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锦绣巷不是什么大巷子,不太好找,但来时他们也问过雷家人了,这条巷子在第一甜水巷对面,那就属于京师的繁华地带了。
可第一甜水巷还离得好远,前面的人群再度受阻,外加哭闹声遥遥传来。
这回连沉默寡言的狄尊礼都皱起眉头,开口道:“不会又有大户出殡了吧?”
可事实证明,这次比出殡严重多了,他们连接近都办不到,一队队差役已经出面引导人流,高喝道:“闲人退避!闲人退避!”
“这是在做什么?”“抄家呢!抄曹家!”“嘶……哪个曹家?”
“枢密使曹利用……亲弟弟的家!”“你不能一次说完了,我还以为真抄了那家呢!”“曹府可在太平坊,不过在俺看来,也不远喽!”
狄家三人在人群里面听着其他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方面咋舌于这些京师人真是什么都敢说,另一方面也不由地面面相觑。
汴梁的繁华名副其实,但此地的风波也出乎意料,刚刚入城才多久,一家出殡,一家被抄,且都是高官重臣。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凶险了啊?
……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
曹府书房,曹利用立于桌前,怒不可遏地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扫落在地。
曹汭死了,大过年的,死都死了,朝廷已经不准备追究,这本是好事,结果万万没想到,有些风言风语居然传了起来,说这个侄子是自己为了掩盖罪行,强行灭口的。
如此荒谬之言,偏偏族中那群蠢货居然会相信,为了自保,什么都往外撂!
“谁在算计老夫!是谁在算计老夫!”
曹利用低吼着,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个名字,重新拿了笔墨纸张,提笔写了起来。
两府宰执、三司使、御史中丞、内制翰林学士、外制中书舍人等一众外朝官员,以入内内侍省都知、内侍省都知为首的一众禁中内官,再加上诸如皇城司、机宜司这类特殊的机构……
写着写着,那不断增加的名字让他都愣住了,身躯晃了晃,双腿一软,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呻吟出声:“这么多人要害老夫?居然有这么多人要害老夫?”
“咱们这位曹侍中啊,不可一世,恨他憎他的人太多了,皇城司散出这些消息,是为国朝锄奸呐!”
同样站在桌案前的,是皇城司提举任守忠,一向刻板的脸庞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杀机。
外朝的官员看不起内宦的有很多,文臣里面多有用前唐宦官乱政为例,见他们稍稍冒头就上奏打压的,但像曹利用这种,当真是独一无二。
每每太后赏赐内官时,就属曹利用反对得最为激烈,慷慨激昂,反复告诫,实实在在地免去了不少恩赐,试问北司南班,只要有一定品阶,有机会分润到赏赐的宦官,哪个不是对此人恨之入骨?
所以任守忠将事情交代下去后,皇城司办事的效率从未有这般高过。
不仅是内朝,曹利用赖在枢密院,就是不请辞的行为,进一步触怒了太后,大闹机宜司,放任亲信夺权,险些坏了大事的行径,更是让官家极不舒服,身为内官,当然要为主子分忧。
外放贬官?
太便宜他了!
任守忠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系列手段,只是一个从洛阳传来的消息,让他有些迟疑。
“阎文应在洛阳明道宫中病倒,已然下不了床,其义子阎士良离奇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权衡利弊之后,这位新任的皇城司提举,将整理好的卷宗缓缓合起,自言自语着道:“让曹利用死就行了,何必亲自出面,出那个风头呢?”
第317章 昔日案件的最后一块拼图
“呼!终于到了!”
锦绣巷口,狄氏三人齐齐呼出一口气。
这京师一路可太刺激了,如果说权知开封府一家的出殡算正好赶上,听后来的围观者所言,曹家被抄就不是巧合了,这几日不止一户被定罪,抄没家财……
别说狄国宾和狄尊礼,连狄佐明都收起我哥哥是三元魁首的傲气,步伐小心了许多。
正觉得心惊肉跳着呢,就见一位少年走了出来,打量了一下风尘仆仆的三位,温文尔雅地行礼道:“可是狄家郎君当面?”
