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赵祯接着道:“魏承照自认与辽人的关系是合作,并非为之卖命,那在辽人眼中,他也不过是可被利用的对象罢了,‘金刚会’的其他核心成员,是不会随意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他的,他要保守的秘密恐怕就在身边,‘李婆婆’真正的传人!”
张茂则脸上露出恍然:“官家圣明!”
赵祯矜持地笑了笑,眉眼间忍不住得意之色:“难怪仕林说,案子还没破,清素是替罪者,魏承照是行凶者,还有真正的谍细,冷眼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讲到这里,赵祯也不禁一个激灵,神态沉重起来:“而皇城司根本无法履行擒贼的职责!皇城司来查案,怕是第一道陷阱都过不去吧,直接认定清素是凶手,畏罪自杀而死!”
以赵祯这样脾气的人,语气里都不免透出厌恶,被贼子渗透到眼皮子底下了,皇城司还是这般无能,实在让他失望透顶!
张茂则道:“然官家和圣人不会被这等假象迷惑,势必让皇城司再查!”
赵祯振奋精神,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着道:“皇城司再查,能查到魏承照身上么?”
张茂则觉得很难,狄三元那等人物,都先陷入了一定是宫婢假扮宫婢的盲区,没想到魏承照居然扮作女装,入殿传膳,皇城司就更想不到了。
不过倒也难说,因为狄三元重实证,从不重刑拷打,皇城司则没有这些顾虑,真要逼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个拷问过来,说不定瞎猫碰到死耗子,真能摸到魏承照身上去。
毕竟魏承照全程做了那么多事,总有些意外目击者,也许这些目击者当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看到了案情的关键消息,但如果皇城司帮忙回想,指不定就汇总起来了。
赵祯有类似的想法,叹了口气:“皇城司的查案就到此为止了,魏承照肯定会被当成真凶!”
张茂则低声道:“幕后之人却是谁也不会怀疑的无辜者,再度潜藏起来,默默酝酿下一场阴谋,太可怕了!”
“绝不能让贼子逍遥!”
赵祯目露坚定,背着双手,再度思考起来:“如果交由皇城司来破案,谁是最不会被怀疑的无辜者呢?”
张茂则同样陷入思索。
说实话,前面的那些,他在路上已经有所推测,但最后这个疑问,确实有些迷糊。
没有嫌疑的无辜之人有很多,比如之前目击清素往偏僻井边走来的宫婢们,比如对尚食局上下关系了如指掌的徐奉御,比如被头饰鞋袜栽赃陷害的吴典御,这些人看着都很无辜,也都或多或少破坏了凶手的布置,她们难不成会是指使魏承照的幕后之人?
赵祯显然也不明白,不过他想到《洗冤集录》开篇,就强调完整的尸格与详细的案卷,对于案件的重要性,马上又将前几日的记录展开,细细查看。
看着看着,赵祯眉头一动:“莫非是这样?”
这位官家又来到旁边的书架,熟练地将《苏无名传》的第三卷取出,稍稍一翻,就准确地找到了相关章节,顿时露出喜色:“就是此案!”
张茂则好奇地凑上来一看,发现是苏无名在地方上破的《金枪案》。
赵祯道:“你看!凶手严东楼敢肆无忌惮,谋害潘大郎,正因为他早就买通了当地县衙的大小官吏,所以显得有恃无恐,而这一切要做在前面,不能等案子发生了再去收买,那县衙的官吏也不愿承担罪责了……”
张茂则目光大动:“官家之意是?”
赵祯道:“幕后贼子早与皇城司有利益往来!案情中会发生哪些变数,幕后贼子无法预料,但此案发生在禁中,查案者自是皇城司,只要那位提举断案,自己的嫌疑就一定是最小的!这是万无一失的办法,比起其他任何阴谋算计,都要来得稳妥!”
张茂则回忆起案件的某个细节,终于有了准确的怀疑对象,可想想又不对:“阎都知提举皇城司也不久啊?”
如果不是官家生母案揭发出来,之前执掌皇城司的江德明不会倒台,阎文应也无法接手,将上下都换成自己的亲信,难不成幕后之人连这点都算到了?
