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心想当圣德仁君真是辛苦,得忍受一整天臣子的轮番口水轰炸,继续问道:“议事结果如何?”
朝政没有秘密,更无法对机宜司保密,刘知谦道:“如今对夏用兵,是再无臣子反对了,但朝堂上为了是否用刘平,依旧吵得不可开交!”
大荣复接着道:“赞同的臣子认为使功不如使过,何况刘平本就颇有才能,反对的则担心他重蹈无忧洞的覆辙,到那时葬送的,可就不止是五百禁军了!”
说实话,对此雷濬都有些疑虑:“真的要用刘平么?边军之中,也有许多才干之辈吧!”
狄进看了看他,微笑道:“三郎跟着狄青去了边军,如今是武臣了吧?”
三郎正是雷家幼子,小胖子雷澄,憨憨的性子,却是天生神力,极具勇武,最初跟着狄进、狄湘灵入京的就是他,后来狄青不愿意留在京师混日子,主动离京北上,雷澄也跟着一并去了,如今也在边军中混出了些名堂。
雷濬眉宇间就露出几分骄傲:“三哥儿击退了数次夏人的小股侵扰,已是三班差使了!”
狄进也为其感到高兴,但还是道:“西军有不少勇武过人的小将,却缺乏能够审时度势的主帅,就目前而言,刘平是最合适的……”
如果完全按照狄进的意愿,他期待狄青能担当大任,同样希望见到张亢、张岊、郭遵、王仲宝、王珪这群在历史上对夏战争过程中,有过惊艳勇猛的表现,亦或是牺牲得实在可惜的将领。
遗憾的是,不行。
这群人破格提拔为小将,敢打敢拼即可,为一路军事主帅,完全不现实。
武将对于资历和年龄的要求,往往比文臣更加看重,再有道理的策略与战术,从一个资历不足的后辈口中说出,那些中低层将领下意识就会有一种倚老卖老的傲慢,五代时期的以下克上之风又令军纪松弛,难遵上命,到时候说什么都会当成耳旁风。
再考虑到严重的地域歧视和山头划分,这也是为什么朝廷明明清楚,王超、葛怀敏这类将帅不堪大用,但在关键时刻还是得他们顶上去,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赌一赌这些人能在关键时刻不拖后腿,可惜就没赌赢过。
刘平同理。
他不是最好的将领,却是现阶段最合适的将领。
所以狄进十分坚定:“举荐刘平,是我根据夏贼之见,权衡利弊做出的选择,还望诸位支持!”
由于遇刺经历,他如今确实有着相当的权威性,三人本就信服,更是再无异议:“请狄修撰放心,我等当全力支持!”
狄进点点头,直接问道:“反对最为激烈的,是哪些臣子?”
雷濬道:“反对者众,若说骂的最难听的,当属监察御史里行孙沔!”
狄进眉头微动,御史言官的嘴,有时候可不代表个人之见:“这位新任御史,与朝堂重臣可有往来?”
雷濬立刻道:“此人与夏相公有往来,前些时日宅中多了两位貌美舞姬,正是出自夏府!两人的关系十分隐秘,若是夏相公指使孙沔,显然不希望外人知道,他不愿启用刘平!”
大荣复冷笑:“刘平之前被夏相公举荐,剿灭无忧洞,结果闹得灰头土脸,倘若此番得狄修撰举荐,能立克西夏,夏相公的举贤之名,或许就要大受影响了!”
刘知谦轻咳:“也许是我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狄进心里有了数,进入下一个话题:“夏州动向如何?”
刘知谦道:“我们如今已经在陕西设立分司,由河西之地获得的情报,全部送入分司处置,倘若干系重大,当快马即刻送往京师,就目前而言,还无西夏境内大规模动员的情报,看来李德明是希望请罪稳住我朝的!”
狄进沉声道:“再探!决不可小觑一面委曲求全,一面全占河西之地的李德明,他但凡知晓辽国内发生的事情,是绝不会抱那等侥幸之心的!”
“是!”
