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终于,再过了两刻钟后,阎文应折返回来,身后则跟着赵祯最信任的贴身内侍张茂则。
相比起义子,阎文应显然沉稳许多,到了面前后正色道:“太后特旨,宫内贼人当查,然不可声张,特予狄伴使行走大内之权,于今日内缉凶!官家特旨,着内官张茂则跟随狄伴使,协助查明真凶!”
“臣领旨!”
狄进对着后朝的方向行了一礼,又对着张茂则行了一礼,以示对官家的尊敬。
对于刘娥限制的查案期限,他并不意外。
换成别的统治者,宫内居然发生了中毒事情,那还不慌得马上大肆抓人,刘娥却是能沉得住气,先让他先行查案,如果查不出来,才会让皇城司搜捕。
但狄进恰恰对皇城司的查案水平很不放心,能让“金刚会”直接暴露的机会可不多,不能被内斗内行外斗外行的皇城司糟蹋了,所以领旨之后,毫不迟疑地问道:“死去的宫婢,隶属于南班还是北司?”
阎文应显然不知道已经有人死了,闻言一震,却也赶紧发出了类似的判断:“投毒者死了?莫不是直接畏罪自尽了?”
狄进不理,只看着阎士良。
阎士良不得不回答:“隶属南班……”
狄进颔首:“既有太后特旨,请中贵人带我们去她出事的地方吧!”
大宋内臣分两省,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
名字挺拗口,但实际上,入内内侍省通侍禁中,掌后宫事务,又称后省、北司;内侍省管内朝供奉及宫内洒扫杂役之事,又称前省、南班。
以狄进的身份,是不能出入后宫查案的,即便太后让他行走大内,该避讳的也得避讳,不能真的毫无禁忌,当然哪怕涉及到后宫,他也不会放弃抓捕,而是让内侍出入,将情况不断汇总过来,宁可多费些周章。
如果是前省南班,不涉及后宫私事,自是更好,狄进立刻动身。
死者落井而死,那口水井则在御膳局西侧,较为偏僻的区域,从路边生出的些许杂草来看,这里不是常常打扫的地方,狄进开口问道:“这个地方是怎么搜寻到的?”
阎士良解释:“有人看到宫婢清素朝这里而来,她本是御膳局送膳的,不该来这个方向,觉得奇怪,因而禀告。”
“把那个目击者找来!再仔细询问一下,还有没有同样目击到死者动向的人!”
“是!”
说话之间,水井的位置到了。
宫婢清素已经被打捞起来,陈尸于旁边,周围站着四个年轻的内侍,都有些瑟瑟发抖,显然不愿意守着尸体,却又不得立在原地。
狄进摆了摆手,内侍如蒙大赦地让开,就见这位绯袍官员仔细观察了片刻,开口道:“我口述定检尸格,劳烦中贵人记下。”
其他人尚且怔仲,张茂则已经取出随身带着的纸笔,开始记录。
“女尸一具,如法验得已死。”
“头部:发髻松散,发量略显稀少;”
“面部:脸庞有淡淡淤血,口鼻处有细小均匀的白色泡沫,牙齿整洁;”
“颈部:皮肤发白皱缩;”
“手部:双手拳曲,指甲缝隙有泥沙;”
“身体:腹部膨胀,内有积水;”
“足部:无鞋袜,赤脚;”
……
单看尸体还不明显,当尸格各个部位的特征被记录下来,就极为清晰了,阎士良舒了一口气,赶忙道:“这位宫婢是淹死的?”
狄进微微点头:“不错!她具备着溺死者的诸多特征!”
阎士良又问:“她是不是那位给狄伴使和辽人上毒蟹羹的贼子?”
“从高矮身段来看,有些相似,还无法确定。”
没有一位官员会在禁中仔细盯着宫婢看,狄进也不例外,当他发现上菜的不对劲,再去观察上菜的婢女时,对方已经走开了,留下的是一道背影。
但根据背影,也有种种特征,比如高矮胖瘦,比如发髻头饰,更有行走时的习惯,不过现在人已经横尸于地上,发髻散开,头饰消失,只能从最基本的身段判断了。
“无妨!”
阎文应一直旁听,此时倒是发表了一下看法:“御膳局送膳的宫婢皆有次序,只要将她们都唤来,此前殿上奉蟹羹的,是不是这清素,一问可知!”
阎士良怒哼一声,紧接着道:“若真是这贱婢,定是她在送膳的途中,将毒药放在蟹羹之内,自知此举逃不过宫中搜查,被抓获也是绝无幸免,干脆投井死了,倒是免受了重刑审问!”
阎文应叹息:“这是死士啊!”
相比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就要定性,狄进则来到井边上,朝着里面探头看了看:“这里地方偏僻,井水倒也没有枯竭,是怎么回事?”
阎士良赶忙道:“想来是此处的井水,不如别处甘甜,但还是有宫中人用的……”
狄进转身看向来处:“我们一路走来,有好几处井,这个宫婢既然萌生死志,一心要自杀,为何不在那里投井?”
阎士良眼珠转了转:“想来是担心有别人撞见,把她救上来,反倒死不了,故而有意选了这偏僻之处!”
