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珠帘后的刘娥十分淡然,御座上的赵祯则有些头疼。
这一批批进来,还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
没办法,一个清明的朝政,但凡这等国家大事,确实不可一意孤行,而是必须让群臣各抒己见。
殿内宰执重臣显然也是这般考虑的,开始初定前线阵容。
范雍常年历任西北,政绩卓著,深得当地人心,初拟他知延州,兼任泾源、秦凤和鄜延三路安抚使及鄜延路都部署,成为宋夏边境的最高军事长官。
夏竦将门出身,请命守备,知永兴军兼本路都部署,整备武力,同样是重担在身。
当然这两位文臣固然是宋夏边境的绝对长官,具体战事还要由武将负责,因此鄜延副都部署,掌管鄜延路、环庆路、泾原路三路兵权的,才是前线大军第一武将。
这个关键位置到底由谁来担任,后续再定,众臣已然齐齐起身:“臣等告退!”
狄进作为后辈,当然要等待旁人先行,落在最后,夏竦却特意慢了一步,低声道:“仕林真知灼见,《定边十策》字字珠玑,老夫佩服!”
狄进谦逊地道:“当不起夏公此赞,之前拜会,多得夏公提点,才有此方略!”
夏竦心里有些发闷,但表面上还得抚须微笑:“那刘平刘士衡,仕林是如何想要用此人为将的呢?”
狄进道:“刘士衡文武双全,此前夏公举荐,亦是爱惜其才华,他固然于无忧洞中轻敌大败,但也去了骄纵之气,此番对夏,正需要一位既有勇武,又可持重的将领,下官因而想到了刘士衡!”
夏竦在刚刚的探讨中,恰恰是持反对意见的,缓缓摇头:“仕林倒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然刘平自从无忧洞惨败,就在宅中养病,听说已是一蹶不振了!”
狄进面容平和:“下官只是举荐,朝廷真正用谁,自要全面考量,倘若刘士衡不堪大用,当然另有人选!”
“正该如此!”
夏竦却知道,越是如此轻描淡写的说法,对方的举荐之心越是坚定,略过话题,微微笑道:“仕林刚回京师,明晚可入府一叙,老夫为你接风洗尘!”
狄进没有拒绝:“那就叨扰夏公了!”
“哈哈!”
夏竦露出和善的笑容,一老一少仿佛忘年交,并肩往外走去。
吕夷简侧头瞄了一眼,眉宇间露出一抹玩味之色,稍纵即逝,又恢复淡然。
至于其他重臣,确实对这位三元魁首更加刮目相看,但也不必在这個时候急着交谈,一路出了大殿。
外面果然候着一群官员,多为绯袍,也有数位紫袍老臣在,公孙策一袭绿袍,鹤立于御史之列,气场全开。
不少臣子面容忿忿,显然是领教了这位的言辞犀利,也有的御史言官露出佩服之色,嘴里喃喃低语,似乎在回味此前的唇枪舌剑。
在这般气氛下,重臣们走了出来,众人唰的一下,视线齐齐聚焦向其中唯一的绯袍官员,不少人正色行礼,显然是敬此番使辽的惊心动魄。
狄进驻足,作揖还礼,无半分骄矜之色。
公孙策同样是行礼中的一员,眼见好友平安归来,又立下了如此功绩,心情愈发愉悦,再度转向对面,发现没有一个手下败将敢与自己对视,不禁有些寂寞。
这种本就占据上风的弹劾,实在没有难度,要有争议的逆风局,才有挑战性。
不过很快,当第一批入殿的官员再度争吵起来,间或有“岂可用刘平为将”“如何不能用刘平为将”的声音传出,公孙策眼睛一亮,斗志顿时昂扬起来。
且不说太后和官家的加班,一众宰执重臣回到宫城,去了两府继续议事,狄进则去往礼部,将生辰使的职位卸下,恢复为平平无奇的太常丞、三司盐铁判官、史馆修撰。
这个官职依旧有实权,三司盐铁判官在朝堂的比重可不一般,但狄进不同于一般朝官,他对外的基本盘在辽国外交,对内则在馆阁和机宜司。
率先前往的当然是馆阁,此番还未进门,就见迎出来的并非王尧臣,而是另外两张熟悉的面孔,正是范仲淹与韩琦。
“希文兄!稚圭兄!”
“我就说在此等待便可,是否一语中的?仕林,许久不见了!”
众人相见,笑意盈盈。
范仲淹此前于应天书院执教,期间又向朝廷上疏万言的《上执政书》,奏请改革吏治,裁汰冗员,安抚将帅,首相王曾对此极为赞赏,待得晏殊调回京师,又面圣陈述范仲淹的过往政绩,太后与官家便召范仲淹入京,任其为秘阁校理。
至于韩琦,则是召回京师应馆试,如今直集贤院,进士榜前几名本就有此等优待,实际上如果不是赵概拒绝,依旧埋头治理地方,这位也会入馆阁。
同科士子里面,出类拔萃的最后都会在馆阁重逢,而在地方上有政绩的,也会被中枢的同僚注意到,予以举荐,夏竦就挺羡慕这样的关系。
此时三人相聚,稍作寒暄后,马上将话题转向如今的朝堂大事,范仲淹骨子里是不愿打仗的,却更清楚不打不行,因此只是稍作感叹:“未想到国朝太平二十余载,终要对夏州用兵了!”
