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雷濬重重抱拳:“下官定尽全力!”
狄进再看向刘知谦和大荣复,沉声道:“皇城司只知争权夺利,以致于敌人嚣狂,我希望机宜司能扭转局势,国朝的反击,就从扫荡‘金刚会’开始!”
刘知谦、大荣复、雷濬齐声道:“是!”
……
“老奴任守忠,字稷臣,得圣人之命,勾当皇城司公事,见过狄伴使!”
当狄进再入禁中,阎文应父子消失不见了,等候在面前的,是一位面容瘦削,有几分古板气质的中年宦官。
狄进看了看这历史上反复横跳,最终被韩琦、欧阳修、赵概、司马光四位重臣联手拿下的内官,还礼道:“任提举!”
任守忠不比江德明的高傲,也无阎文应的亲热,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贼人吴氏、魏承照分别被关押在牢狱之中,老奴连夜更换了一批看守,保证无人接触,狄伴使若要将案犯调入机宜司牢狱,也可即刻交接!”
狄进如今是机宜司的幕后执掌,这点太后是心知肚明并且予以默认的,但他不是曹利用,没有枢密使的官职,可以光明正大地伸手,行事得格外稳健,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吴氏还是留在禁中审问!”
任守忠点了点头,到了牢狱外,就立在门口,完全没有借机进去,蹭一蹭功劳之意,反倒伸手一邀:“狄伴使请!”
“有劳任提举了。”
狄进微微颔首,走入牢中,就见吴典御缩在角落里,环抱双臂,轻轻哆嗦着。
如今已经是十一月底,天气寒冷,对于这个为辽人卖命的谍细,护卫当然不会有任何好的待遇,直接将她的外衫给扒了,以致于这个女官冻得直哆嗦。
当然,这也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生活富足的原因,换成外面的贫苦百姓,穿的比这少的比比皆是,根本不会感到这般寒意。
狄进平静坐下,见记录的内侍提笔后,再发问道:“想清楚了么?”
“想……想清楚了!”
吴典御嘴唇颤了颤,开口道:“魏承照不是‘李婆婆’发展的,恰恰相反,他入宫后,主动和‘李婆婆’取得了联系,表达出了合作之意……”
这句话听起来牛头不对马嘴,要交代的是“金刚会”,怎么突然扯到魏承照身上了,但狄进的眉头一皱,立刻道:“依你之意,魏承照背后也有势力?”
吴典御缓缓点头:“先帝驾崩前后的朝堂风波,老身也是亲身经历过的,即便是尚食局这样的地方,那一段时日都人心惶惶,而今朝局稳定了,但若说昔年的寇准、丁谓党羽全部清除了,阁下信么?”
狄进面色凝重起来。
寇准和丁谓,前者是名相,后者是权相,于真宗朝堂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门生故吏更是遍布天下,就比如魏承照,其父只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幕僚,可这等小人物真想复仇,有时候也能办到大事,这样的人一旦多了,再被有心之人利用,绝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再结合辽人谍探所为,狄进分析道:“‘大爷’十分擅于利用当地势力,此人当年来到京师,就敏锐地发现无忧洞和盘踞在里面的乞儿,从乞儿中选出‘丐首’,将一盘散沙的乞儿变成了更具威胁的江湖帮派,依此类推,此人是不是也和这些乱党取得了联系?”
吴典御点头:“不仅是取得了联系,这些乱党能够凝聚起来,‘大爷’暗中帮助了很多,无论是寇准失势时,被丁谓赶出京师的党羽,还是丁谓获罪后,他的那些门生故旧,‘大爷’都派人与他们接触……”
狄进微微眯了眯眼睛:“此人果然非比寻常,他在‘金刚会’的地位如何?”
吴典御道:“‘金刚会’六席之中,‘大爷’也是绝对的领袖,他的契丹名字叫‘宝神奴’,号‘宿住’,又号‘无漏’!”
狄进闻言一愣:“一人身兼两个代号?”
吴典御道:“这是‘李婆婆’病重弥留之际,我从她嘴里套出来的话,以她所言,‘大爷’既是‘宿住’,又是‘无漏’,而敌隐和敌烈是两兄弟,共用‘天眼’之号,这个秘密只有他们六人清楚,对‘金刚会’内部都是一种迷惑!”
