应,围观人群却喧闹起来,实在让他有些意外,视线刚刚转向那边,就听似乎有孩子叫囔,然后几根细长之物被抛了出来。
「噼里啪啦——」
那是过年玩耍的爆竹,这个年代还没有烟花,但炮仗早就有了,几声炸响,萧远博胯下的马儿再是久经训练,终究是畜生,受了惊顿时尖嘶一声,要朝前冲去。
「使者小心!」
狄进手疾眼快,探手一拿,将缰绳硬生生扯住,那马儿前蹄刚刚抬起,就被往后一拖,马背上的萧远博顿时失了平衡,不得不跃身而下,由于事发突然,终究趔趄了一下,失了仪态。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后方的护卫还未反应过来,事情就结束了,不过几乎电光石火之间,一个马脸大汉神出鬼没地闪出,护在萧远博身前,目光凶狠地瞪了过来,曹牷被他一看,竟觉得身体发寒。
狄进对于那眼神一无所觉,继续伸手虚扶了一下,然后朝着围观人群喊道:「各位不要喧闹,这位辽国使臣,方才只是下马慢了,绝非不知礼教,有意如此,我中国乃礼仪之邦,不可对盟国失礼!」
「噢!!」
人群里传来喧闹声,曹牷定了定神,上前配合道:「狄伴使不仅是三元魁首,更在京师连破奇案,于百姓中极有威望,刚才周围人也
是实在看不过去了,惊扰使者之处,还望见谅!」
萧远博冷冷地道:「阁下年纪轻轻,威望好生了得,竟是大到街上的百姓个个都认得?还是一些别有用心之辈混在人群里,有意与我大辽为难?」
曹牷笑着道:「使者恐怕忘了,我朝进士游街时,全城的百姓都来观看,大家可不都认得狄伴使么?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哈哈!」
说话的过程中,刚刚那个丢爆竹的孩童早已钻入人群消失不见,其他的小贩眼见这一幕冲突,似乎也意识到了此番使节团与以往不同,不少机灵的挑着担子,纷纷离开。
眼见四方馆外逐渐空下,萧远博也知道不可能将宋人围观的百姓全都抓起来,面无表情地拂了拂袖:「南朝的待客之道,老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入馆!」
作为正使,必然是有城府的,但其他辽国官员和护卫的表情就比较难看了,曹牷看着辽人一众的臭脸,笼在袖子里的手,反倒兴奋地握了握。
这才是高端的外交之争!
跟这群蛮夷讲什么道理,就该丢爆竹!炸他丫的!
第274章 什么!馆伴使正在热身?
四方馆正堂。
狄进和萧远博各带官员入内,依次坐下,侍从上茶,双方品饮。
如果是平日的两国使臣正常往来,接下来就是接风洗尘,宴饮游乐,整个过程中互相吹捧一番,再暗暗刺探下对方的国情,最后打着哈哈,将使节团送别。
所以馆伴使的口才和应变,一向是有要求的,有些翰林学士才学虽好,却不善言辞,就不会被安排到这个职位。
萧远博方才已经初步领教了这位的口才,由于事发突然,没经历过如此朴素的外交手段,未能当场反击,但此时坐下后,渐渐反应过来。
连中三元,这个荣耀在推行儒学的辽国,都是极其值得关注的,而据萧远博所知,如今宋人官员里,有过连中三元荣誉的是首相王曾,还有上一届科举的魁首宋庠,至于这位狄进,并未听过。
三元魁首的荣耀不可能乱说,那么结合对方的年龄,只会是今科的三元,这等资历的官员,宋人居然让他当上馆伴使,小觑大辽?
正要质疑,狄进放下茶杯,提前一步开口:「萧正使此前传信礼部,其上写明令郎提前来了京师,可有此事?」
曹牷心头一惊,这是能问的么,不会继爆竹惊马后,直接接上你儿子死了吧?