三人正色领命,又回答了不少朝政事务,起身准备告辞。
临走之际,大荣复稍作迟疑,还是凑了过来,低声禀告道:“宝神奴似乎完全疯了,如今每日在牢内念诵佛经,偶尔清醒时,就嚷嚷着要见你,说是有一件天大的要案秘密告之!”
第391章 你对我们没用了!
机宜司大牢。
深处牢房。
两道身影对坐,双手合十,嘴唇轻颤,默默念诵经文。
狄进看到这一幕时,都不禁愣了一愣:“吴景怎么和宝神奴关在一间牢房了?”
大荣复解释道:“三个多月前,宝神奴的病情突然加重,发狂大叫,这贼子又是要犯,狱卒们也头疼不已,直到吴景出面,念诵佛号,他才安静下来,此后丐首处决,吴景也延缓了行刑,留了下来,镇压贼子!”
此时乞儿帮曾经的头目,自宫中的“二爷”典御吴氏,“三爷”富商何万,“四爷”刑案孔目鲁方,到“七爷”乞儿头目娄彦先,已经统统行刑问斩。
按照吴景自己的意愿,他本来是与这些人一同领死,赎去当年所犯的罪,没想到却与“大爷”宝神奴同处一监,考虑到之前一直跟娄彦先同监狱,倒成了丐首指定狱友……
此时此刻,狄进凝视着那名神态平和的犯人,却又有些感慨:“世间沉浮,大是大非,吴景经此历练,如今是真正的‘悟净’了!”
悟净依旧是一身囚服,并未穿着宝相庄严的袈裟,头顶还长出了细密的头发,也未剃得一干二净,但此时的罪囚,却比起寺院里那些枯坐蒲团的僧人,更有四大皆空,六根清静的出尘之意。
从某种意义上,这段监狱内的生活,才是这位曾经满怀戾气,偏执害人的武僧,真正向佛的一段修行。
牢房内的两人也发现了外面的注视,换成以往,他们根本不加理会,但这次宝神奴却似乎感受到那熟悉的气息,双目陡然露出厉色,扭头朝外看来。
悟净见状,不慌不忙,声音稍稍昂起:“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这并不大的声音,却如同暮鼓晨钟,宝神奴身躯一震,面容变幻不定,口中却又下意识跟上:“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打开牢门!”
狄进目睹这一幕,目光微动,临时改变主意,不将犯人带往刑讯室提审,直接吩咐道。
大荣复亲手拿着钥匙,打开牢门的锁,狄进走入之前又道:“你守好这里,勿让旁人靠近!”
“是!”
待得走入牢内,悟净已经起身行礼:“公子!”
“有劳了!”
狄进双手合十,同样还了一礼,又直接问道:“此人如今的状态,可是伪装出来的?”
悟净道:“不是伪装,他的‘善念’正在逐渐占据躯壳!”
“‘善念’么?”
狄进问道:“可是因为此獠本身患有离魂症,又在净土寺内研习佛经,才有了如今这个‘善念’?”
悟净稍作沉吟,缓缓开口:“贫僧不比二师弟精通医术,不敢断言,然这份‘善念’似乎诞生得颇早,他近来与贫僧交谈,并未提及净土寺,倒是说了少年时在辽国的往事!”
“回忆往昔……”狄进奇道:“在辽国时期发生的事情?能具体说一说么?”
悟净组织了一下言语,露出歉然之色:“请恕贫僧难以完全复述,他所言断断续续,不成章法,但主要是少年习武,期间提到了自己的师父,文武双全,有经世大才,可惜却隐居避世,不为世间所知!”
“宝神奴的师父?是了!宝神奴如此武功,若非家传所学,必然也是要有师承的!”
狄进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确实忽略了一点。
宝神奴是后来从欧阳春的师父欧阳崇仁那里偷来了渤海王族的秘传神功,亦或是得不怀好意的欧阳崇仁传授秘籍,反正无论过程是怎样的,结果都是这位年轻强者,本以为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成为天下无敌的强者,却练成了疯癫。
但在此之前,宝神奴的武功就已是相当强横,得萧太后赏识,为贴身亲卫,有赐姓为萧的机会。
那此人原先的武功和学识,又是怎么来的?
