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崔琦身躯微颤,下意识地道:“我……我是齐大……”
女童嗤笑一声,似乎都不屑判断。
而另一道熟悉的声音即刻传来:“齐大,本名崔琦,崔致庸的庶长子,被委以信任,担当护卫头领之位,你还要否认么?”
崔琦半眯的眼睛陡然瞪大,看向面前的狄进和一位面容乖戾的女童,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彻底萎靡下去。
狄进接着道:“崔致庸每逢灾荒,施粥救济百姓,看似是积德行善,实则是为了聚拢四方人流,造出‘人种坑’,培养‘人种子’,这件事你也深入参与了?”
崔琦本来以为自己的身份被揭露后,也没什么可震惊的了,没想到这句话险些让他虚弱的身体蹦起来:“不!我没有!那样的事,我没有做过!”
女童燕三娘继续讽刺地笑:“恶人也有良知?”
狄进淡淡地道:“为恶之人,也非事事为恶,同样有着底线!百姓受灾本就凄惨,再被有意传染疫病,那简直是伤天害理,死后入阴曹,都要打入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所以崔致庸至今不得全尸下葬,正如‘陷空’所言,当真是报应!”
这是对子骂父,但崔琦面皮抽了抽,没有半分反驳。
那模样不是敢怒不敢言,而是颇有几分认同,却又限于父子关系,不能一起痛骂的感觉。
狄进目光微动,正式开始发问:“崔致庸做出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都是按照所谓的古籍《大丹正术》,以四象五鼎之法炼制‘大丹’,‘人种子’是其主药,具体是什么样子?”
“‘人种子’……‘人种子’……事已至此,我也老实说吧!”
崔琦喃喃念叨了几声,惨然一笑:“我确实是崔致庸的长子,却是私生的,我娘为了等他,一辈子无名无分,最后忧郁病死,我为求生计,出家为僧,早年练就了一身武艺,后来辗转入了崔家为护院……”
狄进道:“机缘巧合之下,崔致庸认出了你?”
崔琦缓缓摇头,眼中透出浓浓的怨恨之色:“不!不是巧合!崔致庸一直知道我,我能入崔家,也是他安排的,他对我嘘寒问暖,在我面前假惺惺地忏悔,收了我的忠心后,再将我安排到护院首领的位置上,为其卖命!呵,江南之地多少人称其为‘大善人’,一个对亲生儿子尚且如此的人,怎可能是‘大善人’?”
燕三娘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证明这段话是真的。
而崔琦陷入回忆之中,嘀嘀咕咕了几句,又泣声道:“崔致庸对我的信任,只是比起外人多而已,毕竟我们是血脉至亲,但在炼丹之事上,他似是连嫡亲的儿女都不信任!”
“我亲眼见到十四娘子有一回好奇,偷偷跑进丹房,崔致庸赶到后勃然大怒,面目狰狞地疯狂打她,口中囔囔着谁敢坏他的丹谁就得死,那六七岁大的孩子被他踹得吐出血来!”
“如果不是有人扑过去护住,我那小妹子,当真就被她的亲生父亲活生生打死了……“
燕三娘再度点头。
狄进听得脸色沉下:“崔致庸人前伪善,人后凶残,为了炼丹,六亲不认,就没人尝试揭晓他的真面目?”
崔琦叹了口气:“当然有,甚至连他的嫡子都反抗过,但都死的不明不白!崔致庸不仅会炼丹,更擅于用药,与他作对的人下场往往凄惨,报官也无用,江南官府多少人与他勾结?那些不知他真面目的百姓又敬他,呵!他最终幸好死了,不死的话,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狄进道:“但崔致庸的死亡,并不是结束,对么?”
“是啊……那个‘陷空’不是追过来了么?”
崔琦再度叹了口气:“狄三元,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了,我也确实助纣为虐过一段时日,却是身不由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燕三娘目光一厉,立刻道:“说谎!”