萧远博神色微凝,显然也没有料到对方会主动提及,稍加沉默后,开口道:「老夫有三子,长子萧嗣先,次子萧保先,幼子萧奉先,正是那最小的儿子奉先,从小最是疼爱,这孩子又久慕南朝京师的繁盛,在路上便等不及了,竟提前来了,所幸两国早就是兄弟之盟,老夫倒也不担心他会出什么事……」
狄进微微点头:「萧正使能言汉话,想必令郎亦是汉话娴熟?正因为与我朝百姓沟通无碍,才敢独行南下,先行游览一番汴梁的盛景?」
萧远博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不能贸然回答,故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位于次座的一个辽人官员立刻道:「我等车马劳顿,刚入使馆,你们就问这问那,南朝就是如此待客的么?」
「啊!在下见萧正使急信来京,想来爱子心切,倒是考虑不周了……」
狄进露出歉然之色,起身拱手一礼,然后看向曹牷:「曹馆使,开宴吧!」
曹牷朗声:「诸位请入席——!」
在宫廷奏乐声中,大宴正式开幕,能够入席的正式人员,大概在二十位左右,但左右各捧金银器具,流水而出的侍从婢女,却整整有一百多位,并且绝非滥竽充数,于膳羞、酒醴、次舍、器用的布置,都是按照宫廷宴会的规制来的。
如果说其他方面,自诩中国的契丹人还能傲气傲气,在盛宴的招待上就是被完爆,宋使出访辽国时,也受到过类似的大宴招待,回来时的评价都是笑而不语,眼角流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轻视。
有些可以模仿,有些若不具备源远流长的文化底蕴,想要东施效颦都办不到,后来辽国自知这方面赶不上,干脆就按照当地的风俗开办盛宴,倒也别有一番特色。
而此时辽人官员尚且沉浸在这宏大的排场上,狄进拿着酒注和酒杯,笑吟吟地上前,杯中酒水倒得满溢出来:「萧正使,你我方才有些许误会,请满饮此杯,以表歉意!」
把酒水倒得满溢出来,不是个人行为,而是这个年代的普遍潮流,「酒斟满,捧觞必蘸甲」,意思是端起一杯酒,酒水得溢出来,洒得指尖上全是,才能体现出待客之道,不然倒不满酒,别人会以为你敬不起,舍不得呢!
萧远博之前的质疑没能出口,又已经称呼了对方为狄伴使,这个面子当然要给,也接过侍从奉上的酒杯,傲然道:「我辽人一向心胸广,气量大,只要不是关乎到我大辽国体颜面,区区小事嘛,倒是不会与南朝计较这些,狄伴使既
有悔意,老夫这便干了!」
狄进笑笑,敬完一杯,亲自拿着酒注,将杯中再度倒满:「我出身并州,我等北方汉子,向来是一杯不够劲,两杯不痛快,三杯四杯才见诚意,请了!」
这架势一出,萧远博微微皱了皱眉,却注意到两方的目光都落在这里,当然也不能示弱,呵呵一笑:「狄伴使自称北方汉子,在我等眼中,可都是南朝之人,不过难得阁下有此等豪气,干!!」
「这一杯,敬宋辽两国罢停兵戈,共享太平!干!!」
「干!」
「这一杯,愿宋辽皆能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干!!」
「干……」
眼见双方干上了,曹牷来到狄进身后虎视眈眈,就等着如果辽人有出面挡酒的,自己挺身而出。
实际上,契丹人还真不会让手下挡酒,崛起于松漠之间的汉子,连酒都喝不过宋人,那还不如抹脖子了事!
但萧远博一杯接着一杯下肚,是真的有点遭不住了。
以前辽国的使者年纪不会小,宋朝这边的馆伴使也多是老者,老头对老头,大家敬个一两杯,也就过去了,这回可好,换了个龙精虎猛的年轻人,你至少让我吃一点菜,别一个劲的猛灌啊!
