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而随着纸张的翻动,前朝发生的事情如一幕幕画面,准确地浮现在刘娥的脑海中。
“阎文应和阎士良想要匆匆结案……”
“贼人本以为是皇城司查案,因此多有设计,幸得狄仕林堪破蹊跷,不让对方如愿……”
“狄仕林控制住了机宜司,这是趁机要将刺探敌情的权责,从皇城司这里彻底地夺过去了!”
对于这起风波,执政太后看的显然不仅仅是凶手与查案者的交锋,而是内官之间微妙的关系,乃至前朝后朝两个部门的暗斗。
待得前因后果了然于胸,刘娥再扫了低眉顺眼的阎文应一眼,心中不禁有了评价:“自作聪明的蠢物!”
阎氏父子想要匆匆结案的行径,根本瞒不过她,原因不问可知,宫中这些有着实权的职位可都是肥差,别看地位是奴婢,若论敛财,不逊于前朝的那些京官朝官!
这尚食局的吴典御,必定是阎文应的人,江德明在时,阎文应也是副都知了,在其中不知捞了多少,自然担心被牵扯出来,哪里敢让案子深查下去?
而狄进也心知肚明,并没准备深挖这些,只是一方面要避免这对父子干扰查案,另一方面通过案卷的记录,高下立判的对比,也展现出皇城司在自身职责上的无能。
辽人谍探都在宫中杀人了,他们竟然还为了一己私利,准备匆匆结案……
刘娥既是恼火,又是失望。
对皇城司的彻底失望!
如果主官的能力差,换一个有能耐的官员上去,或许还能有所改善,但皇城司的问题是,它的名声恰恰还很臭,别说文臣,连正经些的武官都不想沾边。
照此下去,恐怕要不了多久,这個部门只能在京师里面耍耍威风,再也没有太祖初立时采听明远,刺探边关的风采。
“确实得用机宜司了,曹利用倒还做了一件实务……”
之前刘娥推出狄进,是想与曹利用争斗,但没想到李允则会那么快地站在狄进一边,还出面举荐狄进为馆伴使,如今任提举机宜司的,又是李允则的弟子,再加上那个渤海遗民大荣复,这个新成立的部门,主使者俨然由当朝宰执曹利用,换成了今科三元。
刘娥想到这点,都暗暗有些吃惊,这位入仕才多久,竟不声不响地有了这般权势与影响。
不过此人表现出的才干,确实配得上,总比身边这些蠢物,要顺眼太多!
刘娥心里彻底有了决断,将案卷递给赵祯,同时开口:“凶手阴险恶毒,定要擒住,让狄卿细细查之!”
阎文应本以为会将一日宽松到三日,没想到太后此言是干脆不限时日了,不过他此时也不准备争这个功劳,还是把宫里面的贼人拿了再说,赶忙道:“老奴定竭力配合狄伴使,早日将贼人擒拿,还禁中一片安宁!”
刘娥又淡淡地道:“尚食局吴典御此番失责,必要问罚,却不能为贼人顶罪,切不可冤了无辜!”
阎文应如蒙大赦,只要有太后的信任,他就不用担心吴典御被凶手嫁祸后,什么都往外说了:“圣人宽仁,老奴感佩!”
刘娥再看向赵祯:“官家以为如何?”
赵祯还未来得及看案卷,这位太后就已将事情安排妥当,换成以前会很恼,此时却微笑道:“大娘娘决断圣明,朕冲龄践祚,才陋识浅,学着便好!”
刘娥听他语出真诚,不似敷衍,不禁有些惊讶:“官家谦逊了!”
眼见殿内母慈子孝,太后官家神色轻松,并未为外朝那些事妨碍了心情,阎文应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后,终于敢抹去额头上的汗渍,恢复了几分大内总管的趾高气昂:“走!一定要将贼子抓出来,千刀万剐喽!”
……
“人呢?”
且不说阎文应摩拳擦掌,等他到了南班的尚食局,发现干儿子阎士良愣愣地等在门口,不由地问道。
阎士良迎上:“吴典御关在里面,安抚下来了。”
阎文应皱眉:“不是问那蠢物,狄伴使呢?”
阎士良道:“狄伴使说他不能在宫门将关时再离开,已经出宫了……”
“这是真不急啊!”
阎文应愣了愣,叹了口气:“难怪!宫里面出的大事,他抓住了凶手,有大功劳,抓不到凶手,受责罚的也是咱们,终究是三元及第的才子,地位超然……你说辽人谍探怎么连宫中都敢进呢?”
眼见干爹越说越怒,阎士良讷讷不敢应声,生怕对方让自己接着追凶。
阎文应很清楚,这个干儿子搜刮钱财孝敬自己还行,办正事是百无一用,也不折腾了,下令道:“看住尚食局这些人,别让她们离开一步,等明日狄伴使入宫吧!”