狄进再问:“那尸体的鞋袜哪里去了?难道她一路上就是赤脚走过来的?”
阎士良也往井下看了看:“是不是在挣扎时,掉在水里面被冲走了?”
狄进不置可否,转头看向张茂则:“记录在案了么?”
张茂则愣住,他将尸格一丝不苟的记录,却没想到这些对话也要记录,赶忙凭借记忆,飞速记录。
阎士良变了色:“小的……小的只是猜测……这记下来,不会要给太后和官家过目吧?”
他确实想速速结案,所以处处找解释,但如果最终事实不是如此,岂不是成了帮凶?
“有三元神探在,哪里有你胡乱猜测的份!”
阎文应赶忙上前,先是呵斥了干儿子,然后凑到面前,满脸和煦地道:“还请狄伴使查案,我们定竭力配合,找到真凶,让圣人与官家安心呐!”
第286章 一个名字引发的线索
压下两个私心作祟,随时可能拖后腿的太监,狄进重新转回案情,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阎士良刚刚的各种解释,固然是为了迅速结案,但有一些话倒也完全没说错。
如果单从环境来看,这里确实是一个投井自尽的好地方,如果不是有目击者指认方向,即便在宫内大搜查,要查到这井水下有尸体,估计也得一两天的功夫。
甚至再往后拖一拖,到了三天之后,尸体都会开始出现巨人观,到时候形貌特征更加难以分辨,线索也会变得更少。
所以狄进稍加沉吟后,先是对着跟来的内侍道:“你们三人一组,结伴在附近搜寻,尤其是宫婢所用之物,发现后不要动,立刻回来禀告!”
阎文应赶忙呵斥:“还不赶紧去!给咱家瞪大眼睛,仔仔细细搜!”
眼见内侍匆匆散去,狄进又望向来路:“目击者还没来么?去催一催!让御膳局多来些人,我要仔细询问相关情况!”
“是!”
阎士良不敢怠慢,亲自去了。
半个时辰不到,在阎士良的带领下,一群女子终于出现在视线中,個个面容苍白,气喘吁吁,显然是被催促着赶过来的。
御膳局是俗称,这个部门官方又称尚食局,宫廷有统称为六尚局的女官机构,尚食、尚服、尚药、尚辇、尚舍、尚功,分管六大事务。
其他各局下还会细分各司,比如尚服局下,就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荣婆婆被赐死后,主管司饰司的女官就接替了给刘娥梳头的工作,成为了身边人,所以不能小瞧这些女官,看似没有妃嫔身份地位高,却也能发挥出不小的作用。
相比起来,尚食局的分工更加明确,执掌的女官称“典御”,其次是“奉御”,再有为太后官家拟定养生食谱的“食医”、掂勺炒菜的“膳工”、端盘传菜的“膳徒”、择菜洗菜的“杂役”等等。
死去的宫婢清素,就是“膳徒”,专职端盘传菜。
此时一众女官上前行礼,为首的女官颤声道:“老身吴氏,忝为尚食局典御,拜见狄三元!”
别看他自称老身,但这位女官和荣婆婆一样,都是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相貌白净,毫无老态,颇有富贵气质,此时的面色也最是惶恐。
毫无疑问,此番中毒事件,执掌尚食局的典御首当其冲,可以说差遣是丢定了,接下来就要看惩罚多重,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狄进还注意到,吴典御走过来时,眼神还下意识地朝着阎文应瞄了一眼,露出询问之色,但似乎没有收到回应,有些失望地收起视线,低眉顺眼地到了面前。
“吴典御!”
有鉴于尚食和尚服是宫中油水最为丰厚的两个部门,狄进心头有了数,稍稍颔首,只是打了声招呼,就越过了这宫妇,朝后面看去:“最后目击到死者行踪的宫人,上前来!”
吴典御如蒙大赦,赶忙退开,立于旁边的阎文应身体也微微放松了些,表情顿时冷酷起来,恶狠狠看着一位年轻的宫婢上前,哆哆嗦嗦地介绍:“是婢子……看到清素……朝这边来的……”
狄进语气平和:“你叫什么?”
宫婢垂着脑袋道:“婢子……婢子叫初夏。”
狄进继续问:“你在御膳局里负责什么?”
宫婢道:“婢子也是膳徒,婢子笨,不能入殿,就端到殿外,交给清素。”
狄进道:“今日你也看到她端着蟹羹入殿么?一定要是亲眼见到,不可猜测,仔细回想一下!”
宫婢仔细想了想,怯生生地道:“婢子没有亲眼看到……但平日里给重臣上菜,都是清素端过去的……”
张茂则在后面奋笔疾书,狄进接着问道:“你与她交情如何?”