关键是这个年代的长途跋涉,本就对年纪大的人很不友好,上了岁数的人,胃又是肯定会出问题的,那是生理性的病变,只看严重与否,萧远博哪怕是太后的亲族,平日里很是注重保养,也不可能避免这个自然规律,待得八九杯酒下肚,胃里已经翻腾起来。
他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否则会被对方逼得当众出丑,这个年轻的宋人外交手段和以前的馆伴使都不一样,竟然不讲道理,眼见对方又要熟练地倒酒,赶忙道:「狄伴使的诚意,老夫感受到了,我们可以入座了!」
狄进喝得更快,已经十杯酒下肚,脸上却不泛红,眼神更加明亮:「请萧正使放心,贤侄的事情,我等一定尽力!」
两国使臣向来是平辈论交,哪怕萧奉先的年纪肯定比狄进还要大,这声贤侄叫得倒也没错,可萧远博接下来要再从对方年龄上说事,就不方便了。
这位辽国正使被灌得有些晕,一时间倒没想起这点,但听到这个保证,马上意识到要将这句话定下来,作为后面发难的依据,故意浮现出笑容:「有狄伴使这话,老夫这颗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啊!」
狄进却又把话题转回刚刚:「贤侄会说汉话么?」
萧远博含糊其辞:「会些。」
狄进又问:「贤侄可曾入过宋地?了解过我国朝风俗?」
会说汉话,总不能全无了解,萧远博接着道:「自是有些了解……」
「如此一来,倒是难了!」
狄进叹了口气,突然问了个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问题:「不知析津府可有宵禁?」
析津府就是后世的北京,如今辽国的南京,燕云十四州的核心,萧远博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道:「自是有的。」
狄进道:「不瞒萧正使,汴梁的宵禁已经是近乎取缔了,夜市繁华,生意兴隆,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萧远博这才明白为何要问析津府,补了句:「老夫来前,也听其他使臣提及,汴梁的繁盛,多有人通宵达旦,犬子正是好奇这点,才要入京师游览!」
狄进道:「然正因为京师越来越繁盛,人口激增,来日恐有百万之众啊!」
萧远博闻言都不禁动容,辽国一共才多少人啊,你这一座城市,居然有百万之众?
但想到别说入城之后的繁华热闹,即便是入城之前,那也是一片繁盛美景,各条巷道远远铺开,好似一眼望不到头,夜间人流之多,都无法宵禁
,百万人口,又不像是虚言。
而且他也真正意识到,对方谈及宵禁的目的,语气沉下:「狄伴使之意,是贵地人员众多,故而一时寻不到老夫的儿子么?」
狄进道:「依常理而言,贤侄精通汉话,又对我国朝并不陌生,除非主动现身,确实不易寻找,不过还是有意外的……」
萧远博眯了眯眼睛,刚想就能有什么意外好好探讨一番,胃里又抽搐了一下,背微微一躬,知道不能再说下去了,赶忙举步朝着位置上走去。
狄进关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正使是感到不适么?四方馆中还有医者待命,以防老迈病重,可要我去唤来?」
「不必!」
萧远博摆了摆手,来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手拿了个胡饼,匆匆垫了主食,腹中的疼痛感终于缓解了些,但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佳,不能被对方牵着走,干脆岔开话题:「两国大宴,气氛向来热烈,只是我大辽汉子,向来不喜投壶酒令之类的小把戏,何不演武助兴?」
狄进来到旁边的主位坐下:「如何演武?」
「自是南朝人也喜好的扑戏!」
萧远博侧了下头,之前护在他身前的马脸汉子走了出来,介绍道:「这是我大辽勇士萧浦打,对于扑戏略有所通,你们选一位勇士出来,与他一较高下如何?」
曹牷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他之前只觉得这个人极度凶恶,被对方的眼神盯上,就像是被猛兽凝视一般,令人遍体生寒,却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姓萧!