狄进沉声道:“‘宿住’‘无漏’宝神奴,‘天眼’敌隐、敌烈,‘他心’燕哥……‘金刚会’核心应有六席吧,还有两人呢?”
吴典御道:“还有两人是‘大爷’在辽国时的左膀右臂,一并南下,成为两位管事,卢管事号‘神足’,负责掌控乞儿帮等江湖势力,杨管事号‘天耳’,负责联络宋地的反对势力!”
狄进道:“伱可曾见过上述所言的‘金刚会’核心成员?”
“没有!”
吴典御摇了摇头:“我实际上只见过‘大爷’和卢管事,对于我们这些第二任传人,辽人确实是防备着的,我能知道这些,也是在‘李婆婆’弥留之际套了话,不然我甚至不知他们到底叫什么……”
狄进整理了一下对方交代的内容,露出沉吟之色:“目前看来,‘金刚会’能有如今的规模,‘大爷’作为头领实在居功至伟,这样的才干之辈,当年被派来当谍细,是不是太屈才了?”
吴典御沉默下去,她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最核心的情报,足以真正帮助对方擒贼,一时间有些犹豫,但看着天寒地冻的牢狱,想想自己待一晚上就受不了了,终究苦笑一声,缓缓地道:“阁下的疑问不无道理,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大爷’……身有残疾!”
第296章 太后再赐银鱼袋
“原来如此!”
一句简短的话语,解答了狄进的疑惑。
古人对于相貌和体态的要求,其实远比后世严苛,即便才华出众,如果长相丑了,仕途之路都会举步维艰,同样一旦身有残疾,更是只能屈居幕后,成为出谋划策的幕僚,无法站到台面上,接受下属与同僚的尊重。
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小阁老严世蕃,据说就是一个独眼瘸子,体态痴肥,但人家投胎好,本身也是鬼才,才能把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在肩膀上扛来扛去,属于特例。
而辽自认中国,本身从一个奴隶社会向着封建社会过度,在有些方面是怎么改也改不过来,可有些方面又是更加严苛,“大爷”本身并非契丹贵族出身,再加上残疾,也难怪在本国难受重用,被萧太后派来了宋境。
如果早年立功,助萧太后和辽帝南下功成,回去后赐姓为萧,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后来辽军兵锋受挫,签订盟约,这场晋升之路也戛然而止了,从那之后,此人倒是在宋朝这边深深扎下了根。
狄进明了大致情况,继续问道:“贼首的相貌,你见过么?”
“没有!”
吴典御露出回忆之色:“‘大爷’从第一次见我,脸上就用很渗人的面具遮着,身上披着宽袍,端坐在那里,声音很古怪,都不似活人……”
狄进立刻问道:“连相貌都不愿意示人,又是身着宽大的衣袍,你又是怎么看出他身有残疾的?”
吴典御解释道:“‘大爷’教导我时总是坐着,我起初不以为意,因为学馆的先生都是那般坐着的,但渐渐的,就觉得他的举止似乎有所掩饰,有一次我不小心触到他的下肢,才发现了原因,那宽袍下是空的,没有左腿!”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里透出由衷的恐惧,当时的场景至今回忆,仍然心有余悸:“‘大爷’当时已经教了我一月,平日里都十分耐心,那是他首次暴怒,拿起身前之物就狠狠砸了过来,见什么丢什么,卢管事立刻出现,将我踢倒在地,狠狠踹我,我以为他们要活生生打死我……”
狄进聆听着,等她神色恢复过来,才继续问道:“有此激烈的反应,看来此人对于身体的残疾确实极为在意,除了左腿,还有其他部位伤残么?”
吴典御深吸一口气道:“‘大爷’的双手肯定是健全的,他教我读书习字,两只手都展示过,至于右腿是不是还在,我不能确定……”
狄进道:“每次教你时,卢管事都在贼首身边么?”
吴典御道:“我原本就想说,那两位管事不仅是‘大爷’的手下,也是护卫,正因为他的残疾严重影响到了行走,时刻需要一人在身边护持!”
狄进微微点头:“左腿残疾,行动受限,需要有一名管事在身边随时护卫,这就是你提供的‘金刚会’贼首的情况?”
“有关‘大爷’,就是如此了……”
吴典御顿了顿,颇为紧张地问道:“敢问狄三元,接下来准备怎么安排老身?”
