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平和地道:“‘大爷’是契丹人,从他进入乞儿帮,挑选丐首开始,考虑的就是辽国的利益,你们在他眼中,自始至终都是工具罢了!当然于你而言,恩情是必然有的,但你这么多年为‘金刚会’提供情报,此次更冒险在御宴中刺杀辽国大使,连命也搭上了,那份恩情还没有偿还够么?如果再为了所谓的报恩,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都饱受折磨,这不是报恩,仅仅是自我欺骗的感动罢了!”
“话已至此,阁下好自为之!”
说到这里,宫中的打更声正好遥遥传来,狄进也不管脸色阴晴不定的吴典御,对着众班直护卫拱手一礼,转身潇洒离去。
第294章 刚刚恨上,就已倒下
“好胆!贼子好胆!!”
慈宁殿内,刘娥脸色阴沉得可怕。
尤其是看到案卷供词里,魏承照扬言要让官家断子绝孙的那一段记录。
一个魏承照,哪怕他是调理饮食的食医,也办不到;
但如果加上尚食局典御,那就完全不同了,是真的有可能损伤到身体的。
这个年代孩童本就容易夭折,太宗之子只活了真宗和八大王,八大王之子也夭折过半,倘若当今官家真的在年轻时损了身体,日后就算勉强生子,婴孩体质必然病弱,夭折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而天子无后,可不仅仅是关系到一人一家,更是会影响国朝稳定,后患无穷!
“贼子可恨,当千刀万剐!”
赵祯很罕见地看到大娘娘这般震怒,却又感受到了这位嫡母对自己的关心,心头一暖。
无论如何,两人都是有感情的,尤其是生母事件平稳度过之后。
不过赵祯确实没什么惊惧,十八岁的年纪对于子嗣真的没多少重视,还安抚道:“大娘娘息怒!贼人已被狄卿所擒,那点小小的阴邪手段,是伤害不到朕的……”
刘娥面色恢复镇定,轻轻拍了拍官家的手掌:“此前是老身大意了,皇城司这般无能,早该统统撤换,却一直疏于防备,险些酿成大祸!”
发怒确实无用,她已经想好皇城司如何处置了。
皇城司的本职,是宿卫禁中、监察百官和谍探敌情。
宿卫禁中这点自不必说,皇城司掌宫城出入之禁令,“凡周庐宿卫之事,宫门启闭之节皆隶焉”,自太祖太宗两朝起,都是天子的贴身护卫,皇宫防卫体系中最核心的部分,这是不会改变的。
监察百官,起初是探查军中情状,预防阴谋叛乱,那是五代遗留的难题,到后面再渐渐成了监察各地官员,但由于文臣体系的不配合,越来越名存实亡,基本上影响力已经难出京师了,而且只要有这项职能在,皇城司的名声就必定是臭名昭著。
不过正如宿卫禁中一样,天子耳目也是不能完全放弃的,刘娥准备加以整顿,首先将入内内侍省都知提举皇城司的这个惯例摒弃,把两者的权力分开,交予不同的内官,同样外朝那些原本挂名的官员,也要开始分配实权,不能让后朝内侍独大,以致于逐渐懈怠,只知稳固地位,毫不作为。
最后的谍探敌情,在澶渊之盟后已经逐渐被放弃了,但现在看来,反倒责任最是重大,皇城司已经完全担不起抵挡敌国谍细的重担了,正好分割出来,交由机宜司负责。
机宜司此次固然令人失望,但架构已经搭建,而且刘娥认为是曹利用的急功近利拖了后腿,接下来换成才华出众,又干练沉稳的狄卿在背后支持,看看能否有焕然一新的表现。
至于阎文应获罪,内朝需要安排两位资历足够接替的宦官,刘娥略加思索,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两人,任守忠和杨怀敏。
有了稳妥的继任人选,刘娥才开始安排阎文应:“阎文应用事于中,降罪出宫,提举明道宫吧!”
赵祯怔了怔:“明道宫?可是洛阳的那一座?”