要知道辽国阶级分明,小到生活细节,大到祭祀礼制,从方方面面来区分贵族与平民,而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姓氏。
契丹隶属于「皇族帐」和「后族帐」的人才能有姓氏,两帐之外的其他契丹人是没有姓氏的,因此契丹贵族要么姓「耶律」,要么姓「萧」,看似显得单调,实则人数真的不多。
而这个勇士姓萧,之前又没有列入席上,毫无疑问就是赐姓的勇士,这在辽国可是极高的赏赐,代表着阶级的跃升,日后他的子嗣就可以和贵族成婚了,而不是祖祖辈辈的底层人。
狄进则眉头一扬:「‘浦打“,在古老的扑戏用语里,是用来扑击除灭的杀招,这位辽人勇士能以此为名,恐怕在扑戏上面,不只是略有所通吧?」
萧远博有些诧异:「狄伴使好见识,浦打确有此意,老夫方才谦虚了啊!我们这位大辽勇士,于扑戏上还是有本事的,如此说来,倒是显得欺负你们南朝了……萧浦打,你看怎么办?」
最后一句是用契丹语问的,马脸汉子也用契丹语瓮声瓮气地回答:「南朝人没胆,我可以让一只手!」
萧远博哈哈一笑,翻译道:「萧浦打愿意让出一只手,如此倒是公平了!」
曹牷面色沉下。
宋辽两国的勇士,在外交场合演武,也不是头一回了,正如萧远博所言,相扑是两地最喜欢的运动,自然能较量一番,只是从来没有到让出一只手的地步,要知道相扑的许多技巧都需要双手协作,这让出一只手,几乎是大人打孩子的地步了,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辽狗此来诸多挑衅,绝非临时起意,必然是早就计划好的,就是要挑起事端!」
就在他心里破口大骂,又不知该如何拒绝的时候,狄进开口道:「让一只手的扑戏,如何能真正打得精彩呢?萧正使方才入内,可见到了武器架?」
萧远博道:「见到了。」
狄进微笑:「四方馆平日里也接待京官,那武器架就是官员练武所立,不如用上面的武器,好好切磋一场,更能体现两国的勇武,如何?」
萧远博惊讶不已,转头用契丹语对着
萧浦打道:「南朝人要用武器和你真正的打一架!」
马脸汉子狞笑一声,重重点头:「既然懦弱的南朝人要找死,我当然愿意!」
萧远博考虑一下,缓缓点头:「狄伴使既有这等兴致,那便如此吧!萧浦打,不要让老夫失望!」
「是!」
马脸汉子碰了碰拳头,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萧远博看向宋人一方,等待对方挑出哪个勇士出面,然后就见狄进脱下绯红官服,端端正正地放好,也举步走了出去。
目睹这一幕,别说萧远博猛然愣住,即便在前日搬来武器架,就隐隐有所预料的曹牷,都忍不住瞪大眼睛。
什么!馆伴使正在热身?
第275章 合着你连中三元包括武状元啊?
「不好!」
狄进一出面,萧远博先是震惊,然后就涌起一股浓浓的不安。
这个年轻的馆伴使,从四方馆前,到入门开宴,已经做出颇多出人意料的举动,这样一个人主动要求拿武器切磋,他方才就觉得不太对劲,但想到萧浦打在大辽也是一等一的勇武,军中比斗从无对手,还是选择相信这位大辽勇士。
可现在萧远博坐不住了,马脸汉子萧浦打来到武器架前,正在挑选最趁手的武器,然后就听得脚步声传来,侧身看向自己的对手,同样愣住。
他哪怕看不起南朝,觉得这里人都是弱者,也很清楚,这位馆伴使是能和大使平等对话的大人物,不是自己能动手的,那该怎么办?
萧远博拿起杯子,又主动干了一杯,凑成十全十美,借此掩饰脸色的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