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目送使节团离去,狄进再与四方馆上下告别,无事一身轻地离开。
接下来就是过年了。
正想着年节期间的走动,迎面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狄进见了一愣:“大提点,你这是怎么了?”
相比起平常注重仪态的渤海王族,此时的大荣复面容憔悴,精神萎靡,眼睛里满是血丝,就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般。
“下官有要事禀告!”
大荣复一开口,自己都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了惊:“欧阳春给了我一本秘籍,下官几经迟疑,终究还是没敢翻开!”
狄进一时间没听明白,等到坐下细细一说,面容才严肃起来:“欧阳春把自己所修的练气秘法,整理出的心得书册,传给了你?”
大荣复苦笑:“是啊!这真是巨大的诱惑,如果是兖州之时,我肯定抛开一切,潜心苦修了!”
狄进知道,这位的武功还是很强的,连姐姐在兖州时都评价过,称其悍勇远在岳封之上,而欧阳春本就是他的师父,在打牢根基的基础上,再有这本秘籍进阶讲解,确实有机会练成,从而武功大进,也难怪如此煎熬。
狄进也不劝说,直接道:“想通了?”
“想通了!”
大荣复点点头:“我即便练成了这门绝学,又能如何?难道靠刺杀辽国高官复国?江湖之路于我的抱负而言,本就无大用,何况宝神奴疯癫之态,总让人有些心悸,欧阳春传我此功,恐怕是不怀好意!”
狄进有些欣慰,人贵有自知之明,这个自知之明不仅是对自身的能力,还有明确自己所走的是哪条道路,大荣复无疑就有了清晰的认知,因此抵抗住了昔日无论如何都避不过的诱惑。
大荣复做了决定,却还有疑虑:“但这本秘籍,我不知该怎么处置,欧阳春之意是放在我这里保管,并非赠予!”
狄进目光微动:“保管?他当时是怎么说的?”
大荣复将见面的过程详细讲述了一遍:“欧阳春之意,是他作为辽东马帮的帮主,留在汴京,机宜司会有担忧,此物代表他的诚意……”
狄进点了点头:“交予我吧,欧阳春将秘籍给你时,已经考虑过这一点,才会如此说辞。”
“是!”
大荣复从腰间取出秘籍,眼见狄进接过,彻底松了口气。
“你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狄进安抚之后,送走大荣复,继续朝家中走去。
姐姐正在家中,近来和欧阳春、宝神奴两位高手接连交锋,于武道上颇有体会,这些日子也不外出押镖了,就在练功。
“六哥儿回来了?”
眼见狄进来到练武场边,狄湘灵停下,长鞭一卷一送,铜锏就被送回武器架上,整個木架竟是纹丝不动。
狄进惊叹于这份出神入化的控制力,将那本秘籍递了过去:“姐,这是欧阳春修炼的内家归灵功,他将之交予大荣复,此人动机不明,你看一看。”
“内家练法向来秘而不宣,他居然会主动交出?”
狄湘灵闻言十分诧异,接过秘籍后,随意地翻开,眉头渐渐扬起:“确实是内家路数,这本秘籍不是假的!”
狄进沉声道:“欧阳春可能是借大荣复之手,让我们修炼么?”
“练不了!”
狄湘灵摇摇头:“我们不是修内家的路数,不明经络窍穴,没有行气根基,除非鬼迷心窍,不然怎么都不会强行修炼此功,这门功法应该是给大荣复练的……”
狄进知道,笼统概括的话,他和姐姐的武学路线是由外而内,欧阳春一脉则是由内而外,练到绝顶都是殊途同归,战斗力方面其实没什么差别,不过有些手段,他和姐姐就不会,比如点穴截脉。
相较起来,前者更注重根骨和气血,后者更注重传承和指点,有鉴于此,前者的习武人数,远比后者要多。
不过随着高门士族的瓦解,穷文富武的情况越来越明显,师徒流派的传承应该会越来越多,但真要完全反超也不现实,毕竟门槛有高低之别。
想到这里,狄进继续问道:“那内外同修,是不是一条更艰难,但回报更丰厚的路?”