狄进道:“你坦白交代,机宜司会根据情报,缉捕潜藏在京师的贼子,在捣毁‘金刚会’之前,当然会留着你的性命,至于行刑之日,应是与其他丐首一起,也算一并了结!”
吴典御身体一颤,眉宇间流露出对死亡浓浓的恐惧感,但又知道,这已经是所能争取到最好的待遇,换成阎文应和皇城司,真到了这一步,反倒会气急败坏,什么酷刑都会在她身上用一遍……
所以吴典御赶紧提出请求:“此地阴寒,能给老身些衣物取暖,吃食不要太过恶劣么?”
狄进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此事皇城司自会禀明太后与官家,伱继续招供便是,以‘大爷’的年纪,又身有残疾,想必早就开始挑选继承者了?”
吴典御叹息着点了点头:“不错!实际上他甚至催促过老身,让老身考虑下一代传承‘他心’之位的人,万一突发重病,不会让‘金刚会’的运作受到影响,既如此,他肯定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
“此人真是处心积虑!”
狄进冷哼一声,接着道:“‘金刚会’第一代辽人谍探,对于你们这些传人颇有防备,但他们既然想在国朝继续发展下去,培养继任者,继任者之间就必须有所往来,才能确保日后合作的顺利,你们二代传人之间可有书信往来?”
吴典御继续叹息,这位太敏锐了,本想将情报一点点往外挤,结果一旦开口,就不得不往下说:“确有书信往来,不过那些书信阅后即焚,没有藏于老身屋内……”
狄进问:“传信的人呢?”
吴典御道:“应是给尚食局送菜的杂役,老身没有亲自接触过,每次杂役将信件传给魏承照,在魏承照那边摆放三日后,确定无人追踪缉拿,老身再取来信件阅览,回信同样是通过魏承照……”
“你们确实小心!”
狄进评价。
魏承照至今都没有交代,那个内侍黄门的心思很简单,他要报复国朝,就不能把吴典御这颗钉子给拔了,反正必死无疑,当真是怎么受刑都不说,只要这层阻挡在真相面前的防线守得住,正常情况下,吴典御还真是固若金汤!
“可还是被狄三元发现了,世上并无万无一失的谋划啊!”吴典御苦笑了一下:“所以不是每個人都培养了第二代传人……”
狄进道:“比如‘神足’卢管事?”
这是丐首何万交代的事情,据何万说,卢管事自认为仍在壮年,培养的传人反倒担不起重任,言语中多有排斥。
如今吴典御也点头道:“‘神足’卢管事确无传人,他武功高明,尤其擅长轻功身法,据说秘传自辽东一派,不愿轻易传人……”
“辽东的门派?”
狄进目光微动:“这个门派的传人,是不是会一种点穴秘法?”
吴典御想了想道:“阁下这么一说,好像卢管事确实提过,他有一门折磨人的高明手段,可以截住气血,让人浑身忽冷忽热,苦不堪言,最终受尽折磨而亡!”
狄进心头有了数:“‘神足’卢管事自矜于轻功高强,传承高明,不愿授予他人,那其他三位呢?”
吴典御道:“‘大爷’有了两位传人,分别继承‘宿住’和‘无漏’之名,敌隐、敌烈共同挑选了一位传人,继承‘天眼’之名,杨管事有两位人选,正在竞争‘天耳’之位。”
狄进眉头一扬:“你在宫中,却对这些了如指掌,是别的二代传人特意书信告诉你的?”
“不错!”
吴典御点了点头,终究有些好胜之心,反问道:“狄三元以为,会是何人告知?”
狄进不假思索地道:“那些已经继承了名号的二代传人,没有必要与你说这些,唯有两位竞争‘天耳’之位的传人,才会将隐秘告知,希望得到你这位‘他心’的支持!”
“果然瞒不过阁下!”
吴典御也不意外,只是觉得那两位斗得实在毫无意义:“可惜她们运势不好,至今还在争那个名号,希望成为‘天耳’后,日后能有‘金刚会’全力庇护,结果却碰上了阁下!”
狄进问道:“他们是什么身份?”
吴典御道:“我等二代传人即便彼此联络,也不会透露具体身份,只知大概……”
狄进明白:“比如‘他心’在内侍省尚食局当差,具体是哪一位却不知,你告诉我‘天耳’明面上的身份便可,我自会搜查缉拿。”
吴典御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竞争‘天耳’之位的两女,是教坊中人!”