“时间太久远了,宝神奴都是年近六十的人,其师父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狄进念头一转,暂行压下,接着问道:“倘若‘善念’完全占据身体,会将此前的罪恶全部交代出来么?”
“不会!”
悟净摇头:“他的善念只是压抑住了心中的恶欲杀意,却未彻底放下过往的执念,公子若要审问他,他只会闭口不言,而不会将以往的事情全部交代出来……”
“原来如此!”
狄进微微点头,倒也没有怎么失望,如果善念人格真的能将秘密和盘托出,以宝神奴本我的性情,他是真的可能会逆行气血,自我了断的。
现在人还活着,说明宝神奴依旧抱有期待。
果不其然,一旦悟净停止诵经,他的面容又开始扭曲变化,最终低嘶一声,恢复到了以往的冷漠之态:“狄进,你终于回来了!让这个臭和尚滚出去!我就告诉你要案的秘密!”
狄进理都不理,只是打量着他,嘴角微微扬起:“宝神奴,你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所成就的事业虽然难以改变世间大局,但也远非常人可比,结果死到临头,却连自己都渐渐丢失了,岂非正是佛门所言的因果报应?”
宝神奴面皮微微抽搐了一下,马上反唇相讥:“你若是对我心中的秘密不感兴趣,就不会来此,既然来了,出此言语相激,反倒显得底气不足!”
狄进平静地道:“我此来不是听你的秘密,而是告诉伱一件事,在辽主寿辰上,‘天耳’杨瑰亲手伪装成内侍,毒死了南院枢密使、左丞相张俭,辽主这回是真的把你们‘金刚会’放在心上了!”
宝神奴面色再变,但这回却是不惊反喜:“好!杀得好!我们忠心耿耿二十多年,却被弃之如敝履,如今见了血,辽庭才会重视!陛下有雄才,会重新启用‘金刚会’的!”
狄进没有否认:“如今宋辽两国的关系,因占据河西的党项李氏,进入新的局面,辽主确有雄才大略,启用‘金刚会’这种已经成规模的谍探组织,是很有可能的!但辽主年岁已高,为求续命甚至服用禁药,驾崩之后,太子继位,他对你们‘金刚会’却是深恶痛绝!”
“当天子的,若是完全因一己喜恶行事,那就是昏君,你不必挑唆!”
宝神奴哼了一声:“何况来日之事,谁也说不清楚,我已经给他们指了一条出路,如果无法走出去,那就是一群无能的废物,与我何干!”
狄进微微点头:“既如此,你没有什么遗憾,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处了,可以伏法了!”
宝神奴一怔,只觉得不可思议:“笑话!你会直接杀了我?”
“为何不会?”
狄进反问:“我原本留着你,是为了震慑‘金刚会’的残党,让他们不敢再回归京师,如今‘天耳’在辽国中京的所作所为,已然是孤注一掷,要么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谁都不要,要么展现出威胁性的他们,重新被辽庭接纳,但到那個时候,‘金刚会’肯定也会听命于新的首领,那是离开辽国二十多年的你,能够知晓的么?”
宝神奴面无表情,手指却捏了起来。
狄进道:“看来你明白了,你为‘金刚会’争取到了一条前路未卜的新道路,与此同时你也彻底失去了对‘金刚会’的掌控,你心中藏着的那些情报,是真的过时了!”
宝神奴双眼眯了眯:“机宜司内有叛徒,还有昔日丁谓之祸,残留的余党,你都不想知道了?”
“当然想知道,但这些都是小事,我不会在上面花费太大的精力!”
狄进道:“我目前主要关注的,是宋辽夏三国的大局,岂会舍本取末,跟你们这群谍细不断纠缠?”
宝神奴冷笑:“谍探人人都瞧不上,可人人都在用,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有时候一条关键的情报就能改变数万人的成败,因此就连那些夏蛮子,都会安排谍细收买情报,你敢轻视?”
“不是轻视,只是抉择!”