崔琦愣住。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是认定我不会痛下杀手,才有如此说法,之前用刑受的苦,还想再受一遍?”狄进没有动怒,但语气明显冷了下来:“崔琦,我给过你两次机会了,事不过三!”
崔琦眼中浮现出惊惧之色:“我……我……”
“别耍你的小小心机了!”燕三娘不耐烦了:“崔致庸没有全盘信任你,难道你就老老实实地听他的吩咐?你是护院首领,能够接触的事情比起他那些嫡子嫡女都要多!老实交代,再敢隐瞒,老娘让你惨死!”
崔琦看着这个凶残孩子,那满是戾气的口吻不似作伪,涩声道:“阁下是?”
狄进淡淡地道:“她是辽人谍探组织的成员。”
崔琦身躯一震,脑海中顿时浮想联翩,如果连辽人谍探都能戴罪立功,那他自然也可以,咬了咬牙,终于道:“我不是要隐瞒,有些事情仅仅听到只言片语,再加上我胡乱猜测,根本不知真假……”
狄进道:“你说便是!”
崔琦吞咽了一下口水:“我猜……我猜的啊!那‘人种子’之所以珍贵,各方争夺,是因为得到了它,就能不得疫病!或者说,这种奇物,就是从不得疫病的人身上夺取的!”
“什么!”
燕三娘听得瞪大眼睛,狄进则毫不意外:“果然是种痘术的免疫思路!”
种痘是一个统称,其中有痘衣法、痘浆法、旱苗法、水苗法,并逐步从“时苗”改为“熟苗”,以减低痘苗的毒性。
这个法子后来传播国外,首先传至俄国、日本和朝鲜,后再传至北欧和英国各地,直到十八世纪末,英国人试种牛痘成功,之前的那些法子,才逐渐被牛痘法所取代。
现在的年代,牛痘法是肯定没有的,还是在人身上做文章。
如果“人种子”真是类似的思路,那它可能是痘衣,即患者的贴身内衣;可能是痘浆,即痘疱中的浆液,含有天花的滤过性病毒;可能是取痘痂,研为细末,和人乳调匀,用新棉摊成薄片裹成枣核样;也可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土法。
当然,还可能是人。
每次泛滥的传染疾病中,总有一部分人天然免疫,对于后世常常接种各类疫苗的人而言,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对于古人来说,则太震撼了,甚至会有宗教性的崇拜。
试想一群免疫者,行走于疫病之中,如果再有意造势,赐福神迹,南方本就笃信各种教派,那信徒还不得疯狂?
如此一来,“人种子”就不仅是治病的药用,还可以用于宗教活动……
想到这里,狄进立刻问道:“崔致庸和江南的那些秘密宗教,比如弥勒教徒,有所往来么?”
对于别人来说十分震惊的造反教派,对于崔琦而言反倒没什么感觉:“他私底下和许多人往来,那些人都神神秘秘的,里面或许有弥勒教徒,谁知道呢!”
狄进道:“那你认为,这种不得疫病的奇物,为什么会运来京师?又在何处?”
崔琦赶忙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人种子’在哪里!实际上这几年我还想过,派手下的兄弟去找一找,但终究没敢,崔致庸死得那么惨,我如果找到了‘人种子’,拿着都烫手啊,下场恐怕不会比崔致庸好!”
燕三娘点了点头。
狄进道:“最后一个问题,夏府的门客褚老,与此案有何关系?”
崔琦对此倒是没有忌讳,立刻回答:“此人原是崔家的门客,似乎也会道家炼丹之法,那五鼎就是他设计摆放的,后来似乎察觉到不妥,及时抽身……”
狄进道:“没人找他?”
崔琦道:“不!江南那些人一直不愿放弃崔致庸的丹方,我这些年也在寻找,终于在夏府别院发现了他,但我派的人手,却没能将他带出来……”
燕三娘目光一厉:“说完!”