“是!”
狄进并非不急缉凶,而是知道凶手跑不掉。
在宫中作案,成了固然会造成轰动,引起轩然大波,但败了也成了瓮中之鳖,想要安全脱身,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找替罪羔羊,让其他人认为凶手已经畏罪自杀。
当这个布置被识破,凶手其实就走投无路,距离被发现只剩下时间问题。
别说狄进出马,只要皇城司不急功近利,又无私心作祟,多费些功夫,迟早能将之擒下。
但别说外人不会相信,现在就连皇城司自己都不信自己了。
所以有些事,他就不客气了。
第二日,精神奕奕的狄进先去四方馆,安抚了一下萧远博的情绪。
萧远博之前是惊魂未定,现在恢复过来,反倒有些兴奋:“狄伴使,我们有先见之明,这群贼子果真是无法无天了!”
之前两人的合谋,是冤枉“金刚会”要以下克上,害死了萧奉先,可此番御宴下毒的行为,“金刚会”是真的在以下克上,想要裹挟着辽国统治者的行为,逼迫他们对宋开战!
所以萧远博再三拜托:“狄伴使只要抓住一名‘金刚会’的贼子,老夫不求别的,审问的案卷誊抄一份,带回国中,呈送我主,就是铁证了!”
听到萧远博称“金刚会”为贼子,狄进暗暗摇了摇头,也没有完全应承:“我尽力为之!”
在辽人正使期待的送别下,狄进入了皇城,尚未到达尚食局,就见精神有些萎靡,显然一夜没睡好的阎文应迎了上来:“哎呦!狄伴使!狄三元啊!你怎的才来啊?”
狄进理所当然:“我是馆伴使,以四方馆接待辽使为重,方才先去见了萧正使,昨日皇城司没有接着查案么?”
阎文应滞了滞:“兹事体大,老奴不敢独自作主,还是要与狄伴使商议后,再作决断!”
狄进不置可否:“太后宽限了几日?”
“此案不再限时日了,擒住凶手之前,狄伴使尽可在大内行走……”
阎文应故作羡慕地道:“圣人对狄伴使是信任有加啊!”
狄进眉头微扬,此举岂不是提前将皇城司判了死刑,倒也佩服那位的果断,朝着后朝遥遥一礼:“太后圣明!”
第289章 凶手现形
“昨夜清点了人数,尚食局的女官和宫婢,除死者清素外,一个不少!”
“女官有自己的屋舍,都关在屋内,宫婢则多人住在一间屋内,为了避免串供,对李婆婆的调查并没有透露!”
“今早御膳开厨,也有禁卫盯着,制止交头接耳!”
阎文应此时并不知道,臭名昭著的皇城司即将要退出历史舞台,自己也会光荣地成为最后一任提举,一路上倒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所做的事情。
狄进没有任何不耐,仔细听着,等真正到了尚食局外,就见里面已经正常开工,而内侍高班张茂则迎上,依旧肩负记录工作,这回还带上了一队魁梧的班直侍卫。
为首之人,是官家入公主府时,贴身保护的护卫,狄进记得被赵祯称为“守约”,表情冷漠,少言寡语,此时依旧如此,面无表情地立着。
张茂则到了面前,正色道:“官家有命,让他们护卫三元!”
狄进来宫中自然不能带着铜锏,也不托大,更不会拒绝这份好意,朝着后朝拱手行礼:“臣多谢官家爱护!”
阎文应在旁边看得一脸羡慕。
“可以开始了!”
等到尚食局上下把早膳忙碌完了,狄进点了点头,宫婢一批批地被带出去,询问与李婆婆之间的往来,录制口供。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不仅内侍忙碌着,记着大同小异的事情,外面等待的人也很快麻木起来。
阎文应之前想要占下功劳,恨不得这位只提供破案的思路,来不及真正抓到人,现在发现凶手很难对付,太后又不再限制时日,则希望快快抓到贼人,让宫中恢复平静,越等越是无聊,眼珠转了转,倒是提议道:“狄伴使,老奴有个想法……”
狄进道:“请讲。”
阎文应道:“我们何不让身形相似的宫婢,戴上清素的发簪,穿上鞋袜,在广政殿内走上一圈,从中选出嫌疑者,会比这样问话更快些吧?”
狄进摇了摇头:“那就是主观判断了,容易产生偏见,造成错判,关键是怎知凶手不会特意改变行走姿态,引导我们出错?而与李婆婆的往来是已经发生的,即便是凶手再想隐藏,也改变不了过去的事情!”
阎文应皱眉:“可狄伴使不也说,李婆婆不一定就是辽国谍探,万一怀疑错了,现在所做的不全是白费功夫,一切又要重头再来?”
“那就重头再来!”
