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却不放弃:“李婆婆叫什么?”
吴典御一怔,又换成徐奉御抢答:“她叫李大娘,一贯这般自称,后来我们都称他李婆婆。”
“好普通的姓氏,好普通的称呼……”
狄进心头一动,立刻道:“你们既称她为婆婆,是敬重她身为食医的学识,还是有别的原因?”
徐奉御想到了什么,嘴动了动,却没有说出口,换成吴典御道:“李婆婆乐善好施,每次月俸都拿出赠予旁人,谁家有难,也都愿意相帮,大家都很敬重她!”
狄进紧接着道:“她这般大方,宫外的家人不要照顾么?”
吴典御回忆了一下:“她家中亲人不幸故去了,便以宫中女使为家人,老身也赞过这婆婆,是个大善人哩!”
阎文应闭了闭眼睛。
狄进则开始补充细节:“她很有学识?”
吴典御这次明显不能确定,只是模棱两可地道:“身为食医,自有学识!”
徐奉御则趁势接上:“李婆婆是读过书的,很有学识,若说谁能给清素改名,那便只有她了,而这婢子后来也往李婆婆院中跑得最勤,别人都不理睬,李婆婆也给她做了好几套衣裳……”
狄进听到这里,却是眉头一扬,询问道:“宫中婢女衣饰自有尚服局规制,如何能由李婆婆亲手做?”
徐奉御解释:“冠髻衣衫是有规制,然头饰配物可略作调整,尚服局也是应允的。”
狄进明白了,就是打扮间小心思,凸显出与众不同的品味来,目光一动:“包括鞋子么?”
徐奉御怔了怔,颔首道:“应是包括的!”
狄进心中已经有了想法:“继续说!”
徐奉御也不理旁边上官那张阴沉的脸,详细说完:“清素穿戴上李婆婆的衣裳,与其他宫婢的都显得有些不同,说不定就想以此争宠,显然李婆婆是出力为她谋划的,因而三年前这个婆婆去世了,清素哭得最是伤心……”
到了这里,清素和李婆婆的关系已经不可置疑,且不说觉得要被属下架空的吴典御,阎文应则凑了过来,低声道:“狄伴使,若这老妇就是‘金刚会’贼子,皇城司马上去查她病死后,有没有人来领取她的尸身,又葬于何处,那些都可能是同谋!”
“不急!”
狄进摆了摆手,重新看向一群女官,面容严肃起来:“现在我要知道,你们尚食局上下,这些年间与乐善好施的李婆婆,来往最少的有哪些人!”
第287章 凶手与神探的过招
“事不宜迟,录供词吧!”
口说无凭,与李婆婆关系的远近,狄进不会只靠询问,而是要让每个尚食局的宫人记录下来,再互相认证。
孤证不立,如清素和李婆婆的关系,就是徐奉御透露出来的,但她所言是否为真,至少需要两名其他的宫人,提供接近的证词,才能成立。
如此自然需要很大的工作量,也得要隔离开来,避免互相影响。
所幸宫里其他没有,就是屋子多,人也多,而且相比起民间,这里的识字率很高,一份份口供很快出炉。
阎氏父子冷眼旁观,倒也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李婆婆为清素取名、制衣裳,别人都知两者亲密关系,若是一人被抓,另一人肯定逃脱不了干系,狡诈的谍探是不会这么做的,反倒会有意避嫌……”
这属于旁观者清,尚食局上下当局者迷,稀里糊涂地被带入各自的房间,开始绞尽脑汁地回忆,坐立难安地回答。
乐善好施的李婆婆很有可能沦为敌国的谍细,已经让人有些不能接受,更为惊惧的是,只要是三年前入了尚食局的,似乎都与李婆婆有过交际往来,受过其恩惠,偏偏她们又不敢扯谎,否则一旦别人证明自己曾和李婆婆往来过,那更增嫌疑。
于是乎,短短半个多时辰,一份份供词就出现在狄进特意搬来的桌案上,虽然每个人的交代谈不上厚厚的一摞,但也基本都记下了一沓纸张。
“这案子要细查,需要时日啊!”