韩琦年轻,哪怕平日里性情沉稳,于此时也不禁热血沸腾起来:“此番灭夏,若能取回河西之地,尽得河西良马,那我朝北上收服幽云,指日可待!”
范仲淹并没有那般乐观:“可若不能灭党项李氏,我朝于西北之地并无屏障,必然要屯兵戒备,国力相持相耗,反倒让辽人得利!”
狄进颔首:“所以此番要借辽军威逼之势,党项亲宋之心,速战速决,一举灭之,方可安定西北!”
范仲淹道:“仕林方才有言,欲荐刘平为前线大将?”
狄进道:“正是如此!”
范仲淹颇为赞同:“器量须宽,将功补过,这确实是一个上佳的人选!”
韩琦却有些异议:“只怕此人为求立功,洗刷前耻,会不会更为激进?”
“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但与边军的磨刀霍霍,以为西夏只是跳梁小丑相比,刘平为将,至少不会再轻敌了!”
狄进的确不能保证现在的刘平,就一定会比历史上的状态更好,但他清楚一点,如今西军的争功与傲慢之心依旧不变。
毕竟被李元昊算计一次是偶然,算计足足三次,并且中了同一种计谋,那就是风气所致。
所以其他官员或许还存有侥幸,狄进则清楚,必须选一位既有军事才能,又不会轻敌冒进,军中还要有资历的统帅。
而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韩琦最初有疑虑,待得听了具体分析后,也不禁点了点头:“看来刘将军确实合适!只盼着这位老将军,能够振作起来,开疆拓土,成就一番不世功业!”
……
刘宅。
几名仆婢轻手轻脚地走动着,不敢惊动主人。
短短一年不到,那位声如洪钟,满面红光的猛将,就成了枯坐后院,闭目等死的老者。
实际上以刘平的资历,无忧洞之败固然惨痛,想要继续担任雄州知州,守卫宋辽边境,是不可能了,但外放到偏远地方知军州,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可刘平自己过不了这个槛,请病不再出,亏得其父就是宋初名将,家学渊源,从小习武,锤炼气血,才没有真的一病不起。
但身体扛得住,精神上的萎靡才更致命,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老者了,照此下去,自是默默死去,偶尔出现在百姓口中,也是茶余饭后的取笑谈资。
而就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道年轻的身影冲了进来,正是刘平之子刘宜孙。
刘平的妻子赵氏默默看着夫郎,眼神哀伤,见状皱起眉头:“三哥儿,你这是作甚?过来!”
刘宜孙同样有武艺在身,但这回却是跑得气喘吁吁,到了面前,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娘!朝……朝廷……”
赵氏抚着儿子的后背:“慢些说!慢些说!”
刘宜孙终于把话说完:“朝廷要启用父亲了!”
赵氏愣住:“当真?”
“这等大事,岂会有假?出使辽国的狄三元,举荐父亲去西北,平定夏蛮!爹!你听到了没有?”
面对冲到身侧大吼的儿子,刘平的眼神,从不远处的枯井移开,怔然地看了片刻,粗大的手掌探了过来,捏住刘宜孙的肩膀,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刘宜孙同样是暴脾气,眼见这般反应,不禁大为失望:“爹!好不容易有了洗刷耻辱的机会,你怎能一蹶不振?说话啊!”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就朝后飞了出去,却是被老父亲单手直接掀翻:“放肆!!”
刘宜孙摔了屁股墩,却不惊反喜,看着刘平虎立而起,先是狂吼一声,然后双膝一曲,朝着宫城的方向,重重往下一叩,头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老臣定不负朝廷所望!”
那头威猛的雄狮,又回来了!
第390章 宝神奴完全疯了?
“公子!!”“六哥!!”
林小乙立于家门前,身后站着朱儿、穆道人、狄佐明、狄尊礼、狄国宾,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进了巷子,兴奋地连连挥手。
骏马上的狄进,也朝着他们摆了摆手。
众人迎上,与身后跟着的铁牛和荣哥儿一起,将行李搬下,其中还有从辽国买回来的特产礼物,分给大家。
不过眼见回来的人这么少,林小乙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地变了,朱儿更是问道:“喻平呢?这木匠不会因为分红不公跑了吧?”