阎文应固然可恨,但终究是无能失职,还不至于处死,外出提举宫观,正是给这些犯了错的高品内官养老的处置,可明道宫并不偏远,就在洛阳,外放得如此近,是不是显得过于仁慈了?
刘娥看了看赵祯:“官家以为如何?”
赵祯确实不解,但现在也学会了抓大放小,绝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反对太后权威:“儿臣自是听大娘娘的!”
刘娥不再多言,有些手段,她不会耳提面命,而是希望这位一国之君自己领悟。
阎文应的获罪外放,与其他的内宦不同,他手上是沾过皇族血的。
定王府被抄家,从八大王、王妃到几個王子,没一个活口,由于有名正言顺的通辽把柄,赵氏皇族那边是敢怒不敢言,但不敢对太后和官家泄愤,区区一个宫内罪奴,现在还被流放到了洛阳宫观之中,难道都不敢下手么?
所以这份安排,是给皇族那边发泄发泄,出一口怨气,同样对方真下手了,又是一个把柄。
当然如果皇族这都忍下,便是一群完全丧了心气的懦弱之辈,可以随意拿捏,到时再把彻底没用的阎文应,贬到南方偏远之地吸瘴气也不迟。
刘娥之所以能坐稳执政太后的位置,在毫无外戚相助的情况下,牢牢把握着朝局,正因为她能将每一个官员职位的安排,哪怕是内朝宦官的安置,都尽其所用。
官家何时能有六七分这样的手段,并且该狠下心时,一定要狠得下心肠,那才是真正长大了!
……
“呼!”
皇城司牢房,阎文应走了出来,在鼻子前扇了扇,似乎想要扇去那份血腥气。
阎士良侯在外面,扫了眼牢门关闭时,那已经晕死过去的魏承照,赶忙凑上前去:“大人辛劳了!”
“辛劳顶个屁用!”
阎文应悻悻地道:“这贼子嘴硬得很,看来就算是硬生生打死,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事了!只一个黄门内侍,不揪出其他的辽人谍探,皇城司的功劳实在不够瞧啊!”
阎士良阴恻恻地道:“怪不得狄伴使让咱们审,定是知道无法从这个贼子身上挖出事,才故作大方呐!”
阎文应看了眼这个干儿子:“怎的,上次此人没收你的重礼,将他恨上了?”
“儿子的一切都瞒不过大人!”
阎士良干笑一声,又咬牙道:“此人虽不像别的外朝官员表现得那般明显,但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我等宦官,此番查案便是实证,他是半点功劳都不愿分润,反倒尽让大人出丑啊!”
阎文应暗哼一声。
实际上不用这个干儿子挑唆,他这次也把狄进给恨上了。
整场案件的调查过程中,与这位狄三元一比,自己处处是错,竟显得既愚蠢又无能,这谁受得了?
阎文应算是深刻体会到吕夷简的感受了,京师灭门案三年不破,到了对方手中破得干干净净,天底下就你最能耐,连宰执都比下去了是吧?
不过事实上,那位曾经的宰执现在还在兖州,而狄进真就回归京师,还破格提拔为馆伴使,平息了一场原本要爆发的外交冲突,可谓居功至伟。
所以阎文应心里恨归恨,却也很清楚,想要对付一位出身三元魁首,又风光无限的文臣,自己别看是正六品的都知,大内第一人,都是没有半分胜算的。
好在总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只要他还占着宫中要职,整日能在太后和官家身边活动,总有机会给对方上一上眼药,潜移默化地改变对一个臣子的印象!
知道干儿子城府不够,阎文应心里再恨,嘴上又是另一套:“贼人狡诈,此番若无狄伴使,怎能识破真身,捉拿归案?记住,如何为圣人、为官家分忧,才是我等做奴婢的,最该操心的事情!”
阎士良有些憋屈,低声道:“大人胸怀宽广,儿子远远不及!”
正说着呢,有内侍匆匆而至,凑到两人面前,低声禀告了几句。
阎文应闻言先是愣住,然后勃然大怒:“吴典御?吴典御怎可能是贼人!简直胡来!”