阎文应见了,轻叹一口气:“狄伴使,只眼前这二十多人,就有如此多的供词,尚食局上下还有近千奴婢,一日内无论如何都查不过来,老奴愿入后朝,向圣人请命,尽力为此案多争取些时日!”
这话说得就很有水平,但实际上对于狄进一日内查不完案,阎文应可高兴了,最让他窃喜的是,对方还提供了破案的思路。
正如当时抄八大王的定王府一般,神探把事情做在前面,他在最后收尾立功,简直美滋滋!
阎文应却不知道,有些功劳不是自己抢来的,而是别人丢来的。
狄进那时不愿意直接参与到一位国朝王爷的抄家殒命中,选了这么個幸运儿,现在则不需要幸运儿继续代劳:“阎都知以为,真正的凶手在这些人里面么?”
阎文应斜了一眼旁边犹自记录的张茂则,干笑一声:“兹事体大,老奴不敢妄自揣测……”
狄进再问:“那阎都知以为,清素是此次妄图毒害辽国使臣的主凶么?”
阎文应知道自己不能胡乱回答,也不能什么都不说,不然当张茂则的记录呈到官家乃至太后面前,自己也成废物了,字斟句酌地道:“如今看来,李婆婆若是辽人谍探,潜入尚食局,培养暗线,不会挑选这等被人人嫉恨的婢子,这宫婢清素,极可能是替真凶承担罪过!”
“李婆婆乐善好施,我们目前尚无实证,证明她是居心叵测的辽人谍探,然此番情况紧急,也不得不先假定她的嫌疑,若是事后证明有误,定要还其清白,以正身后之名!”
狄进先作了一个补充,再接着道:“清素美貌聪慧,心比天高,这样招摇的行事确实不是谍探之风,然她若真能如愿,李婆婆也能凭着这层关系,从南班转入北司,真正接触到太后与官家,那才凶险!幸天佑国朝,她们根本没有等到这等机会,李婆婆就已经病死,清素也遭遇不测!”
阎文应赶忙怒哼:“便宜这两个贼子了!”
“然李婆婆若真是辽人谍探,她也不会将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婢女的晋升之路上,本人又已老迈,必然要培养出至少一位真正能接她班的传承者!”
狄进道:“而此次眼见两国太平,‘金刚会’的阴谋未能得逞,也正是这个真正的谍探传人铤而走险,在御宴上毒杀辽国使臣,希望让辽主震怒,兴兵南下!”
阎文应赶忙又接上:“简直痴人说梦!”
狄进道:“且不说此等行径能否成功,这位被李婆婆调教出来的谍探传人,显然是不愿意真的牺牲自己,所以她找到了一个替死之人,清素!”
“甚至于在李婆婆培养清素的时候,就曾经考虑过,如果这个性情张扬的美貌宫婢无法达成所愿,有朝一日也能加以利用,作为另一位传人的掩护,所以真凶或许早就开始模仿清素的仪容步态,才能在关键时刻加以假扮!”
“然她们再是机关算计,也不可能料到,李婆婆已经过世三年,清素依旧没有放弃那个希望,平日里的穿着还是与寻常婢女不同,再加上得罪的人多了,旁人难免注意,想要以清素的名义行事,李婆婆当年为她设计的打扮,反倒成了阻碍!”
阎氏父子情不自禁地看向尸体。
发髻松散,双脚赤裸!
在衣衫不能随意更换的前提下,头饰和鞋子顿时成了醒目的特点,进入大殿后宫婢的头也往往垂着,更是愈发突出了这些特征。
阎士良已经明白了:“如此说来,凶手是先杀死清素,将她的头饰和鞋子取下,换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再入广政殿传膳?好大的胆子啊!”
狄进点点头:“为了获得人证,这个风险是值得冒的!”
阎士良有些不解,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怎么能确保获得人证呢,阎文应却明白了。
一方面是人缘的好坏,另一方面则是查案人的不同。
事实上,如果不是狄进亲自询问,反复强调要亲眼看到,是清素端着有毒的蟹羹入殿,不可有半分猜测,换成皇城司的人来问话,以清素平日里的人缘,其他宫婢会很乐意或者下意识地觉得,坏事就是她做的,保证大多数都证明就是她端着入殿的,人证这就有了。
至于物证,投井自杀还要什么物证?
