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或者说,站在白玉堂的视角,整起案件的过程就是如此发展的。
于是乎,狄进转向崔琦:“你有什么可说的?”
崔琦的身体同样虚弱,蒙汗药的副作用尚未完全过去,行刑的伤势也在,哪怕有着练武的底子,也吃不消了,一时间更是有些发懵:“我……我不会炼丹,入丹房也是被崔致庸传唤进去,每次只在外间守护,而且那烟气迷得我昏昏沉沉的,怎会癫狂大笑?”
白玉堂冷哼一声,摆明着不信,狄进则立刻问道:“那你明明没有见到‘陷空’的真面目,为什么认定‘陷空’自始至终只有一人?”
崔琦喃喃地道:“是……是崔致庸,他有好几回念叨着,告诉我世上有人能百病不沾,有人能起死回生!我起初也不信,但他信誓旦旦,说得多了,又听到了‘陷空’的遭遇,我就认为‘陷空’的名号下,只有一人!”
燕三娘看了看两人,皱起眉头。
显然,她判断不出真假了。
或者说,她认为两边讲的都是真话。
狄进心里有了数,再度问道:“崔致庸的身体上可有胎记?可有早年受过伤势留下的疤痕?”
崔琦有些怔仲:“他寒暑不侵,整日便是宽袍大袖,我如何看得出来?”
“寒暑不侵,宽袍大袖?”
狄进眉头一动:“说清楚些!崔致庸是巨富之身,平日里宴请待客,四季常服,不可能只有一套吧?”
“自然不是一套,但表面看上去,却似是一套!”
崔琦解释道:“他是真的寒暑不侵,下雪的寒冬,那宽袍大袖是薄薄的丝绸所制,到了炎炎夏日,却换成了厚厚的棉布,依他所言,这是修行的正果,许多人都敬之畏之,视作半仙一般……”
“冬燥夏凉,果然如此!”
狄进目光一亮,立刻问道:“你再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身上可曾出现过什么不好的症状?”
“有!还真有!”
崔琦凝神想了许久:“有一次他卷起袖子,我看到他的胳膊上,隐约有一颗颗红肿的斑点,看上去十分渗人……”
狄进道:“那现场留下的残肢,有这样的斑点么?”
“这……”
崔琦愣住:“我们当时都乱了,主要看的是头颅,都在辨认是不是员外,哪能顾得上观察胳膊和腿?”
在场众人都是才思敏捷之辈,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渐渐变了。
在此事上,白玉堂最是关切,急急地问道:“狄三元的意思,莫非死去的崔致庸是假的?”
狄进道:“但凡分尸案件,凶手的目的大致分为四类!”
“其一,通过肢解尸体,方便转移运送尸块;”
“其二,通过肢解尸体,模糊死者的身份,以头部缺失为多;”
“其三,通过肢解尸体,掩盖死亡原因,避免行凶时留在尸体上的某种痕迹暴露,指向凶手的身份。”
“最后,则是纯粹的情绪宣泄,要将仇人大卸八块,碎尸万段,才能一泄心头之愤!”
稍加总结后,狄进回到这起案件中:“江南巨富崔致庸离奇身亡之案里,随着我们对崔致庸身份的逐渐揭露,对于分尸的理由,也基本归结于最后一点上。”
“由于崔致庸多行不义,行凶者才会将之分尸,置于炼丹的五鼎内,躯干则不翼而飞,死无全尸,不得安葬,可谓报应!”
“但如果这样的思路错了呢?”
“分尸的目的,不是情绪宣泄的报复,而是模糊死者的身份,瞒天过海!”
白玉堂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道:“可那头颅确实是崔致庸啊!他家人都在现场,我的四哥也折返回去,还有‘组织’的人,后来都亲自察验过,头颅不可能有假!”
一直聆听的展昭突然道:“死的确实是崔致庸,但‘长春’崔致庸,不止一个人?”
“不错!”