阎士良也听到了,变色道:“定是狄进做的!大人,你想宽宏大量,可对方是冲着咱们来了啊!”
“不!此人有大好前程,不会拿这等事玩笑!如果吴典御真的是辽人细作的话……”
阎文应摇了摇头,脸上血色尽褪。
他之前认为,最坏的情况,莫过于皇城司干涉外朝的权力被剥夺,如今看来,远远不是谷底!
“不行!老奴要见圣人!快!得快!”
阎文应再不多言,匆匆往皇城司外走去,迎面就见一群班直护卫大踏步地走了过来:“拿下!”
“你们作甚!作甚!嗷!”
阎士良慢了一步,就噤若寒蝉地看到,这群护卫拖自己干爹的样子,很像是之前对待魏承照那般,毫不容情……
且不说干儿子迅速退后,刚要逃跑,也被扣下,伴随着脚步声,一位衣着朴素,面容瘦削的中年内宦出现在面前:“阎文应,你可知罪?”
来者是内西头供奉官、勾当御药院的任守忠。
入内内侍省负责后宫事宜,所辖诸司的权力都不小,其中最尊贵的还要属御药院,非有功之内臣不能领御药院,但任守忠并没有什么实质功劳,反倒是巴结了上一任都知江德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
不过据阎文应暗中观察,江德明固然提拔了任守忠,却又有些忌惮此人媚上邀功的能力,在位的时候是有所提防,所以等到了他继任,更是不喜任守忠,多有打压。
“老奴对圣人忠心耿耿……忠心……忠心呐……”
而此时看着那张明明靠逢迎,却能摆出一副忠直模样的瘦脸,阎文应努力伸长脖子,朝着慈宁殿的方向,嘶声力竭地喊着。
任守忠摆了摆手。
宫门徐徐关闭。
又一位权倾一时的都知,倒下了!
第295章 “二爷”供认“金刚会”
对于宫中发生的人事变动,狄进早就有所预料,这几日在宫中加班,回到家后用膳练武,然后立刻睡觉,确保精神充沛。
待得第二日起床,吃完早饭后,他也不急着去四方馆,在家等待三个人的登门。
大荣复早早到了,自从领悟了上进之道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在对街租了一套院子,有事没事就往这边跑,恨不得一天来八趟。
不过今日,他刚刚抵达门前,就听身后也传来马蹄声,转头一瞧,就发现刘知谦也到了巷中,脚下一顿,静立等待。
待得刘知谦下马,快到了面前,大荣复先一步行礼:“刘提举!”
刘知谦还礼:“大提点!”
两人稍作寒暄,一起朝着正堂走去,大荣复行走时还特意落后半个身位,以示对主官的尊重。
刘知谦原本不怎么看得上这个渤海遗民,近来倒是郑重许多,觉得此人进步神速,脸皮又厚,很难说来日不能有一番成就。
两人入了正堂,就见狄进坐于主位,悠闲地看着书,见他们来了后,颔首致意:“坐吧!”
这是亲近之意,大荣复熟练坐下,刘知谦也不弄得那般正式,抱拳后坐下,心头莫名一安。
林小乙奉上茶水,狄进又道:“再等一等。”
两人立刻明白,还有人要来。
果不其然,半刻钟不到,一位颇有些风尘仆仆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任皇城司勾押的雷濬。
这段时间他原本在外办事,还是個美差,阎士良特意拉拢,让他去地方上捞一捞油水,毕竟那时双方还没有矛盾,如今刚一归京,狄进就传信将他唤来。
“在下雷濬,表字明杰,见过刘提举,大提点!”
“久仰雷兄之名!”“哈哈,你我是熟人,兖州一别,一切安好啊!”
