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孙永安那点小心思,曹利用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被排挤得实在跳脚,想要用些盘外招,却又瞻前顾后,还准备来借他的势,这等小人最是让人看不起!
换成以前,让孙永安滚回机宜司都算客气的了,曹利用能亲自将他贬去边关,一辈子回不来,可考虑到自身处境,就当下一步闲棋吧!
允许之后,曹利用又觉得窝囊,实在待不下去,起身背负双手,走了出去。
这一走就出了宫城,到了四方馆外。
骑在马上,看着这座使馆,他露出追忆之色。
辽人使臣不是第一次为难了,最无赖的一次,有个叫萧从顺的大使,借口有病留滞在馆里,时常发病,怎么治都是不好,朝廷派去慰问的使者一批又一批,最后甚至连门都进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赖着不走,还要指责国朝。
真宗无奈,派出自己,自己去了一看,回来就上奏,请求把辽使的一切待遇取消,御医都不派过去,就让人在四方馆里发病,那辽使听说后,也不装病了,灰溜溜地回了国。
这不是简单的威胁,曹利用很清楚,当时自己是真的做好对方死在里面,他运送棺木北上辽国的准备,而说来并不久远,也就是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论担当,老夫难道不如两府里那几个蝇营狗苟之辈?将老夫贬出去了,待得辽人他日再兴风作浪,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扛得起重担,真靠那个狄进?”
正暗暗冷笑呢,曹利用眉头一皱,就看到那年轻的绯袍官员恰好走了出来,身边跟着辽人正使,两人正亲密地说着什么。
狄进正在练口语。
太后寿宴过完,萧远博此来的贺寿任务就完成了,原本三日之后,辽人使节团就会离京,不过有鉴于辽人副使之前中毒,如今还在馆内修养,得再延后几天,但时间也不会太长,毕竟萧远博急着回去复命。
此时分别之际,狄进就用契丹语道:“萧正使放心,案卷我们正在准备,关于贵副使的中毒,定会给辽主一个交代!告辞!”
萧远博对此倒是放心的,毕竟双方在此事的大方向完全一致,但对于案卷的内容,还是想要事先看一看,方才在馆内已经几番暗示,却终究没能得到回应,一时间也有些无奈,正要告别,眉头却又扬起:“曹侍中?”
狄进回头一看,也瞧见了坐在高头大马上,朝着这边望来的曹利用,举步上前,行叉手礼:“曹侍中!”
曹利用冷冷地道:“狄伴使果然天资聪颖,居然还能说契丹话,只是在四方馆内,你用契丹话与辽人使臣交谈,是不是有失我国朝体面?”
狄进都没想到这老头一上来就发难,有鉴于对方还是枢密使,也不硬顶,拱手道:“下官考虑不周。”
萧远博见到示好的机会来了,赶忙也跟上,微笑着开口:“曹侍中误会了,狄伴使初学契丹语,只是练习而已!”
曹利用眼睛一眯,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巡视了一下,突然道:“萧正使此前传书鸿胪寺,苦寻爱子,如今可有消息了?”
萧远博一怔。
他儿子的尸体至今还躺在机宜司的一间屋子里,一旦辽人使节团离京,就是下葬的时候,狄进也承诺了,到时候会安排人将之葬在城外墓地,立一块无名碑,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了。
结果没想到,辽国这边不再发难,反倒是宋人臣子主动提起,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曹利用当然知道,他之前一直顾及上层交锋,倒是没有来四方馆亲自看一看,此时一见萧远博和狄进的交流,就知两人必然是在私下里达成了某种默契,这其中是不是出卖了国朝的利益?
不然的话,曹利用想不明白,凭什么辽人的使臣要向这个毫无功勋的小小后辈屈服,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顾!
而此时太后寿辰已过,辽人使节团即将回归,正是试探的最佳时机,至于万一不似自己所想,会产生怎样的变数,曹利用也顾不得了。
萧远博目光闪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狄进则开口反问:“曹侍中特来四方馆,又有此问,莫非有了萧氏郎君的具体消息?”
曹利用早料到对方会反将一军,冷哼一声:“机宜司昨日缉拿了一群谍细,据说是为辽人通风报信,狄伴使可知晓?”
“知道!”
狄进回答得毫不迟疑:“下官得太后与官家特旨,有缉拿贼凶之责,此前禁中一案,正与机宜司如今擒获的这群谍细有关!”
“机宜司提点孙永安,不忿提点大荣复专权独断,也特将此事禀告给了老夫!”
曹利用同样将消息来源说明,冷冷地道:“这其中有些贼人,是否与萧正使的亲子有关,狄伴使是否也该查明?”
“呵!”
萧远博原本还有些尴尬,听到这里,不禁咧了咧嘴角,流露出一抹嘲弄。
他并非毫无羞耻之心,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为一己之私,背叛大辽,这段日子面对狄进时,隐隐都有点抬不起头来,但现在好受多了,你们宋人的高官也是这般德行,大家谁也别说谁!