狄进点了点头:“‘长春’对崔琦强调,‘陷空’只有一人,这件事除了故弄玄虚之外,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但深思下去,或许是一种下意识的否定,他不希望因为‘陷空’称号下的多人轮换,联系到自己!”
白玉堂恍然大悟:“‘长春’的称号之下,也有多人?”
燕三娘啧啧称奇:“应该是这样的,崔致庸是崔致庸,‘长春’是‘长春’,他们行为一体,但实际上是两个人!”
崔琦终于明白了,呻吟道:“他们有两个人,平日里扮作了一个人?”
狄进点点头:“如果有着这样的隐秘,你觉得崔致庸对你纯粹是利用之心,毫无父子之情,那个好奇的崔家小娘子闯入丹房,险些被崔致庸打死,这一切都可以解释了!做出这些事情的是‘长春’,本来就不是你们的父亲崔致庸!”
崔琦脸色惨白:“可如果真有两人,怎会神态举止,一模一样?”
狄进看向白玉堂:“‘陷空’有五人,神态举止是如何模仿的?”
白玉堂道:“我从小跟着几位哥哥一起长大,当然能模仿他们的言行举止,字迹更是简单,原本的盗帖都是大哥所写,后来我连字迹都学会模仿了,就交由我来写!”
狄进道:“崔致庸和‘长春’亦是同理,他们如果朝夕相处,皆身穿宽袍大袖,一言一行如何不能相似?何况正如你之前所言,崔致庸在家中喜炼丹,收集珍物,这些行为往往是避着家人的吧?”
崔琦涩声道:“不错!他确实常常独自来往,丹房与内宅分开,从不允许仆婢进出,连嫡出的子女都不行,担心沾染了尘俗之气……”
狄进问道:“吃食用度呢?”
崔琦道:“崔宅本就奢侈,这些都是不缺的……”
狄进又问:“崔致庸可有年龄相近的兄弟?”
崔琦茫然:“我……我不知道!”
狄进目光一动,换了个问法:“崔致庸的父母长辈可安在?”
“都不在了!”崔琦摇了摇头:“崔宅里还真没有长辈,家中以崔致庸最为年长……”
狄进道:“如此说来,即便崔致庸当年有一位孪生的兄弟,你们作为小辈的,也根本不清楚?”
“可是……可是……”
崔琦面露悲戚,结结巴巴地道:“既然我的亲生父亲还在……为何任由别人这般对待我们……毫不制止?”
“你别以为崔致庸是好人……”
白玉堂森然道:“如果真的是两个人共用一个称号,一种身份,竟然连‘组织’都瞒了过去,‘长春’藏得这么深,肯定是主导者,崔致庸则是助纣为虐的听命者,所以最后死的也是崔致庸!”
狄进道:“就目前的线索而言,还不能作此推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两人无论是先天容貌相似,还是‘长春’通过后天易容,故意接近崔致庸,在长相上都没有区别,唯独产生差异的,反倒是身体上的特征!”
“此人表露在外的寒暑不侵,不是修行有成,而是长久服用冬燥夏凉的丹药,所以冬天时只需穿薄薄的丝绸衣物,到了夏日反倒要裹上厚厚的棉衣!”
“如此违逆四季规律的行径,在某些人眼中是得道的体现,但冷暖自知,久服丹药,积累毒素,此人的身体上必有迹象,那些红肿的斑点,正是表现!”
“而‘长春’显然意识到,多年来的接触,有心人可能会察觉到这点,所以他在崔致庸死后,进行分尸,又将分开的残肢置于五鼎之内。”
“如此一来,任何查看现场的人,肯定会将关注点第一时间集中到头颅上,最终证明崔致庸已死,从而忽略了身体上的破绽!”
“这起案件,想要隐瞒身份,关键的不是头颅,反倒是身躯!”
说到这里,众人彻底明白了,对视之间,心头齐齐升起了一股寒意。
狄进则作出总结:“从‘长春’营造两人共用一个身份,他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而炼成了所谓的‘人种子’,又不愿意交给‘组织’,反倒将之视若珍宝地藏起来,也预见到了后续的发展!”