“难肯定难上太多,至于回报更丰厚?这又是什么说法?”
狄湘灵皱眉:“习武切勿贪多,宝神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无论是他偷秘籍,还是欧阳春的师父骗他,总归都是他贪多练了内家之学,最终落得这么个下场!”
狄进颔首:“确实如此。”
狄湘灵坦然道:“天赋再好,也要有所取舍,内外兼修,同登绝顶的人物,不是绝对没有,但那真是凤毛麟角,百年可能才出一位的!我将来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前路断绝了,可能会掉头来研究内家之法,在此之前,我要先把自己的路走到尽头,登临绝顶!”
对于姐姐的心态,狄进是极为佩服的,强者往往容易走极端,而姐姐却始终明确自己的目标,毫不动摇:“那欧阳春留下秘籍,又是作何打算?”
狄湘灵再翻了翻这本《归灵功》,也被这操作弄迷糊了,然后摩拳擦掌起来:“要不干脆拿下欧阳春得了?”
狄进微微摇头:“欧阳春不像宝神奴那般,有明显的弱点,机宜司若是调用大队人手,恐怕会被他提前察觉,强留的把握不大,暂时没有这个必要,何况听欧阳春之意,他准备长期留下,似乎在京师内还有势力……”
狄湘灵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狄进道:“凡事都要防范于未然,欧阳春一旦翻脸相向,威胁性还是不容忽视的,姐姐这段时日留在京师,作为威慑,辽东马帮在北方势力如何,也要查一查,做到知己知彼!”
“近来长风镖局的名声越来越响,也有北方来的武者投靠,向他们打听打听辽东马帮,方便得很!”
狄湘灵十分乐意:“比起押镖,与欧阳春这等好手较量的机会可不多见,他留下来是好事,再过几日,待我的伤彻底养好,琢磨出新招后,再去找他较量一番!”
狄进笑了笑。
欧阳春之所以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态度这般和善,狄湘灵的存在不容忽视。
毕竟与庞大臃肿的宋廷作对,欧阳春可以利用江湖武者的灵活优势来去自如,但狄湘灵的武力让他在这方面也得束手束脚,强求不成,只能迂回地达成自己的目标。
让大荣复无比煎熬的秘籍风波,就在姐弟俩三言两语中化解,狄进也起了练武的兴致,正准备去换上劲装,拿锏切磋一番,狄湘灵倒是想到一件事:“今早并州大伯那边又来信了,过年时家中会来人。”
狄进脚下一顿:“我去看看。”
他高中三元后,喜讯传回家乡,并州狄氏扬眉吐气,在地方上立刻变得举足轻重,雷家那边也会懂事地予以帮衬,而他去兖州任同判时,大伯狄元昌其实就来信,想要挑选族中子侄去兖州。
这是大族的习惯,一旦高中进士,前程远大,族亲自然要来身边听其使唤。
而狄进除了跟姐姐最亲外,与其他狄氏族人之前的往来并不多,书童都没选同族的庶出子,不过当时他准备入晋阳书院学习时,族中叔伯也都尽力相帮,这份亲族之情当然记得。
所以狄进没有拒绝,但也不会客气,上次通信时明确表示了人数不要太多,此次来到书房,打开信件,发现大伯狄元昌确实按照要求,挑选了族中最得力的人手来,其中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狄国宾?”