“茂则,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赵祯堪破真相,浑身舒泰,振奋地道:“如果不是阎都知提举皇城司,幕后贼子就不动声色,不告知魏承照,这是一个让辽主震怒,出兵南下的机会,魏承照当然不会行凶;而现在阎都知执掌皇城司,幕后贼子笃定自己不会暴露,才真正动手!接下来以清素结案,自是最佳的发展,哪怕魏承照暴露了,也能脱罪,却终究没有料到,此案是由狄卿来查!”
说到这里,这位官家隐约明白,狄仕林为什么要请自己参与此案了,这个目标终究有些敏感,不能随便怀疑,在禁中行事更要慎之又慎,避免影响……
即便如此,赵祯依旧觉得参与感满满,实在是酣畅淋漓,可比起只看话本传奇过瘾多了!
定了定神,这位官家再度问道:“阎文应此时在做什么?”
张茂则注意到,阎文应不再被称职务了,赶忙回答:“他正在严刑审问魏承照!”
赵祯轻哼了一声:“皇城司的人都不要用了,避免打草惊蛇,你带守约去,协助狄卿将贼子擒获,万万不能放任这等大害,在宫中盘踞!”
“是……”
张茂则迟疑了一下,刚要领命,就见赵祯抬了抬手:“且慢!朕要先向大娘娘禀明案情!你将人手领了,待得大娘娘一首肯,马上去擒贼!”
张茂则心悦诚服:“是!”
……
“他们终究怀疑不到我的身上!”
漆黑的屋内,一道身影来到桌旁,也不点蜡烛,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目光闪烁。
正思考着这起案件中可能存在的破绽,光亮陡然出现,与数道人影一同印在门上。
黑色身影猛地起身,看向窗边,发现那里也有人影印着,不禁变了神色。
可即便出口都被封死,黑色身影仍然不愿放弃,就想回到床边,作出刚刚起身的模样,却听一道可恨而又可怕的声音,从屋外传了进来:
“京师富商何万曾是乞儿帮丐首,脱下污衣,穿上净衣,却仍然不改恶毒本性,于净土寺下方密室中建‘极乐净土’,造孽无数!”
“何万被捕后,交代他在丐首里排行第三,也不知排名前两位的丐首具体身份,只知‘大爷’是辽人,亲自培养出‘二爷’,而与‘大爷’的心腹卢管事闲聊时,又曾经听说‘二爷’天赋不凡,能继任‘他心’的位置!”
“这个继任,并非是上一任‘他心’身份暴露,而是潜伏于国朝二十多年,辽人年龄大了,终究不得不退下……”
“这让我想到了‘李婆婆’!”
“如果‘李婆婆’便是‘金刚会’中拥有六神通代号‘他心’的谍探,那她确实是年岁已高,三年前病故后,‘他心’之位,便由你继承!”
吱呀!
门缓缓打开,光亮照了进来,将人影上的黑色驱散。
狄进站在门外,看向吴典御,这位面容富态,举止愚蠢的尚食局最高女官:
“我们终于见面了,‘二爷’!”
第293章 审问,就是在诛心!
“狄伴使所言,老身听不……”
“带走!”
随着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班直护卫扑了进来,左右一拿,就将吴典御架起,朝外拖去。
狄进再挥了挥手,张茂则带着一群内侍进来:“仔细些搜查,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切莫急切,损坏了证物!”
“是!”
实际上早在数日之前,内侍就在此处搜出了清素的头饰与鞋袜,但由于都知阎文应一口咬定这是栽赃,再加上将死者之物大模大样地存放于屋中,确实太过拙劣,因此上上下下倒也认可了这份判断。
可此时他们再搜,态度已经完全不同,恨不得掘地三尺。
事实上,还真有人往下面找,然后高呼起来:“此处似有暗格!”
马上有护卫上前,移开地砖,露出里面盒子。
“是账簿!好厚的账簿!”
盒子撬开,是一沓厚厚的账簿,张茂则上前翻了翻,就知道阎文应这次是彻底完了。
禁中的贪污之举,只要闹得不是太过厉害,各宫主子往往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深究,可此次太后和官家本来就对阎文应生出了厌恶之心,现在再有这个,那真是瞌睡送枕头,正好有了严惩的理由。
大内总管之位,又要易主了。
江德明、阎文应……近来换得有些快啊,不知道下一位会是谁?