试想皇城司会刨根问底,将清素奢求入后宫的过往,也调查得清清楚楚,进而发现其中的矛盾之处么?显然不可能!
所以真凶设计的关键一环,是以皇城司为查案者来设想的。
毕竟正常情况下,宫中发生了毒杀事情,查案人员正是内侍统领的皇城司,不可能让身体健全的臣子在大内行走。
何况在凶手的预期里,狄进也在中毒行列里,就算勉强保住了性命,也会躺在床榻之上奄奄一息,痛苦不堪。
“凶手的计划看似大胆,实则有更高的实施可能!”
“先杀清素灭口,然后下毒在辽国使者的膳食中,最后赶回此处,将清素的头饰和鞋袜丢入井中,事后便是打捞上来,也只以为是挣扎时的脱落……”
“同时凶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故意露了行迹,让其他宫婢注意到了自己的动向,那些人以为是清素朝这个方向而来,自然有所奇怪,事后问及,再发现清素死于井中,整个过程就变得清晰明了,投毒后自杀,人证物证皆在,自是辽人死士无疑,可以结案!”
听到这里,阎文应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皇城司来办案,真就是如凶手预期的这般,却又奇道:“可现在的井里面,并没有清素的头饰和鞋袜啊!”
“不错!”
狄进道:“不仅井里面没有,刚刚派出去搜寻的内侍,同样没有在周围找到这两件关键证物,这意味着什么?”
阎文应皱眉:“这意味着清素的头饰和鞋袜,仍然在凶手的手中?可凶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狄进道:“就目前的线索,我做出了两种假设。”
“其一,事情的发展没有如其所料,辽人正使没有动那碗蟹羹,中毒的只有副使,并且得到了及时的救治,广政殿的御宴没有受到影响,凶手当然无法亲眼目睹这一幕,但膳食局没有乱起来,却是可以确定的,这个发现让此人意识到不妙,临时改变了主意……”
“其二,中途因为某些意外,凶手无法接近这口井,不得不把关键证物随身携带!”
说到这里,狄进又转回最先的问题:“如果清素不是下毒者,真凶另有其人,她会在这群人中么?”
阎文应自以为明白了:“那得搜身!”
阎士良更是道:“屋子住处也得搜一搜,她们来时有人进了屋子,说不定就把随身之物藏在那里!”
皇城司在这方面办事还是利落的,很快招来非尚食局的宫妇,上前搜身。
确定了这群女子身上并没有藏有证物,众人又朝着膳食局的住处而去。
水井所处的位置较为偏僻,但膳食局上下的住处,倒是恰好在途中,距离并不远,狄进确定了这一点,马上吩咐道:“搜查的时候不要胡乱翻动,避免破坏了现场。”
阎文应心想这样一来,今日就更加查不完了,答应得更加爽快:“请狄伴使放心,老奴一定让手下人轻拿轻放!”
眼见一个个内侍进入自己所居的屋子,尚食局的宫人们并不太愿意,但她们也已经知道,这是要搜查清素随身之物,神情还是镇定的。
直到一声高呼突然传出:“找到了!找到了!”
狄进神色平静,并无喜意,阎文应脸色微不可查地一沉,怎的这么快就找到了?
却见几人匆匆而出,手中拿着发簪和鞋袜,大声禀告道:“在吴典御屋子里,搜出了这些!”
阎文应愣住,吴典御更是呆若木鸡地看着,片刻后反应过来,凄厉尖叫起来:“不是老身!不是老身!老身没有杀人啊!阎都知,你要为老身作主啊!”
“住嘴!此案自有圣人和官家作主!”
阎文应面色变了,先是上前狠狠呵斥了吴典御,然后来到狄进身边,压低声音道:“狄伴使,依老奴之见,这是凶手发现事情败露,担心只让清素顶罪,仍旧会被揭穿,干脆嫁祸给吴典御,我等万万不可中计啊!”
“如若真是如此,凶手随机应变,与查案者过招,颇为厉害!”