崔琦支吾了一下:“这老头之前讲了一句很古怪的话,他说‘青阳鼎’中置右臂,‘朱明鼎’中置左臂,‘金素鼎’中置右腿,‘穷阴鼎’中置左腿,顺序不对……”
“顺序不对?炼丹顺序么?”
狄进微微皱眉,道家炼丹术真的是知识盲区,他确实不懂这些,但也问道:“你之前说过,是‘陷空’死而复活后,杀害了崔致庸,那分尸有何用意?”
崔琦咬牙道:“狄三元刚刚不是说了么,这等恶徒,理应不得全尸,杀他之人肯定是用这样的法子,让他下阴曹地府后,永世不得超生!”
“宗教仪式么?”
狄进陷入沉吟,燕三娘则比划了一下:“分尸这么麻烦,莫不是假死?那颗头,确定是崔致庸的?”
崔琦道:“当然!我们都仔细辨认过,也没有易容,绝对是他的!”
“嗯?”
狄进目光一亮,立刻反应过来:“可现场只有头颅,而缺了躯干,那验尸的仵作是如何判断,在鼎里的四肢,就一定是崔致庸的呢?”
第417章 核心动机!真相大白!
“分尸的四肢,不是崔致庸的?”
“那又有何用?”
燕三娘和崔琦愣住,纷纷提出自己的疑惑。
狄进没有即刻回答,直接道:“随我来!”
燕三娘跟在身后,崔琦踉跄着没能爬起,被荣哥儿搀扶起来,跟在后面,几人很快来到了不远处的小院里。
白玉堂就在这里养伤,这位也苏醒了,面色苍白,正盘坐在床上默默调息内劲。
展昭不在屋中,而是站在外面,环抱佩剑,闭目养神。
待得有人接近,他的眼睛方才睁开,见到是狄进一行,颔首示意。
狄进尚未开口,燕三娘已经轻咦一声:“这个人的心好静……”
展昭视线一转,看了看这个女童,眉头微皱,显然看出了怪异之处,只是并未开口评价。
狄进道:“江南案有了些新的情况,展少侠一起来吧!”
“好!”
展昭点了点头,跟着一起进了屋,就见白玉堂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从床上下来,坐在了桌边,硬挺着腰,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是看不出重伤的模样。
“你是‘陷空’?你才是真正的展昭?”
看着两位俊逸的外貌上颇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少侠,崔琦这才反应过来,但仔细打量了一番白玉堂,又嘶声道:“不,你不可能是‘陷空’!‘陷空’岂会如此年轻?”
白玉堂冷冷一笑:“你们父子炼丹炼傻了,还真信死而复生?”
“我炼丹?我何时炼丹的?”
崔琦下意识地回了声,颤抖着道:“阁下是真正的‘陷空’,那个死在铜网阵里的,又是谁?”
白玉堂眼中露出悲伤之色:“那是我三哥!大意入了机关,不幸身亡,连尸体都……终究是四哥替他报了仇,手刃了崔贼!”
崔琦涩声道:“如此说来,崔……崔员外……是你四哥所杀?”
之前他虽然对崔致庸直呼其名,语气里也蕴含着愤恨,但归根结底,两人终究是父子,此时确定了杀死父亲的凶手,崔琦的眼眶还是红了。
“哼!”
白玉堂见状顿了顿,但想到那個伪善巨恶,终究恨急,厉声道:“崔致庸作恶多端,丧尽天良,死有余辜,我四哥正是替天行道!”
崔琦垂下头去,燕三娘则冷笑道:“替天行道?你们‘组织’里的人,有资格说这话么?”
“这孩子……咦?”
看着面前的女童,白玉堂皱了皱眉,有些拿不准,然后环视几人:“看来诸位都知道‘组织’的存在了,既然如此,我也不遮掩了!不错,‘陷空’确实是‘组织’的成员,然‘组织’里面并非全是恶徒,四位哥哥盗宝取物,从未伤人害命,所获的财物还用来接济穷人!”