“是!是!我们从并州狄家而来……”狄佐明眨了眨眼睛:“小兄弟是?”
“在下林小乙!”少年带着得体的笑容:“三位公子请!”
“啊!原来是小乙!我是狄佐明,当不起公子之称,你唤我九郎便是!”
狄佐明脸上立刻堆出笑容,表现出热情的态度。
这位在并州也算是出名了,一个在集市上雇觅的穷苦小子,成为三元魁首的书童,如今自个儿在京师不说,家中也得到照拂,甚至是并州首富雷老虎抢先一步,将林小乙家里安排得明明白白。
而狄佐明动身前,家中父母也关照过,这种公子身边的亲近书童千万不要得罪,毕竟对方接触的时间,可比他们这些族兄弟长多了,暗搓搓地说几句坏话都够你受的,岂能不热情以对?
狄国宾暗暗观察,对于这位书童倒有些不同的看法,本以为是撞了大运,但如今看这仪态,倒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颇有几分雍容的气度。
狄尊礼的视线则望向远处的宅院,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衫,上前攀谈。
“请!”
林小乙恪守书童之责,谦逊交谈后,领着三人进了家中。
迎面就见一个黑壮汉子,扛着一大捆粗木头路过,狄佐明看了觉得奇怪,不禁问道:“那位是?”
“那是公子的贴身护卫,铁牛!”林小乙道:“他肩膀上扛着的是门客喻平做工所需的木料,并非后院所用的柴火……”
根据他的介绍,狄佐明三人也很快明了,家中有四名护卫,除了看家护院的本职外,铁牛最喜练武,道全常看医书,荣哥儿擅射,迁哥儿则在大街小巷闲逛,最是熟悉京师地形。
另有两位门客穆道人、喻平,前者年迈,颐养天年,不常常出来活动,后者以做木工为乐,做好的物件就交予婢女朱儿出售,在大相国寺专门设有摊铺,如今生意红火,供不应求。
除了上述人员,林小乙还雇了三位厨娘,四名仆婢,负责日常的洗衣做饭。
甚至连吕公孺的房间都准备了,那位是狄进的学生,如今正在应天书院就读,但过年应该会回京,早早安排了地方。
待得初步将家中逛了一圈,狄氏三人来到房间安顿,对于林小乙的态度愈发郑重起来,这哪里是书童,俨然是一位宅老,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当然,如今狄家人员还少,满打满算不过十几人,管理不难,可林小乙也还年轻,随着年岁的增长,经验的积累,将来管理大族宅中的大小事务,恐怕也能得心应手。
狄佐明更生出交好之心,但不待他拉关系,林小乙就让仆妇带来梳洗之物和干净的衣衫,微笑着道:“十一娘子有言,三位公子来了,安顿好后,就请你们过去!”
三人面色一紧。
那位十一娘子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接触,狄元昌原本还准备选两位庶出的小娘子,过来给她当婢女,却又担心弄巧成拙,最后闹得不愉快,想想还是算了。
如此一来,狄佐明、狄国宾、狄尊礼难免紧张,待得梳洗换衣,整理好了仪态,亦步亦趋地跟在林小乙身后。
待得入了正堂,就见一位神采飞扬的女子随意坐着,双目熠熠地看了过来:“你是九哥儿?你是十三?你是十七?”
三人齐齐行礼,不像是见族姐,更像是见老娘:“十一娘子!”
狄湘灵起身还了一礼,坐下时姿态端正了些,语气依旧很随意:“自家人,不必这般客气,坐!”
三人正襟危坐。
狄湘灵道:“一路可还顺利?”
狄佐明开口:“我们是跟着雷家车队一起来的,得雷家人照拂,一路顺利。”
狄湘灵点点头:“进了京师呢?伱们应是大早就出发了吧,怎的现在才来?对京师不熟悉么?”
“并非如此!”
三人离开雷家车队进京,就是要证明自己的独立能力,赶忙解释道:“是我们来时,正好碰到权知开封府的钟离大府出殡,后来又撞见了抄家,耽搁了行程……”
狄湘灵哦了一声:“哪家又被抄了?”