眼见这位官人并不凶,宫婢放松了些,声音顺畅了些:“婢子和清素不熟的,她手脚勤快,人又聪慧,从不出错……就是看不起……看不起婢子这等蠢笨的……”
狄进在询问这个宫婢的同时,也在观察御膳局其他人的表现,发现在说到清素瞧不起人时,有三四个宫婢下意识地点了点下巴,脸色都不太好看,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哪怕只有一天查案时间,狄进依旧不厌其烦,将这几名宫婢统统唤出,先是问称呼,再询问她们对死者的看法,最后确定有没有亲眼看到清素端着蟹羹入殿。
“婢子叫巧娘……清素手更巧,婢子比不过她,她就嘲笑婢子……婢子离得远,没有看到她入殿……”
“婢子叫芸娘……清素没为难过婢子……那不叫为难……婢子看到的……是她端着蟹羹入殿!”
“婢子叫喜儿……清素可欺负人了,对婢子呼来喝去的……婢子看到有人端蟹羹入殿,但离得远,只是瞧着似清素,到底是不是她,婢子不敢说……”
四名宫婢都有此言,死者高傲的性格可见一斑,人品还不能断言,但人缘不好是摆明着的,甚至差到有人愿意说谎,也要一口咬定是她送有毒的菜入了殿。
“初夏、巧娘、芸娘、喜儿……这些宫婢的名字……”
除了各个宫婢的口供,狄进还注意到一点,目光微动,立刻问道:“‘清素’之名,是她入宫前家人起的,还是入宫后新用的?”
清素是个很美好的名字,用在文人雅士身上,可以是清正廉洁,清高闲雅,用在厨房里面,也能指与荤腥相对的素食,可谓相得益彰,本来狄进倒不觉得什么,但再听听与她处于相同环境中,别的宫婢的称呼,顿时产生了疑问。
几名宫婢有些愕然,摇了摇头,这次倒是回答得很统一:“婢子不知!婢子们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狄进立刻将视线转向为首的典御:“吴典御知道么?”
吴典御眼珠转了转,赶忙撇清关系:“回狄三元的话,这尚食局内有数百宫婢,老身哪能个个记得?这清素老身之前根本没注意过,更不知这些了!”
阎文应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心想这妇人可真蠢,刚刚那些婢女都已经说清素手脚勤快,是个精明能干的,你身为典御,不认识每个膳徒倒也罢了,连能干的都不知,岂非坐实了渎职?
狄进也看了看她,语气微沉,不想跟蠢货浪费时间:“伱不了解麾下的宫婢,那尚食局内,可有旁人知晓这些?出来一位答话!”
吴典御一惊,赶忙侧头,望向一个年纪最大,面皮老皱的宫妇:“徐奉御,你来回狄三元的话!”
徐奉御本就站在最后,似乎是赶路急了,至今仍在微微喘息,闻言慢吞吞地上前,微微躬了躬身,开口道:“清素之名,确是入了局中后起的,奴婢记得,她原本叫福子,后来换了这个名字,尤喜别人这般唤她,御宴时奴婢也听到,有官人称赞此名雅致,清素因此颇为自得!”
福子其实是普通人家会起的名字,宫内婢女也多有这种朴实无华的名字,而相比起来,清素就显得高雅突出,难怪会引起文臣的称赞。
别小瞧一个名字,有时候人生的改写,就从名字开始,狄进直接问道:“她自己改的名?还是有人帮她改的?”
徐奉御想了想道:“她说是自己觉得这个名更好听,但奴婢以为她起不了,应是有人帮她改的名,这一改让这娃子有了心气,不仅想要当女官,还想得官家看中,当贵人呢!”
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地看向躺在井边的尸体。
不得不承认,此女确有几分姿色,至少在宫婢里面,绝对称得上美貌,如若碰上官家真的看对了眼,一跃上位,成为嫔御中人,倒还不能说完全不可能。
毕竟宫婢从某种意义上,本就是皇帝的女子,只是大多数都和臣子一样,远远地看一眼那个端坐在御座上的九五之尊,根本亲近不了。
所以场中其他宫人的目光,有的露出讥诮不屑之色,有的则明显心有戚戚焉,甚至轻轻叹了口气,为地上冰凉的尸体,也为自己芳华的逝去。
唯独阎文应和阎士良父子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暗道不好。
这样一位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宫婢,会是毫不迟疑舍弃性命,只为了毒杀辽国使臣的死士?
他们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更别提说服太后与官家了,何况还有这位三元神探在场,看来此案真要深查了……
可别查出什么别的啊!
相比起来,狄进在发现死者人缘很差,就基本断定这位不是主要目标,辽人谍探不会将自己置于人憎狗厌的位置,继续问道:“谁会为清素改名,你知道么?”
徐奉御摇了摇头:“奴婢这就不知了,这小娘子傲得很,看不起人呢,奴婢与她并不熟悉!”
这种撇清关系的说辞,就比吴典御要高明多了,吴典御顿时察觉到了,眼神危险起来,阴阴地斜了这地位仅在她之下的奉御一眼。
狄进懒得理会这些女官之间的明争暗斗,换了一个思路:“你不知谁为清素改的名,那清素往日里与谁最是亲近?”
徐奉御毫不迟疑地道:“这娃子与年轻的宫婢都不太处得来,年长的则不待见她,若说最亲近的,就属李婆婆了!”
狄进看向御膳局上下:“人来了吗?”
吴典御见状赶忙插话:“老身知道,李婆婆曾任食医之位,三年前就病故了!”
“病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