狄进道:“就好比机宜司,确实存在着一个叛徒,之前想过办法,但一直没有找出来,就只能保持戒备,不再深究!事实上任何一个势力,都无法做到上下绝对齐心,倘若不断自我怀疑,弄得人人自危,岂非因噎废食?至于那所谓因为丁谓之乱而失势的官员党羽,只要国朝强盛了,毋须理会,他们自然就散了!宝神奴,你若是只有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还是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为自己保持些许尊严吧!”
宝神奴面色还能保持平静,眼神却死死地盯了过来,一时间也拿不准狄进所言,到底有几分真心。
然而旁边的悟净一直默默聆听,此时双手合十,再度开口:“昔日贫僧妄造杀孽,辜负了恩师的一片心意,主因乃自身偏执恶欲,次因是乞儿帮娄彦先所诱,今娄彦先伏首,乞儿帮一众祸首只剩阁下,前尘已了,贫僧正好与阁下一同受刑吧!”
狄进觉得这位如今悟道,赴死未免可惜,但没有人有资格替枉死者原谅他人,双手合十,由衷地道:“送大师!”
宝神奴终于变色,咬了咬牙道:“狄进,别的事情你都可以忽略,但你那姐姐当年牵扯到什么要案中,你也准备不闻不问么?”
第392章 《狄湘灵的过往》
“你心中隐藏的那些秘密,倘若依次排序,这件事应该也是压箱底的吧?”
当宝神奴被逼得开口,狄进就知道,他接下来所言必然关键,可当对方真正开口,仍旧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狄进听完后,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平静地道:“涉及家姐的要案,你觉得能够用它,来跟我谈判?”
宝神奴冷笑起来:“狄进,我知你能耐!”
“你今使辽归来,这机宜司也是听你的号令,又有三元魁首的功名,同科扶持的帮衬,别说来日,就算今时,在宋廷都有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你们这些当官的,对待外人都是心狠手辣,自家人则是百般包庇,伱姐姐就算犯了天大的事,你也有信心可以遮掩下来!”
他说了一通,狄进回了一句:“我看你倒是越来越像我宋人了,若是契丹贵族的思路,哪有‘包庇’‘遮掩’这等说法?”
宝神奴脸色一青:“你!”
狄进接着道:“不要觉得自己跟我斗了几场,就很懂我了,正如我到现在也不清楚,你师承何处,当年与那欧阳崇仁、欧阳正明父子的争夺,是非对错到底是什么,你根本不会理解我心中的追求与抱负!”
宝神奴厉声道:“那你是不准备听,想要将来后悔了?”
狄进语气依旧平静:“危言耸听是毫无作用的!你有底牌,就展现出来,我会斟酌考虑,正如此前‘金刚会’在辽庭的所作所为,你为你的那群手下争取到了一条重新效忠的出路,我也让辽夏彻底翻脸相向!宝神奴,这才是你的价值所在,明白么?”
“好!好!”
宝神奴极为痛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但他身陷囹圄,现在旁边又有个死和尚整日念经,影响病情,确实拖不下去了,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我的师父,是一位汉人……”
“他是逃难来到辽国的,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深居简出,隐姓埋名,为了在当地长久生活下去,收我作了弟子。”
“我虽非契丹贵族,但也不是寻常平民,颇有家资供养,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教我读书写字,习武练功!”
“当我开始懂事,便渐渐看了出来,以师父的才学见识,谈吐修养,一定是养尊处优,身居高位的人,他逃入我们大辽前,应该是宋地的贵人!”
“只可惜直到伤重而亡,他都没有告诉我,自己到底是谁,墓碑上也没有刻下一个字……”
宝神奴说到这里,眉宇间流露出哀伤,看着并未作伪,但很快又变为肃杀之意:“我这一生阴差阳错,未能真正做出一番成就来,但若不是得师父所传,我连今日的作为都不会有,他所受的那种伤势,我一直记在心中!”
狄进耐心听到这里,眼见对方顿住,开口问道:“什么伤势?”
宝神奴道:“我师父中了毒!他自配草药,又用深厚的内家修为压制,才得以续命,但依旧会出现身体抽搐,偶尔惊厥之状!”
狄进心头一动:“这是什么毒?”
宝神奴却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也不说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狄进又问道:“你师父将那门内家功夫传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