这個又字,令三人脸色立变,胆战心惊地道:“听说是曹家……与枢密使有关?”
狄湘灵了然地点头:“枢密使曹利用,纵容亲眷,为恶众多,太后和官家是念着昔年的功勋容忍着,如今忍无可忍了,也该人头落地了!”
狄国宾颤声道:“如曹枢密这样的重臣,会被……会被……”
“那倒是不会直接被杀!”
狄湘灵道:“曹利用应是贬官外放了事,但别人就难以逃过了,尤其是曹家亲眷,这些年为非作歹,做了多少恶事,岂能轻易放过?”
三人先是松了口气,然后一想不对啊,我们的定位可不就是这些族亲家人么,脸色又白了下去。
“在国朝当官就是这样,入了两府当宰执,都不见得能长久,指不定过几年就被贬出去了,有什么稀奇?想想寇相公!再想想丁谓!曹利用与他们相比,又当如何?”
狄湘灵越是说得轻描淡写,三人越是惊惧,看来自己还是在小地方呆惯了,一时间竟没想到国朝中枢竟是这般波涛汹涌,狄佐明藏不住事:“那六哥儿?”
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狄湘灵并不生气:“你有这份关切的心是好的,所幸六哥儿毋须担心,他直集贤院,是馆阁储才,不会沾染这些风风雨雨,倒是你们在京师时要注意些,六哥儿的年纪太轻,多少双眼睛盯着,就等着他犯错,然后名正言顺地压上一压!”
如果之前没有亲眼见到那官差封路,抄家哀嚎的一幕,三人会以为这只是敲打,现在却齐声道:“是!是!我们一定小心谨慎!”
狄湘灵接着道:“你们来了京师,若有意考取功名,那便为下一届科举作准备,若无这般意向,也可以寻一条出路。”
狄国宾连连点头,他以前审视自己的学业,觉得最多考一下明经科,现在有了这位连中三元的族兄,当然要向进士努力一番。
狄佐明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原本还有些算盘,被京师的风气给惊住了,一时间也不敢自作主张。
狄尊礼本来想说什么,但见两位族兄都未言语,顿时闭上了嘴。
狄湘灵还要观察这三位的秉性,当然也不急,最后总结:“你们记住一点,同为狄氏族人,在外定要维护好家风!要大处说,不可坠了我们先祖狄梁公的声名,往小处讲,我们狄家已经不再是以前并州的寒门,风光之际,也当如履薄冰,明白了么?”
三人齐齐应声:“是!”
“去吧!”
狄元昌精挑细选来的三位族人,肯定是相对有能力的,将这三人调教好,日后回了并州,也能起到约束作用,因此狄湘灵对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
除此之外,另外一件要事,她颇为关切,那就是留在京师的欧阳春了。
狄家人接待完毕,用了午饭,饱餐一顿,狄湘灵前往长风镖局。
入了后院,孙三娘正在算账,听了脚步声,头也不抬地将一本账簿递了过来:“这是本月的镖局进账和各镖师所获的雇钱,请总镖头过目!”
狄湘灵接过,仔细翻了一遍,点头道:“有了长久的正经营生,能养家糊口,不用刀口舔血就好!”
孙三娘抬起头,由衷地感慨道:“正是有总镖头在,大伙儿才有了安生日子过啊!”
“你们出力其实更多,不过我确实最重要!”
狄湘灵也不谦虚,笑了笑后,又问道:“欧阳春的马帮,打听得如何了?”
孙三娘正色道:“我们接触了十几位北人武者,根据他们所言,这马帮相当了不得,有三千之众,五百精锐,横行辽东!”
狄湘灵神色同样严肃起来:“三千人养出了五百精锐?”
一个江湖会社,人数过千并不稀奇,但若说有五百精锐,就着实恐怖了,别说曾经的忠义社达不到,如今的长风镖局也远远达不到这个规模,堪称精锐的不足百人,甚至随着势力的壮大扩充,还难免有滥竽充数的情况发生。
当然,狄湘灵对于自家族人都不客气,更别提投靠的江湖子,在她的观念里,江湖上更要立规矩,严格执行,万万不可心慈手软!