不过这事关系到宫中的大变动,外臣是不便参与的,张茂则将账簿放回盒中,来到狄进面前道:“狄伴使,此物干系重大,小人先将之送往后朝了!”
狄进眼中闪过欣慰之色,距离初见张茂则时,这位内官也成长了许多:“张高班请!”
张茂则带着账簿离开,其他内侍依旧留下细细搜寻。
狄进旁观片刻,就知道短时间内,难有进一步的收获,转而出了屋子。
几个班直护卫,正押着吴典御站在旁边,为了避免她大喊大叫,给其他贼子通风报信,直接堵上了嘴。
狄进是不会在对方的屋子里审问的,万一有什么机关布置,那是自讨没趣,目光一扫,看向不远处:“去那间屋子!”
一群人进了屋内,找来椅子,将吴典御结结实实地绑住,为首的班直守约探手,谨慎地把她肩膀的关节卸下,再拉开嘴里堵着的布,退到一旁。
“唔!”
眼见扣押自己的是贴身保护官家的班直,搜寻自己屋子的也是北司的宦官,吴典御其实就放弃了挣扎,直到关节被卸,她疼得闷哼一声,呻吟着开口:“天注定!天注定啊!”
狄进看着她:“不狡辩了?”
“圣人认定了老身,官家认定了老身,狡辩有用么?”
吴典御苦笑着摇了摇头,反问道:“你是怎么怀疑老身的?”
狄进满足了对方的好奇:“你虽然是尚食局典御,但外在表现颇为愚蠢,将死者之物藏于你的屋内,栽赃嫁祸的痕迹太过明显,即便是一般的凶手,都会选择更加精明的徐奉御,而不是你!当然,凶手的栽赃很可能是计划之外的行动,在那个时候,往往也会失于冷静,下意识地选择尚食局内地位最高的女官……”
“可事实上,魏承照见到我的时候,侃侃而谈,应变冷静,还希望用大义架住我,让我无法逼迫他扮作女相!这样一位聪慧冷静的凶手,又是隶属于尚食局,不可能对你和阎文应的来往毫无察觉,那他栽赃的意义是什么呢?思来想去,栽赃都无法获得成功,倒是会成功地帮你洗去嫌疑!”
“所以在发现魏承照的性情和对辽国的态度后,基本确定他不会是‘李婆婆’的直接传人后,伱就被列为第一嫌疑人,然并无实证,你又是尚食局典御,不好轻审,幸得官家圣明,明察秋毫,同样怀疑到了你的身上,禀明太后,才有此时的缉拿!”
吴典御听着听着,神色有所波动,却也没有多么意外,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老身倒是没有想到这点,果然做多了总是错,再好的算计都有破绽,尤其落到阁下这般人的眼中!”
狄进道:“你算计的根本,是让入内内侍省都知阎文应来审这起案子,别说他根本不会怀疑你,就算有了些许怀疑,为了一己之私,也会为你遮掩!这才是一切的核心,那些案件中的细节反倒是旁枝末节,即便出现了错误,也完全不妨碍最终的结果!”
一场犯罪,事先盘算得再好,在实施过程里,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些突发事件,但不求在案件进行中天衣无缝,而是将查案者拉到自己的阵营,这才是真正的完美犯罪!
不得不说,“他心”这個称号对应佛门的“他心通”,想要如传说中的菩萨,掐指一算,事事皆明,自然不可能,但吴典御的算计,也难怪上一任“他心”评价她极有天赋,定为传人。
吴典御被认可了这份算计,脸色却更加难看:“可惜老身终究没想到,魏承照会临时起意,发现你坐在辽人使臣侧席,也给你下毒!你若没有直接牵扯到此案中,禁中之事,又岂会让一位馆伴使查?人算不如天算啊!”
狄进淡淡地道:“这看似是偶然,实则是注定的失败,你们在禁中培养谍细,谈何容易?如魏承照这般胆大心细,真的敢于行凶的帮手,是少之又少的!所以你们发现了这个人后,必然要拉拢他,关键时刻用到他,可如此一来,魏承照性情上缺陷,就成为你们执行时的破绽,既不想承担直接杀人的凶险,又希望对方事事都奉命照办,岂不可笑?”
事实上,如果不是碰到他,以吴典御的心机伪装和魏承照的阴险狠毒,指不定还真会过关,但此时正是审讯阶段,当然要用话术打击对方的自信,进而摧毁心理防线。
“是啊!是啊!岂有两全其美之事?”