三人见礼。
对于大荣复来说,雷濬确实是熟人,他当时被狄湘灵擒了,起初嘴也是硬的,直到听说要被带入京师牢狱,永远关押,甚至悄无声息地弄死,才彻底慌了,而当时来地方提审的皇城司人员,正是雷濬。
对于刘知谦而言,也知雷濬其人,官家生母案中,这位私自迎李顺容回京,可谓胆大包天,不过由于李顺容在皇陵被辽人谍细毒害未遂,雷濬擒了贼人,再以官家生母安危为由,将之迎入宫中,固然不合礼制,却合了官家的孝道,连太后都于事后奖赏,反对声音自然很快平息。
如今李顺容已经是李太妃,雷濬这一步显然赌对了,来日受益无穷,不过进士出身的文臣极为瞧不上此等幸进之臣,等着来日官家真要提拔,必然是要再上谏言的,不过近来又有消息流传,此人在皇城司里不贪不占,是一位异类,倒也让部分文臣有几分刮目相看。
等到雷濬坐下,狄进放下书卷,第一句话就让三人大惊:“辽人副使于广政殿宴饮时中毒,贼子暴露被擒,正是内侍省尚食局典御吴氏,曾是乞儿帮丐首‘二爷’,在‘金刚会’中代号‘他心’。”
“太好了!终于拿住这群贼子了!”
刘知谦被唤来此处,就有了心理准备,肯定是有要事,但得知这点,仍旧猛地起身,大喜过望。
机宜司成立后,就想擒下辽人谍探,让这个部门有立身的根基,却始终没有进展,因此在发现了萧奉先后,才会那么迫不得已地审问,以致于酿成大错,险些连累老师李允则晚节不保……
所以“金刚会”对他不仅是一群谍探那么简单,更有了几分执念,本以为对方隐藏得那么深,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有确切的线索,结果辽人使节团还未离京,人就抓住了,当真是不服不行!
大荣复则更关心自己有没有立功表现的机会,振奋地道:“贼人交代了么?”
狄进道:“人是昨晚抓的,我审了一次,初步预期,三日之内她就会交代。”
“这次可不能用重刑了……”刘知谦赶忙道,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致歉道:“下官孟浪了!”
狄进抬了抬手,示意无妨:“吴典御平日养尊处优,确实撑不住酷刑,不过人在遭受残酷折磨时,交代出来的内容免不了有偏差,我更希望能与一位神智完全清醒的犯人交流,通过细节判断对方话语的真伪,而不是对着一具血肉模糊的人不断地逼问,你们日后也要谨记这点,刑讯逼问只是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
“是!”
三人领命。
大荣复又道:“这吴典御一旦交代了,捉拿其他贼子,能交予我们机宜司么?此等好机会,万万不能被皇城司糟蹋了!”
刘知谦也忍不住道:“‘金刚会’潜藏极深,能发现他们的线索,机会十分难得,若是抓捕过程中出现纰漏,就太过可惜了,以皇城司之能,不足以承担重担!”
雷濬作为皇城司的一员,眉头微微皱起,想着如果真要带上那群拖后退的队友,能否顺利擒人,然后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下官也是这般想的……”
所幸狄进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三人惊喜非常:“此番皇城司的无能,令太后和官家极为失望,谍探敌情的重担,接下来很可能全权交予机宜司处置!”
大荣复和刘知谦自是大喜,雷濬脸色则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我能去机宜司了?”
狄进微笑:“皇城司中人也非一无是处,如你这般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为何不受提拔,调入机宜司?”
雷濬大喜:“多谢狄三元!”
狄进早在兖州时就关照,不要和其他皇城司中人一样,为利益恶了声名,但雷濬有时想想,他既无功名,又无恩荫,在这种泥沼中,费力维持一个好名声,真的有意义么?
结果皇城司居然真的要倒台了,这样一来,他之前没有参与到那些恶事里,可太关键了,从一辈子都洗不清的污点,到转劣势为优势,顺理成章地进步!
狄进又正色道:“你调入机宜司后,还有一项要务,那就是查奸!我怀疑机宜司内,有与‘金刚会’联络的贼子,本想等辽人使节的事情有个定局,再细细调查,但御宴中毒事件突如其来,又擒获了‘他心’吴典御,却是等不了了,你仔细挑选行动人员,不可让人率先走漏消息,使得‘金刚会’其他成员有了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