狄进平静地道:“查案正是这般枯燥,能有清晰的线索指向,已是不易,大多数时候就是大海捞针,甚至在追查渺茫的线索时,贼人已经逃离,可即便如此,也万万不能取巧,一旦急于求成,就难免冤枉无辜,这也是我著《洗冤集录》的本意!”
“狄伴使说的是……狄伴使说的是……”
阎文应一听这架势都要推书了,赶忙干笑两声,他对这种正经查案可没有半点兴趣,倒是张茂则仔细聆听,记在纸上的同时,也记在心里。
万一以后宫内出了事情,总不能老让狄三元这般外朝臣子出面,自己也要尽力为官家分忧。
就这般枯燥无味的查了两天,厚厚的口供证词终于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根据嫌疑多少,分出了三摞。
嫌疑较大的那一摞,数目相对最少,但也有四十多位。
狄进并不指望每起案件都三选一那么轻巧,可这個人数依旧太多,所以还要进一步筛选。
一直被关押的吴典御唤过来,接受询问:“你看看这些,有哪些在尚食局中并不引人注目,但出现在任何场合,旁人也不觉得奇怪的,挑出来!”
吴典御显然得到了阎文应的安抚,神色重新好看起来,脸上推着谦卑的笑容,连连点头:“是!是!”
待得吴典御选完,张茂则记录下她选的名单,将口供归位,再传唤第二位女官。
能说会道的徐奉御走了进来,进行挑选……
一个合格的谍细,不会把周围人的关系处得一塌糊涂,但也不会当显眼包,尤其是要具体执行任务的,若是太引人注目,必定是平增风险。
不过由于这是皇宫大内,谍细也不能被完全边缘化,否则宫内等阶森严,地位太低的宫人是无法自如行动的,冒充清素是一个办法,但这个法子只能用一次,用了就要灭口,平日里搜集情报,还得凶手用自己的身份出马。
所以狄进明确条件,开启第二轮筛选。
而宫内往往两极分化,要么飞扬跋扈,脱颖而出,要么愚笨无能,默默卖力,这种有潜在实力,又处事低调的人,其实是不多的。
果不其然,每个女官挑出的都很少,有的绞尽脑汁,也只选了两三位,有的似乎觉得一个都选不出来,但为了害怕自己遭到怀疑,勉强选了一两位。
狄进也不质疑,将她们选的人数汇总起来,根据得票多少进行排名,四十多位很快就缩减到七人。
这还不是结束,清素落井而死,同样能提供线索。
清素是京师本地人,从小被卖入宫中,从未展现出通水性的一面,基本可以判断不会游泳,凶手要让她当自己的替罪羔羊,肯定是了解这点,所要做的,就是将她引到那个偏僻的水井边上,将之推下井即可。
问题是,怎么将人悄无声息地引过去呢?
狄进将之前与清素不和的宫婢寻来,询问道:“如果是你们,要将清素约到之前的水井处,会使用什么办法?”
宫婢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奴婢不知……不知……”
狄进换了个问法:“你们若是直接邀她去,她会应么?”
有宫婢道:“清素不理人的,她不会去!”
狄进继续问道:“若是相熟要好之人呢?”
宫婢道:“清素原先还有几位好友,李婆婆走后,她的脾气越发坏了起来,就没什么要好的人了……”
有关清素曾经的好友,都已经记录在案,狄进也亲自审问过,暂时排除了那些人的嫌疑,想了想又问道:“如果是陌生之人,有办法约清素出去吗?”
宫婢再度面面相觑,倒是之前的巧娘道:“写信的话……她会去吧?”
狄进目光微动:“清素识字?”
巧娘道:“识字的,奴婢还见她写过诗,很得意地念出来,也不知好坏……”
狄进又换了两批,发现是类似的说法,才作出了判断。
别的宫女邀请,清素由于瞧不起那些大字不识的婢子,不见得会去,但一封措辞优美的书信,却可以让她乖乖赴约,也是真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如此一来,凶手毋须与清素平日里就产生交集,只要暗自观察,摸清喜好,关键时刻动手邀约就是。
“去尚食局的房间,仔细搜一遍,将所有笔墨纸张与其主人记下!尤其是这八个人!”
“是!”
八个人数再度减少,第二轮的水分也表现出来,有些宫婢根本不是低调有实力,就是大字不识的蠢笨,再被排除。
最后只剩下两人。
当这两名宫婢战战兢兢地被禁卫押着入内,狄进细细一看,就皱起眉头。
一个比清素至少矮了半个头,另一个肩膀则宽了不少。
单从身形体态来看,并不符合假扮清素入殿的条件,当狄进开口询问时,感觉则更加明显,她们并不是自己想要找的凶手。
不过狄进从不凭感觉断案,让早已准备多时的尚服局女官上前:“使出你们的浑身解数,将这两位扮成清素的模样!”
“是!”
女官领命去了。
在此过程中,狄进则重新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