燕三娘嗤之以鼻:“既如此,伱们行侠仗义便是,何必投靠‘组织’?”
白玉堂淡淡地道:“不是投靠,我从小就在‘组织’的据点长大,四个哥哥皆是如此,我们就是受前一辈‘陷空’培养出来的,但这不代表我等毫无是非观念,盗亦有道,丧良心的事情,我们从来不做!”
燕三娘目光闪了闪,根据她的判断,眼前这个人居然是真心实意地如此认为,并未扯谎,这就很不可思议了!
“金刚会”都没好人,“组织”还能有善类?
狄进则不准备深究这点,“组织”个体的好坏,现阶段没有讨论的价值,只要眼前这位愿意开口,就是重要的线索,直接问道:“你的四哥杀死崔致庸后,将其分尸了么?”
“没有!”
白玉堂摇了摇头:“四哥一刀斩下了崔贼的头,确定此獠已死,就离开了!”
燕三娘道:“确定死的是崔致庸?”
“当然!”
白玉堂斜了她一眼:“我们兄弟行走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岂会杀错人?那绝对是崔致庸无疑!而后四哥听闻崔家大乱,还特意回去了一趟,确定了‘九足鼎’里首级,正是崔致庸的头颅,此人必死无疑!”
狄进道:“照此说来,你的四哥一刀杀死了崔致庸,直接离去,随后将崔致庸分尸,头颅和四肢分别放在五个鼎中,还将躯干带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白玉堂冷冷地道:“这不奇怪,崔致庸两面三刀,表里不一,明面上是个积德行善的巨富义商,实则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之徒,恐怕家中也有不少人恨他,将其残尸分开,亦是一种惩罚!”
“家中之人为之么?”
狄进不置可否,又问道:“崔致庸也是‘组织’的成员,称号‘长春’,你事先清楚这点么?”
白玉堂面色微变:“你们连这个都知道了?不错,崔致庸是‘长春’,但他也是‘组织’的叛徒,一直对命令阳奉阴违,倒是向‘组织’套取了不少情报!我们‘陷空’盗取的好几件珍宝,上交后辗转出现在崔家,显然也是他向‘组织’讨要的!”
狄进道:“结果‘组织’向‘长春’索要‘人种子’,他却不愿意交出来,‘陷空’才出动,盗宝药鼎,实则也是最后的警告!而此人选择以铜网阵暗算了你的三哥,就是彻底决裂,所以后来的命令,变成了杀死‘长春’,并且夺回‘人种子’?”
白玉堂沉声道:“你前面都猜对了,唯有最后一点错了,夺回‘人种子’原本不是我们的任务,而是后来临时改变的,正因为如此,三哥才会失手……”
狄进问:“正因为他失手了,最终的过错,就变成你们的了?”
“‘组织’规矩森严,有专门惩处的手段!”
白玉堂想到了之前被“锦夜”暗算,眼中露出厉色,冷冷地道:“四哥至今还在受罚,我才会出手,在江南之地掀起风波,一路查到京师来!”
“好!”
狄进基本弄清楚了双方冲突的前因后果,却还补充了一个细节:“你之前说过,在炼丹上,崔琦比起崔致庸更加狂热,此言可有根据?”
“当然有!”
白玉堂冷冷地扫了眼崔琦:“三哥夜探崔家,回来后告诉我们,丹房内唯有崔致庸和护卫首领齐大能进,连嫡系子女都进不去,他很怀疑这位护卫首领的身份!而有一次贴近外面,还听到癫狂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再加上此人一口咬定是我死而复生回来了,我作此判断,难道有误么?”
“这样么……”
狄进眼角余光一扫,发现燕三娘面容肃然。
不仅这位人型测谎器,全程没有发出质疑,他通过神态举止,也认为白玉堂没有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