“‘组织’绝不会任由成员私吞‘人种子’,就算‘陷空’失败了,肯定会派其他人员追回,可崔致庸被‘陷空’所杀,最后‘人种子’却没找到,这个矛盾点就从‘组织’对‘长春’无止尽的追杀,变成了‘陷空’要完成当年没有完成的任务!”
“这才是先杀‘陷空’,后被‘陷空’反杀,五鼎分尸惨死的核心动机!”
“世人眼中的江南巨富崔致庸已死,然而‘组织’的成员‘长春’,依旧带着无数灾民的苦难孕育出来的‘人种子’,隐姓埋名,藏身于某处,做着他寒暑不侵,百病不生的大梦!”
第418章 亲眼见证三元神探抽丝剥茧的能耐
“我与你们一同,去将‘长春’找出来!”
当目前最符合案情细节的真相被推理出来,崔琦整个人都瘫了,白玉堂则双拳握紧,断然道:“这么多人不能白死,此人如果还活着,一定得把他找出来!”
狄进不问他伤势如何,问了也是强撑,直接道:“‘组织’的人手六年没找到‘长春’,你准备如何寻找?”
白玉堂梗着的脖子微微一僵,鼓了鼓嘴,干脆道:“跟着你找!”
“多谢信任!”
狄进目光一动,倒是没想到这位能这么说,却还是微微摇头:“不过一个如此心机深重之人,藏了六年之久,我目前也没有将‘长春’直接找出来的把握,最关键的问题是,‘长春’和‘人种子’现在还在京师么?”
别说白玉堂滞住,所有人都皱起眉头。
原来所有人都以为,是“长春”崔致庸不甘,提前将“人种子”通过隐秘的渠道转移到了京师,那么在这种百万人口的雄城里,寻找一件难以描述的东西,难度已经很大。
可现在,“长春”没死,由他带着“人种子”,活动范围就太大了,根本毋须一直躲藏在一处,随时可能转移,寻找的难度何止高了十倍?
“展少侠,劳烦你看守好他!”
狄进劝住白玉堂,又特意用了看守一词,才让这位安分下来,带着燕三娘走出屋子。
出了后院,燕三娘开口道:“‘长春’热衷于炼丹的习惯不会改,难道不能由此追查京师权贵么?”
狄进轻叹:“你可知地方州县,民间大户,有多少崇道者?”
拜真宗的天书降神所赐,十年前正是道教活动的鼎盛时期,六年前虽然真宗已经驾崩,所谓的“天书”也被刘娥巧妙地作为陪葬品,强行结束了这场信仰的狂欢,但朝廷停下了,民间却还有惯性,信仰道教者不知凡几。
燕三娘想了想,眉头紧锁:“是啊!‘长春’只要稍稍谨慎些,还真的不需要一定要待在京师,地方大族依旧有崇道者,完全可以躲在偏僻之处,继续炼制他的‘大丹’!那就没得找喽,他甚至不用待在宋地,可以去辽国啊!”
“嗯?”
狄进闻言倒是想起了一事:“你知道么?宝神奴的师父,也是‘组织’的一员,称号‘长青’,当年同样是叛逃者,一路出了宋地,直接去往北方的辽国……”
燕三娘奇道:“还真有逃去辽国的?竟然是师祖?”
虽然她对宝神奴恨之入骨,但按照传承算,那位“长青”确实是她的师祖。
狄进微微点头:“‘长青’‘长春’,单就称号颇为相似,同样走上了叛逃之路,不过间隔得很长,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位后来的‘长春’,在得知了‘组织’之前有一位同样精通医毒药理的成员成功叛逃,不知所踪,才有此勇气!”