狄进倒是始终面无表情:“曹侍中的怀疑并无依据,请恕下官不敢附议!”
曹利用目光一动:“若老夫没有记错,狄伴使所著的那部《洗冤集录》,言明断案最重实证,切不可捕风捉影?”
狄进道:“不错!”
曹利用步步紧逼:“那老夫能否入机宜司,看一看你们缉拿的谍探,见一见你们断案的实证?”
“以曹侍中之尊,自然可以!”
狄进并不相劝,一方面交浅言深,双方本就是对立关系,轮不到自己相劝,另一方面劝了也无用,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这个时候说了,曹利用肯定觉得是激将法,传出去还于自己的声名有损。
所以恪守礼节,才是最佳的应对之法,他不仅同意,还直接邀请:“曹侍中请!”
“哼!”
曹利用自始至终都坐在马上,此时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仿佛打了一场胜仗,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机宜司而去。
……
“先生,曹利用与孙永安大闹机宜司,我们的人成功探得消息了!”
风景优雅的院落中,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一位男子来到堂前,语气略带兴奋地禀告着。
堂前端坐着一位黑衣人,脸上戴着森冷的面具,头微微低垂,似乎睡着了,毫无反应。
男子继续分析道:“孙永安倒也罢了,眼高手低之辈,不值一提,曹利用终究久经朝局,又有失势之危,不会用身家性命冒此风险,这是朝堂的内斗,给予我们反击的机会!”
黑衣人依旧无动于衷。
男子微微变了色,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直到他消失不见,卢管事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咳咳!大哥,你不信他的判断?难道那曹利用真的蠢到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黑衣人终于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卢管事一奇,刚想说什么,却是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喷薄而出:“咳咳!咳咳咳咳!”
黑衣人的眼睛睁开,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这个左膀右臂。
相比起以往的,此时的“神足”面色苍白,咳嗽时的嘴角更是隐隐带着血丝,眉宇间露出心有余悸之色:“我那师侄欧阳春十年不见,武功竟是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别说门内无一人是他的对手,恐怕放眼天下,都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黑衣人依旧看着他。
“大哥想问狄十一娘?”
卢管事的嘴动了动,终究还是实事求是地道:“也就天下第二吧,逊于我那师侄,但据我所知的,没人比得过她,这女子也不知怎么练的……我本想趁着两人斗得两败俱伤,捡个便宜,可惜这两人竟有防备,幸好若论轻功,欧阳春也不及我,才能回得来!咳咳咳!”
黑衣人视线在他的胸前落了落。
“我不碍事,但也要修养数月,才能恢复!”
卢管事叹了口气:“他们都受伤了,但伤势都比我轻,这两人年轻,定然恢复得更快!咳咳咳!”
在这位“金刚会”最强武力的咳嗽声中,黑衣人拿起旁边的竹杖,在身前的地面写下四个字:“带他们走!”
“走?真要到这一步了?”
卢管事先是有些不甘,然后变色:“大哥!伱为何不走?机宜司在城门码头的那些布置,查不出你的!”
黑衣人继续写道:“我们来汴京多少年了?”
卢管事算了算:“二十三年……不!二十四年了!”
“我已经不是我了,离开这里,‘金刚会’也不是‘金刚会’了!”
黑衣人缓缓抬起头,面具后的双目看着京师的天空,手中却不停,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已是锋芒毕露:“你们走了,我才无后顾之忧,狄进来日必成我大辽的心腹之患,他要抓我,我也要除他!”
第302章 《浣溪沙词句杀人事件再现》
“大提点!”
大荣复翻身下马,还未进机宜司,伴随着恭敬的呼喊声,心腹就到了面前,低声禀告:“刚刚曹侍中来了机宜司,让孙永安亲审两名要犯,孙永安要对犯人用重刑,幸得刘提举拦下……”
“曹利用亲来机宜司,帮孙永安闹事?”
大荣复心里不惊反喜,他原本只想钓孙永安,顶多事后牵扯到曹利用,没想到对方干脆直接跳出来了。
一个枢密使入局,这下“金刚会”总该相信,继续安心潜伏了吧?自己的任务完成得漂亮,在靠山狄进面前,很是长脸啊!
“哼!胡闹!”
当然这份喜悦不能表露出来,大荣复脸色一沉,怒气冲冲地往里面走。
刑房之内,孙永安坐在案桌前,这下面前是整整齐齐的案卷了,细细看到这几日的收获后,心里也是震惊不已,真没想到对方居然能抓住这么多条大鱼。
“‘金刚会’二代传人,‘他心’吴典御,‘天耳’董双双和周颖娘,她们和身边婢女供述出的情报网,涵盖京师十七座府邸,四十三位贴身仆婢!你们真能耐啊!怪不得要把我们挤出去,这得多少功劳?要是抢到手,我还怕不能在机宜司横着走?