吴典御闻言眼神恍惚了一下,喃喃低语片刻,又涩声道:“老身……老身还能有活命的机会么?”
狄进道:“何万、鲁方、娄彦先,这三位丐首目前还在机宜司的牢房关着,本来刑部秋后问斩,他们已经行刑了,但机宜司的成立,让他们往后延了一延,却终究难逃恶贯满盈的下场!”
吴典御弃了侥幸,惨笑道:“他们尚且在宫外,老身是在大内禁中,更是必死无疑,死前还要受尽折磨……”
狄进道:“你确实必死无疑,但可以不受酷刑!”
吴典御缓缓地道:“只要交代出‘金刚会’其他成员的身份和行踪,对吗?”
“敌隐、敌烈、宝神奴、燕哥!”
狄进率先报出四个契丹人的名字:“扮成‘李婆婆’,在宫中潜伏的,是哪一位?亦或者是另外两人?”
吴典御愣了愣,然后马上反应过来:“是辽使告诉你的?‘金刚会’传消息进宫中,说辽人使臣背叛了辽国,老身还很是诧异,甚至有些不敢相信,如今看来,确是真事了!”
“那不是背叛,而是为了两国太平之治!”
狄进纠正:“事实上辽人已经放弃‘金刚会’,你们在国朝苦守的行径,显得颇为可笑!”
吴典御摇了摇头:“老身其实不在乎辽国如何,老身在意的是‘大爷’和‘李婆婆’!若无‘大爷’,老身最好的下场,也不过是沦为私窠子的娼妓,甚至早就死在那阴暗的洞穴里……没有‘李婆婆’,也同样没有今日的吴典御,‘李婆婆’结下的人情多为老身所用,才有了今日愚蠢却又能牢牢占据典御之位的我!”
狄进目光微动:“且不说‘大爷’如何,‘李婆婆’已经去世,她的契丹名字总可以说了吧?她在契丹人眼中,也是英雄之辈,死后连个真正的名字都不为人知么?”
吴典御沉默片刻,开口道:“她叫燕哥!是萧太后当年的贴身侍卫之一!”
周围的班直护卫目露异色,显然不太相信,萧太后的贴身侍卫还有女人,更会叫这个名字。
狄进却不意外,他学了契丹语后,知道燕哥在契丹人中,也有不少人为女子取此名的习俗,如今辽帝的一位公主,都取名为耶律燕哥。
所以狄进顺着话说了下去:“既是萧太后的贴身侍卫,必然熟悉宫中事务,所以来了我朝京师后,苦心积虑入了南班,最后培养出了你?”
吴典御低声道:“正是如此!”
狄进接着道:“你出身乞儿帮,本是最贫苦之人,正如你方才所言,若无‘大爷’发现,将你培养后送入宫中,早就惨死于无忧洞里,亦或是沦为生不如死的娼妓,所以你感恩‘大爷’和‘李婆婆’,但并不感激辽国,如此说来,你接下来还会继续培养传人,接任‘他心’之位么?”
吴典御怔了怔,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考虑一下,缓缓摇头:“宋辽两国和议,都不打仗了,我等谍细还有何用?老身应是不会培养下一任‘他心’了……”
狄进淡淡地道:“恐怕不仅是因为两国缔交盟约吧?还在于国朝的皇宫中,培养一位心向辽国的谍细,实在太难了!哪怕你起初算计好,拿捏了对方的把柄,也要提心吊胆,时刻防备着传人会不会出卖自己!不比魏承照怨天尤人,愤恨不已,你对于如今衣食无忧,富贵享受的生活是很满意的,想要明哲保身,当然不愿培养传人,反倒把自己给坑害了!”
吴典御沉默下去。
这就等同于默认。
狄进又问道:“‘大爷’的代号是‘宿住’,他还会培养出下一任‘宿住’吗?”
“会!”
吴典御答了之后,眉头一皱,面色隐隐变了。
她明白对方要问什么了。
果不其然,狄进接着问道:“如果‘大爷’要求你在宫中培养出下一任‘他心’,你会因为昔日的恩情,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么?”
吴典御面色变了变,再度沉默下去。
这次不是默认了,而是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