狄进目光一凝:“是乐工?还是官妓?”
这又是与宫中有关!
宋朝教坊承袭唐制,主要职责是掌管国家礼乐,成员多为乐工乐户,宫中设宴是要她们去表演的,比如之前太后寿辰时的声乐,就是教坊的乐工演奏,教坊中自然集聚了来自各地的杰出乐人,“四方之役之精者,皆在籍中”,有种皇家音乐、舞蹈学院的意思。
但教坊虽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那种官办妓院,官妓却也同样隶属于教坊管辖,官妓自然不会入宫,活动范围却大了许多,时常流连于京师各大酒楼坊市。
所以狄进干脆问明身份。
吴典御道:“两人来往便利,应是官妓无疑,而杨管事本是联络那些乱党贼子,以官妓的身份,也便于出席贵人宴会的场合,传递消息!”
狄进想了下官妓的数目,有些头疼:“有没有更具体的特征?”
吴典御想了想道:“从书信中,老身确实能推测一二:这两人原本的出身必然尊贵,因获罪入了教坊,姿容出众,平日里或许有些来往,甚至相互扶持,亲如姐妹,暗地里勾心斗角,却又能有所收敛,不至于坏了‘金刚会’的大事,这样的目标,想来狄三元稍加筛选,就能找出来了!”
狄进看着这个宫妇,都不由地道:“‘他心’确实厉害,对付外人阴狠毒辣,对付你们自己人亦是如此!”
吴典御并不觉得尴尬,只是苦笑了一下:“我们这等人,一贯自私自利得很,若非如此,‘金刚会’也不会选上老身,不是么?”
“好!”
狄进站起身来:“你既然愿意配合,倘若所言无误,那对于扫灭‘金刚会’确有功劳,想必这些时日,在牢内也能过得舒服些了。”
吴典御看着内侍记下这段,松了口气,她能供认不讳,也是因为对方声名极佳,足以信任,赶忙道:“老身绝对没有说谎,不过‘金刚会’之人擅长躲藏,若是未能及时抓获,狄三元可回来再问老身,老身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倒是真心的。
抓的人越多,审问的越久,处刑的时间也会拖得越久。
吴典御不想死,哪怕多活一日,都是好的……
狄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带着内侍出了牢门,来到依旧侯在外面的任守忠面前:“请任提举将今日提审的案卷,交予太后与官家阅览,罪人吴氏交代了关于贼子的关键情况!”
任守忠仔细接过案卷,展开看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才低头道:“老奴定会交予圣人与官家,狄伴使可有禀告?”
狄进道:“依臣之见,一旦实施抓捕,必须要防备贼人头领率先逃窜,得看好城门和码头水路,近来有腿脚不便的残疾者,不许离京,只要拿了贼首和其传人,‘金刚会’在国朝经营多年的势力,定将土崩瓦解!”
任守忠记下,转身去了。
半个时辰不到,任守忠折返,身后跟着一位内侍,小心翼翼地呈着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袋子,以银丝绘以鱼形。
“褒功录善,邦有常法,圣人特赐狄伴使银鱼袋,以示尊荣!”
狄进郑重接过:“臣谢恩!”
这个制度是前唐高宗时期开始的,赐五品以上官员鱼袋,饰以金银,内装鱼符,出入宫庭,金鱼袋紫袍称为“金紫”,银鱼袋绯袍称为“银绯”。
在特赐五品服,任馆伴使时,银鱼袋其实也是可以一并赐予的,不过考虑到狄进年纪轻轻,资历不足,当时太后刘娥省去了银鱼袋,两府宰执认可了此举。
现在则是找到机会,顺理成章地补全,若无绯袍在先,就不是说赐就赐了,得经过中书任命,手续繁杂,不然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此时眼见狄进在绯红官袍的腰间,佩戴好重臣要员往往才有的银鱼袋,任守忠古板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羡慕嫉妒,却又很好地掩饰住。
虽然江德明和阎文应的倒台都是咎由自取,但与这位三元魁首又有着直接的接触,此人似与内朝犯冲,一旦沾上肯定没好事,任守忠准备敬而远之。
关键在于,赐银鱼袋之后,还有特旨:“圣人有命,狄伴使特办此案,务必领机宜司将贼人擒拿归案……”
狄进一袭银绯,正色行礼:“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