不过对方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再想抢功,无疑很难很难。
所幸刚刚曹利用与他单独交谈时,着重强调,要找到馆伴使狄进和辽人正使萧远博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样的约定,是否涉及出卖了国朝的利益,一旦抓住对方的把柄,之前寿辰的平安度过,就都成了笑话,太后也将下不了台,己方就能打一个翻身仗,再把机宜司顺理成章地夺回来!
但曹利用只是动动嘴皮子,孙永安却有些一筹莫展,根本没有一個寻找的方向,直到大荣复的声音从外传来:“速速将犯人押入牢内,本官马上就要审问!”
孙永安眼睛一亮,赶忙走了出去,双方对了个正着。
大荣复理都不理,眼睛里就好似没有这个人存在,直入正堂。
“你以为会抓人就有用了?最后的功劳,还要看谁靠山更厉害!”
孙永安冷笑一声,也大摇大摆地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就见大荣复对着主位上的刘知谦行礼:“刘提举!”
刘知谦起身还礼:“大提点,此行可有收获?”
大荣复朗声道:“大有收获,这群仆婢里面,有的确实不知自己是向辽人提供情报,但有些贪婪之辈,明显是知情人,罪证更是确凿,他们从辽人谍细手中,获赠了京师的宅子!”
刘知谦立刻翻开封府衙的案卷,指着上面的供述:“‘金刚会’成员,会被赠予京师宅院,房产地契,一应俱全,而这些屋舍本为巧取豪夺所致,既能收服这些外围人员,不易售卖,更能让他们死心塌地,子子孙孙一起为辽人提供情报!”
不仅是开封府衙,还有皇城司的审讯:“‘金刚会’安排在定王府的谍细孙允宗,此人就于草场巷中有一套屋舍,正是‘金刚会’所赠!”
前后案件对应,证据链十分完整,孙永安都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这等祸害,就潜藏在我朝重臣的府邸之中,必须全部挖出!”
大荣复更是高声道:“有通过收买亲眷,暗自接近者,如三班奉职曹汭,就将身边的书童安排进了曹府,偏偏这个书童早已被辽人收买!”
孙永安原本保持聆听,直到这里,脸色陡然剧变:“等等!谁?你说谁?”
“三班奉职曹汭,此人的书童已经被缉捕,还痛哭流涕地交代了,曹汭有贪墨朝廷钱财私贷之恶,然罪行还未查明,尚不敢断言!”
大荣复猛地转头,看了过来,嘴角露出一抹毫不掩饰的残忍笑意:“孙提点不叫囔,我倒是忘了,这位曹汭的叔叔是曹侍中吧?这位曹侍中不久前也来过,请问是来做什么的?”
孙永安如坠冰窟,下意识地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这很可能。
枢密使掌军政大权,辽人谍探想要打听消息,没有比曹府更合适的地方,而想要接近曹利用,也没有比从那些子侄亲眷下手更容易的路子。
事实上这个侄子曹汭确实是个极品,在历史上的后年,醉酒后穿起黄袍,让周围人喊他万岁,喜提全家抄斩,也将曹利用彻底拉下马,想要拉拢这等人的心腹仆从,以那两位行首大家的美名和手腕,可以说毫无难度。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
孙永安呻吟着道。
关键是如此一来,他和曹利用之前的行径,落在旁人眼中,岂不是有帮助辽人谍探,掩饰真相的嫌疑?倘若是单纯的怀疑倒也罢了,万一再查出个什么证据牵扯,那就是通辽!
通辽是什么下场?
想想定王府,看看八大王,那是太宗最宠爱的小儿子,先帝唯一的弟弟!
亏得曹利用还想抓狄进的把柄,结果对方更狠,直接拿住了命脉!
“噗通!”
孙永安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外强中干的废物!”
大荣复恰恰要这么做,他利用孙永安,但又不能真的让这个人阻挠了机宜司的办案,不然真就是反过来帮“金刚会”了,所以用完就丢,马上拿下。
刘知谦倒还保持着机宜司内基本的体面:“你们扶着孙提点,出去冷静冷静!”
大荣复还嫌不够,特意凑到对方耳边:“仔细想想家里有几口人,好好跟他们吃个团圆饭,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哈哈!”
眼见孙永安面如死灰地被抬了出去,大荣复这才通体舒泰,拿起桌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干劲十足地道:“失礼了!下官再去抓人!”
刘知谦却起身道:“曹汭家还是我来,曹利用执掌枢密院已久,对于武臣还是很有影响的,我的身份能尽可能地避免麻烦!”
身为李允则的弟子,他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但由于继承了恩师的余泽,在武官群体里面还是很有人脉的,大荣复也不固执,抱拳道:“是!”
原本刘知谦坐镇机宜司,大荣复负责拿人,现在分工临时调整,由刘知谦亲自带队拿人,大荣复马上去审问曹汭的贴身仆人,等着曹汭被带入机宜司,第一时间就能审讯。
过程很顺利。
有了董双双和婢女那里的口供,再有了收受宅院的铁证,这名书童根本无从抵赖,也不指望免罪了,只求保住一条性命,干脆一股脑地将曹汭的罪行交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