正因为如此,她愈发重视起欧阳春的帮派:“马帮靠什么供养?打家劫舍?劫掠各地?”
孙三娘凝声道:“恰恰相反,他们是靠保护当地的部落和过往的商队,得到这些人的供养,因此在辽东一地声誉极佳,这些北地江湖客若不是进不了马帮,肯定不会南下投靠我们……”
“嘿!给他们厉害的!”
狄湘灵哼了一声:“对于缺马的宋廷来说,马帮绝不可能存在于宋境,但在辽国境内,这样规模的帮会也太惹眼了,辽庭怎能容得下?”
孙三娘显然也考虑过这点,立刻回答:“听北人武者所言,辽庭曾经围剿过两次,均无功而返,再加上境内叛乱很多,后来就顾不上了!”
狄湘灵恍然:“只要辽国内部够乱,跟造反的部族比起来,马帮确实要靠后了……”
后世有个著名的网络谣言,说宋朝造反的次数,是历朝历代之最,实际上别说之最,北宋记载的造反加起来是两百零三次,朱元璋洪武一朝的造反次数是一百九十次,更别提整个明朝了,当然这样对比并不公平,因为朝代越往后,史料记载越详细,明清两代的资料是最齐全的,造反记录也更加详细。
辽国是同样的道理,由于辽国在史料记载方面远不如宋朝细致,又缺失严重,所以国内具体发生过多少起义造反,后世根本统计不了,只知道很多,不仅仅是渤海遗民,各族此起彼伏的叛乱。
在这样的环境下,辽东马帮俨然成为当地一霸,不是辽庭奈何不了他们,而是暂时顾不上他们。
狄湘灵大致理解了对方的处境,又有了一个新的疑问:“欧阳春麾下既有这样的势力,可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独来独往,行走天下,他冒着风险,千里迢迢地南下,至今还在京师盘桓不走,为的是什么?”
“这就不知了!”孙三娘同样很是不解:“马帮在辽东一带活动,与我宋地全无接触啊!”
“不是帮派的事情,不然的话,他肯定带了帮中好手前来,应该是欧阳春个人的原因……”狄湘灵从不多猜,直接行动:“将欧阳春这几日现身过的地方整理出来,我要亲自去走一趟!”
镖局里面也有好手,如武行者、公孙二娘,甚至眼前看似柔弱的孙三娘,都不是易于之辈,但这些人绝非欧阳春的对手,甚至会被轻松拿下,为了调查这个武功绝顶的强者,还是自己亲自出马,最有把握!
接下来的几日,狄湘灵都在京师行走,欧阳春的路线还是有迹可循的,毕竟他本身的碧眼紫髯醒目,为了遮蔽容貌的特殊,又戴上了斗笠或其他装扮,对于耳目众多的长风镖局来说,自然能一定程度上地还原对方的动向。
狄湘灵一路走着问着,并无什么收获,直到抵达横街,看向斜对面的一家店铺。
“咦?这地方我来过吧……对!这里原来是仁爱堂!”
狄湘灵坐在茶肆,目光闪动,很快回忆起来。
外戚刘氏一案里,仁爱堂的温大夫是刘广义正妻秦氏的奸夫,秦氏起初与温大夫相识相爱,后来嫁入刘家,这温大夫余情未了,特意入了这家药铺问诊,借此机会常常往来,开药帮助秦氏装病,以减轻刘广义的杀机。
但最终,秦氏还是和自己的儿子一起,根据《苏无名传》上的手法,合力将刘广义杀死,本来想嫁祸给小妾胡娘子,却不知这一切是胡娘子在背后的推动,为的就是报复外戚刘家当年逼死她全家的恶果。
这件案子过后,仁爱堂也倒闭了,如今已经换了一家卖布料的店铺。
狄湘灵目光微动,走了进去,不理伙计,直接来到掌柜面前:“前日可有一位戴着斗笠的壮汉来过?”
掌柜打量了一下这位,明显地感觉到不好惹,老实回答:“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