狄进仰首,看了看天边的夕阳:“酉时到了,我要出宫了,在此就预祝阎都知领皇城司,顺利查案,揪出真凶,还禁中一个太平!”
看着软倒在地上放声哭叫,已经有些歇斯底里的吴典御,再想着藏于暗处,先杀宫婢,再毒辽使,后嫁祸典御的真凶,阎文应一个激灵,断然道:“辽人谍探起初就是狄伴使发现的,自要有始有终,老奴这就去禀明太后,为查案多争取些时日!”
第288章 太后的厌蠢症犯了
福宁殿。
一串如美玉相击,雪山流泉的乐声正在回荡。
太后的寿宴席上,每行一盏酒,皆有笙琶歌舞及杂剧曲子助兴。
不过今年皇族贵女和朝臣命妇的关注点,并不在这些表演上。
有的观察久未露面,面容变得大为憔悴,好似苍老了十数年的大长公主,暗暗心惊;
有的观察坐在太后刘娥左右的两位太妃,一位是官家的小娘娘杨氏,另一位是官家的亲母,由顺容之位晋升上来的李氏,三位娘亲倒是其乐融融,相处和睦;
相比起来,端坐主位的刘娥和赵祯,脑海中则在思索前朝的风波。
本以为之前平平安安,此次辽国出使总算是安然度过危机,没想到寿辰中还是出了这等祸事,所幸身为正使的萧远博一切平安,副使也无生命安危,已经被妥善安置,而大部分朝臣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这么一桩变故。
人多口杂,若是闹得沸沸扬扬,那以国朝消息的传播程度,事情肯定就瞒不住了,现在群臣不知道,事情没有闹大,影响自然能降到最小。
刘娥对此颇为欣慰,这些细节最是考验政治能力,而那位馆伴使随机应变的表现,无疑是完美的。
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速速抓到凶手了!
京师乃首善之地,辽人谍探兴风作浪,就已经让国朝失了颜面,如今可好,对方干脆潜入到皇城之中,到眼皮子底下害人了,还是在御宴之中下毒……
想到身边的内侍宫婢里面,可能藏着敌国的细作,赵祯哪里还能听得进曲乐,免不了频频探头,看向殿外的位置。
终于,两道内官的身影出现。
阎文应匆匆走在前面,张茂则快步紧随其后。
寿宴之上,刘娥脸上带着几分慈祥,始终目不斜视,直到此时才轻轻按了按眉心:“老身有些倦了,先入后殿歇一歇……”
赵祯即刻起身:“儿臣来扶大娘娘!”
“恭送圣人!恭送官家!”
待得刘娥被搀扶着到了后殿,老寿星的神情变得完全不同,一个冷肃的眼神就让阎文应额头冒汗,跪倒在地:“老奴无能!请圣人责罚!”
刘娥面无表情:“如何了?”
“尚食局宫婢清素落井身亡,疑似贼人畏罪自杀……狄伴使明察秋毫,识破了真凶为脱罪先施杀手的诡计……更发现食医李大娘有辽人谍探之嫌……这宫妇已经过世,如今的凶手极可能是她的传人……”
如果没有张茂则的记录,阎文应会绘声绘色地讲述一番查案的过程,将自己的作用好好凸显出来,但现在有了笔录,还要妄作遮掩,那就是自讨没趣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大致情况述说了一遍,末了再不甘不愿地补充道:“张高班详细地记录了案情,请圣人过目!”
张茂则上前,他是官家的心腹侍宦,谁都知道前途远大,只要日后不犯大错,必定能升到都知之位,不过如今年纪还小,还只是内侍高班。
“呈上!”
刘娥年纪大了,视力却很好,批阅奏劄都是亲自阅览,而非别人读给她听,此时也拿过张茂则记录的案卷,细细翻看起来。
殿中一片安静,赵祯努力摆出沉稳的模样,眼中却满是期待,就等着大娘娘看完后,自己来好好见识一番仕林是如何查案的。
《苏无名传》他已经追完了,现在倒是又有更真实的案例,这般一想,之前的惊惶恐惧感也消退了许多,生出了底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