这个人在历史上留过名,不是自己有多大前程,而是靠韩琦的一首《览诸人赠狄国宾察推诗》。
凛凛梁公万世尊,复唐功业并乾坤。为臣所守能忠义,异代犹思录子孙。老嗣寂寥虽未振,大名瞻仰只如存。后人真有希颜志,岂特孤风擅一门。
从这首诗中也能看出,历史上狄仁杰在并州的嫡系后人,在宋朝时期没出过什么人才,狄国宾是考中了明经科,在地方上当小官,算是矮子里拔尖,由此韩琦才生出感慨,赠诗加以勉励。
后来狄国宾还将“告身”给了另一位叫狄棐的进士,将其拉进了族谱里面,狄棐从此自称狄仁杰的十四世孙,此人官至龙图阁学士,右谏议大夫,倒是朝廷要员。
现在的并州狄氏,不需要靠先祖的名声来拉拢外人,因为自家就出了狄进这种足以光耀门楣的三元魁首,不过如此一来,也衍生出一个问题,他们是真的能靠狄进的声名耀武扬威的。
狄湘灵看出了弟弟所想:“六哥儿是担心,族中会出现依仗权势,作威作福之人?”
狄进点了点头,直言不讳:“先祖狄梁公是何等才干,都有贪暴为虐之子,大族人员庞杂,若不严加约束,势必会有败坏门风的恶人!”
狄仁杰的二儿子狄景晖残忍无道,为害一方,让老百姓推倒了给狄仁杰立的生祠,如今并州的这一脉,不是狄景晖的后人,而是长子狄光嗣的后人,一直重视门风家教,在前朝没有挣下偌大家业,唐末时也没遭到血腥清洗。
不过那毕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想要有多大的警醒作用,未免天真,如今本是寒门,好不容易有个一飞冲天的机会,完全能够预料,有人会膨胀自大,甚至为非作歹。
狄湘灵冷哼一声:“真要有这等族人,我们下起手来,也绝不容情,定要大义灭亲,以正门风!”
吕夷简面面俱到,教子有方,都被吕蒙正那一脉坑得够呛,狄进可不会重蹈覆辙,大义灭亲是绝对不会手软的,但如果能提前约束族人,自是更好不过。
略加思忖后,想到狄氏族人进京的时机,狄进微微一笑:“他们来得倒是时候,亲眼看看曹利用一族的下场,比起任何说教,都要有用百倍!”
第316章 曹利用的末路
“还未入京么?”
“早呢!”
……
“呼!呼!都已这般热闹了,居然还未入城?”
“没到!前面才是十里铺!”
……
“三位公子,那就是了!”
“哗!这就是京师啊!”
三个少年郎站在护城河边,遥望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汇入巍峨的墙体中,发出由衷的惊叹声。
这三位都是并州狄氏子,站在最前面的叫狄佐明,满脸兴奋,路上就是他在不断询问进没进城,此时感叹的声音也最大;
站得略靠后的是狄国宾,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眉宇间满是疲惫,显然车马劳顿,并不好受,但看到这天下第一雄城,还是振奋了精神,赞叹不已;
站在最后的是狄尊礼,跟在两位族兄身后,神色有些木然。
寒门就是如此,族谱虽是一家,但许多人各奔东西,同辈的取名当然不会多么讲究,如果不是狄进高中三元,声名鹊起,每年祭祖来的都不会齐,有的远走他乡,也就渐渐没了联系,当然现在闻讯都回归了,背靠大树好乘凉。
不过目前主持家业的狄元昌,也不是易于之辈,那些有了好处后再回来投奔的,是肯定没资格前来京师,听候狄进调遣的,此时前来的三位少年,都是族内根正苗红之辈,长辈都在之前入学时出过力。
而此行他们跟着雷家车队一起入京,途中正好有个照拂,临到城门才分别,眼见没了外人在场,狄佐明更加兴奋:“我们马上就要见到六哥了,可要给他留個好印象!”
狄国宾脸色有些难看:“这一路我颠得难受,要不找个地方,先修整一日?”
狄佐明不太愿意,看向狄尊礼:“十七,你说呢?”
狄尊礼低着头道:“十三哥既然累了,找个地方休息也好。”
狄佐明皱眉:“十七,也就几年未见,你怎的变得这般无精打采,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你不愿意来么?”