狄进斜了她一眼:“放心吧,他们只是耽搁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如今狄湘灵还留在辽国,带着道全、迁哥儿调查百灵散的后续,处理一些尾巴,同时喻平也在辽东,等到渤海密藏彻底启出,到时一并回宋。
得知其他人平安无事,林小乙的脸色恢复,朱儿也松了口气,待得入了正堂,狄进饮茶先,又吃了京师正店最喜欢的糕点,也不禁露出舒泰之色。
回家的感觉确实好。
主心骨回归,气氛也热闹起来,众人上前见礼。
不仅明显长高了的林小乙,将近来家中事务简练地禀告了一遍,三位狄氏子弟也上前见礼。
狄佐明、狄尊礼、狄国宾都是狄家同族,其中以排行十七的狄国宾最有读书的潜质,经过狄进的教导后,是准备参加下一届科举的,如果狄家这一代能再中一位进士,那就真是光耀门楣了。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读书种子,狄佐明性情跳脱,此前颇有些惹是生非之兆,被狄湘灵及时按住,教训了几回,如今成熟稳重不少,在京中也开始了自己的事业。
相比起来,狄尊礼则在家中跟着林小乙管事,表现最为平平。
总的来说,此去辽国来回近半年,家中一切平安,狄进也放心了,待得众人散去,让林小乙将近来的拜帖和请帖呈上。
果不其然,大荣复、雷濬和刘知谦的帖子放在最上面。
对夏战争开启,也将迎来重大的考验。
此前是防备辽国谍探“金刚会”的窃取情报,现在是宋人的谍探要入河西之地,收买西羌番民,联络党项各部,肩负的担子无疑更重。
甚至不夸张地讲,机宜司的表现,能在相当程度上决定宋夏战争的走向。
所以这三人是要及时见的,至于其他同僚的往来,倒不急于一时。
现阶段的朝堂关键,还是要让合适的将领刘平得到重用,随着范雍和夏竦前往西境,早一日动身,就能早一日熟悉当地局势,做好开战的准备。
继续往后看去,狄进却发现了三张一模一样的拜帖,摆放的位置还很靠前,显然林小乙认为十分重要。
打开看了,他有些诧异:“并州杨文才?”
林小乙解释道:“这位杨秀才自称是公子的同乡,来过三回了,似乎迫不及待见到公子……”
狄进微微点头:“他确实是我同乡,还是杨公的嗣子。”
所谓嗣子,即从族中过继的儿子,但杨文才刚刚过继没多久,杨延昭的妻妾就连生三个儿子,以致于在杨家的地位十分尴尬,起初在晋阳书院登场时,杨文才是以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纨绔公子面目登场,实则腹中有些才学,考中了并州的解元,却终究在第二轮省试中被淘汰下来。
狄进记得,最后一次见杨文才时,是在自己进士游街时,人群里杨文才遥遥行礼,此后这个隐忍的杨家嗣子就回乡了,而后倒是有来了几封信件,逢年过节问好,显然是不想断了联系。
“新一届的科举来了啊!”
想到这里,狄进意识到新一批的士子要进京了,如无意外,欧阳修、苏舜钦、石介、蔡襄、王拱辰等大才子,都会在这一届进士榜上。
时间似乎过得很快,又好像过得挺慢的,他有些感慨:“杨文才是因为科举的事情,上门拜访么?”
然而林小乙摇了摇头:“不,杨秀才前两次来投递拜帖时,未曾言明目的,但最后一次却告知,是有关于西夏人的事,要禀明公子,让俺不要声张!
“嗯?”
狄进面容顿时严肃起来:“他留下住址了么?现在居于京中何处?”
“没有!”
林小乙仔细描述:“杨秀才最后一次来时,神色颇有几分慌乱,俺想请他住在家中客房,他原本是同意的,后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匆匆离开了!俺留不住他,就自作主张,告诉他一旦觉得有危险逼近,马上去寻长风镖局,那里的人会帮助他……”
“你做得很好!”
狄进赞许地看了这位书童一眼:“你现在就去镖局打听一下,杨文才有没有去过,如果没去过,拜托公孙二娘在京师内寻一寻杨文才的下落,找到人后立刻带来见我!”
林小乙领命:“是!”
狄进又道:“据我了解,此人不会用这种事情故弄玄虚,应该确实发现了什么,如今关于西夏的情况都很关键,不能错过任何线索,你让铁牛和荣哥儿一起陪你去,不可大意!”
林小乙低声道:“公子,俺每日也习武的!”
狄进打量了一下这个长大了许多的书童,在同龄人中确实显得健硕的身材,想到当年吴景还将五台山打根基的架势传给了这位,微笑道:“好好练,习武不只为争强好胜,而是要强身健体,关键时刻保护身边的人,若有所成,是能受用终生的!”
“是!”
林小乙重重点头,他确实有所感悟,因为公子每日练武,却从不主动以武功争斗,无疑是一個真正的榜样。
林小乙去寻杨文才后,狄进来到卧室,睡了一觉,待得夜幕降临,起来用了晚膳,精神奕奕地接待来客。
机宜司提举刘知谦,提点大荣复,提点雷濬登门拜访。
三人入了正堂,品着熟悉的茶水,寒暄了近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彼此间顿时放松下来,狄进方入正题:“御前奏对完了么?”
刘知谦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恐怕还未结束,太后都已回后宫,官家仍旧留在垂拱殿,听群臣奏对,当真是圣德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