燕三娘嗤笑道:“‘长青’逃掉了?那‘组织’也不过如此……”
狄进摇头:“实际上,‘长青’并没有逃掉,根据宝神奴之言,他这位师父最终还是死在了‘组织’的余毒之下,而后宝神奴的残废与疯癫,其实也与‘组织’的另一个成员‘金玉’有关,所以这一脉根本没能逃离……”
燕三娘想到自己的畸形,顿时不吱声了,眼中露出戾气来。
从根本而言,她们这些人都是“组织”的受害者,只是直接与间接的区别。
狄进继续道:“但对于‘长青’的真正处境,‘长春’是肯定不知道的,他从过来者身上获得了对抗‘组织’的勇气,并且采用了一個更巧妙的金蝉脱壳之法,觉得籍此完全逃脱了‘组织’的掌控……”
燕三娘目光闪了闪:“伱的意思,‘长春’也没有逃脱?”
“逃是逃了,但对于此类精通药理,偏执狂热之辈,‘组织’真的就不作丝毫防备么?”
狄进实际上不仅想到了宝神奴的师父“长青”,还有那位可能与姐姐有关联的“都君”。
那一位不仅时间更接近,而且手段更狠,干脆血洗“组织”的据点。
试想“组织”接连让称号成员叛逃,却不做丝毫应对,是不是显得太无能了?
总不能这个从全是各国的卧底,变为全部叛逃出走各国吧……
燕三娘不知他心中的吐槽,倒也理解了思路,琢磨着道:“可就算‘组织’想要防备此人背叛,又能怎么做呢?‘长春’本身就擅长药理,下毒不成吧?”
狄进并不这么认为,后世的医术都有许多疑难杂症,更别提古代:“医者不自医,许多毒药是难解的,‘长青’也精通医毒药理,最后却死于慢性毒药之下,只不过相比起普通人,多熬了一些年头罢了!”
燕三娘奇道:“你能肯定‘长春’也是如此?”
“当然不能!相比起‘长春’的金蝉脱壳,由杀人现场、分尸疑点、参与者的种种线索证明,此人被‘组织’下了慢性剧毒,就是纯粹的猜测了!”
狄进道:“但事已至此,想要捉拿这么一位已经脱离六年之久,为人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物,就必须猜测他有弱点!若是没有弱点,那就是无懈可击,也毋须花费精力了……”
“找不出弱点,就无法击败……”燕三娘眼珠转了转:“比如阁下?”
狄进眉头扬起:“你认为我毫无弱点?”
“至少我找不到!”
燕三娘呵了一声:“我以前认为,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宝神奴,但现在看来,那老狗老了,又是个疯的,若是年轻时,练武没练疯,或许还能够跟你比一比!不,若论在辽国的前程,他依旧比不上你这位高中三元的大官……”
狄进有了兴趣:“宝神奴跟你们说过,他当年在辽庭的事情?”
燕三娘撇了撇嘴:“当然,那是老狗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辉煌,自会反复提及!据他所言,哪怕只是侍从,萧太后对他也寄予厚望,许以前程……呵!结果如何,还不是来宋当个谍探头目?”
狄进不会一味贬低对手:“以宝神奴的天赋才智,若是出身在国朝,能科举入仕,自有大好前程,只可惜他生在了辽国,不是契丹贵族,又心比天高,才落得这般下场!”
顿了顿,他转回案件的话题:“宝神奴的弱点,是年迈、残疾和癫症,现在的‘长春’也有两个弱点,年迈、久服丹药的病痛,至于是否早已被‘组织’暗中下了毒素,完全无法确定,但想要将他找出来,就目前来看,也只有预设‘组织’准备了后手!”
“好!”
燕三娘明白该做什么了:“既如此,就用‘金刚会’的门路,查一查有没有这样的人!”
狄进道:“‘金刚会’在京师还剩下人手么?”
燕三娘淡淡地道:“一个盘踞了二十年的谍探势力,影响力岂会在一朝之间烟消云散?我让阁下见识一番?”
“请便!”
狄进点了点头,毫不迟疑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