狄尊礼抬起头来,脸色变了:“九哥这是哪的话,我当然愿意来!”
“嘿!”
狄佐明不高兴了,上前一步,带着几分逼视:“那你提起些精神啊,一路上都沉着脸,待会六哥看了,还以为我们不情不愿呢!”
“行了行了!”
狄国宾无奈地分开两人:“咱们走吧,早早去了六哥家中,安顿下来,再休息不迟!”
狄尊礼也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颊:“方才是弟弟的不对,多谢九哥教诲!”
“这还差不多!走!”
狄佐明满意了,当先领着两个族弟入城门,但好不容易跟着长长的队伍排进去了,还未来得及赞叹京师车水马龙的繁盛,就见僧侣领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哭喊着走了过来。
“不是吧?一大早就见白,真丧啊!”
狄佐明嘟囔了一句,赶忙避到旁边,但看着看着,眼睛不禁越瞪越大,身后的狄国宾和狄尊礼也呻吟着道:“好多僧人啊!”
并州大户人家的出殡,他们也见过好几回,都有请寺庙的高僧或道人作法超度,但这一户僧人太多的吧,放眼望去全是出家人,比起亲眷还要多得多。
狄佐明更注意到,出殡的中间有两口棺木,应是一家之中接连死了两位,再结合如此排场,好奇心上来了,左右看看,来到一位汉子身边:“这位兄台,不知这队送殡的,是京中哪户人家?”
那汉子听了他的口音,就有些傲气,淡淡地道:“大相国寺的高僧超度,能有几人?这你都看不出来么?”
“神气什么,说出来吓死你们,三元魁首是我哥!”
狄佐明心里不爽,但又实在好奇,舔着脸笑道:“小弟这不是不知嘛,兄台指点指点?”
汉子满意了:“刚来京师吧,伱若是早来半个月,一看就知,这是知府钟离瑾和他的母亲,今日一起出殡!”
狄佐明一怔,身后的狄国宾道:“不是知府,是权知开封府吧?钟离大府这是在任上病逝了?”
汉子被纠正了,有些不高兴,立刻道:“哪里是病逝,分明是被贼子所害,为了保住开封府衙的颜面,才说是病逝!”
狄佐明眼睛一亮:“竟有此事?细说!细说!”
汉子往后退开,离了密集的人群后,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
在他的讲述中,钟离瑾是被贼人所害,钟离瑾的老母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命呜呼,结果朝廷为了掩饰,将两人的死因调转,钟离瑾的老母被贼人所害,钟离瑾气急攻心,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还被赞为孝子。
狄佐明听得大为惊叹:“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兄台是怎么知道的呢?”
“俺自有可靠的门路!”京师人哼了一声,转移了话题:“太后恩德,让钟离瑾的三个儿子都当了官,这位知府在任上没干啥事,家中还能受赏,不亏喽!”
狄国宾摇摇头:“荫补的官怎及得上权知开封府,既然三个儿子都是荫补,没有功名在身,钟离家经此一来,怕是要衰败……”
“哼!你这娃娃倒是挺能耐,俺不与你们说了!”
前面的送殡队伍终于离开,汉子摆了摆手,不知从哪里拎出两个食盒来,健步如飞地走了。
狄佐明目送对方离去,啧啧称奇:“一个送餐的索唤,居然知道这么多,京师人真是能耐!”
“此人所言,不足为信!”狄国宾摇了摇头,催促道:“九哥,我们走吧!”
“甭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反正开封府衙的主官又要换人了!”狄佐明目光一动:“六哥儿同判兖州不到一载,就招回京师,入馆阁为储才,你们说他多久后就能权知开封府?肯定用不了几年吧!”
狄国宾脸色变了:“九哥,慎言!慎言!这话是能说的么?”
“兄弟之间说说,又不会外传,怕个什么!”
狄佐明意犹未尽地踮了踮脚,眼见人群也散去了,赶忙道:“走!走!我们去锦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