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李德明的使者,仅仅是这个月,就已经是第三批了,再将时间拉长,自从夏辽交恶后,西夏更是屡屡拉拢边地番人首领,送了不少好物过来。
然而对方越是眼巴巴地讨好,乜罗越是自矜自傲。
蕃人或许在文化传承上,不比汉人聪慧,但在生存之道上的奸猾狡诈,从来是不缺的,他们一直都在宋夏间游走,既有亲附宋军与党项人厮杀的时候,也有跟着党项人出谷,在汉人百姓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时候。
谁强帮谁,谁弱抢谁!
说实话,乜罗本来挺看好夏州李氏政权,李德明承袭李继迁的基业后,得辽国支持,得宋人放纵,发展得越来越强大,其子李元昊又能兵善战,连连开疆拓土,将周遭的几个政权打得节节败退,大有一举收复河西的趋势,这样西夏是值得投效的。
但没想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内,形势急转直下,西夏先是在外交上得罪了大辽,其后李德明出兵攻宋,又惨遭大败,如今西北不敢进攻了,反倒开始图谋河东,还扭扭捏捏,不敢直接出兵,数度派来使者接触……
弱者的气息!
乜罗顿时对李德明大为轻视。
当然,瞧不起归瞧不起,他也不希望党项李氏就这么被宋人灭了,宋人真要没了边患,番人的日子就难过了,一旦两方开战,也得做些手脚,至少让宋人在河东这边没法放心地攻入夏州,继续维持着各方的平衡。
所以对待西夏,乜罗也不会翻脸相向,刚准备应付一二,耳朵突然耸了耸,厉声道:“谁?”
话音刚起,两道女子的身影突然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进了帐内倒不躲藏,大大方方地来到面前:“不必惊慌,自己人!”
乜罗看着燕氏姐妹,面色瞬间沉静下来,露出审视之色。
他首先观察的目标是燕三娘,这位小娘子看上去年龄很小,但神态举止都似成人一般,那眉宇间的戾气,不是孩童能够具备的。
而身侧的燕四娘就更熟悉了,旁人根本伪装不出来,必然是“组织”里面那种常年遭受各种试验折磨后,才能有的麻木。
肉傀不能算是人,却是确定身份的最佳证明,乜罗目光闪烁,冷声喝道:“退下!”
一道道闪烁着寒芒的尖刃已然探了进来,又令行禁止地缩了回去。
“这肉傀血气旺盛,气息纯净,好高明的手段!”
制止了手下的包围后,乜罗再打量了一下燕四娘,忍不住称赞了一声,转而看向燕三娘,语气顿时郑重起来,以标准的汉话道:“在下‘禄和’,不知阁下的称号是?”
燕三娘心头先是一定,对于乜罗是否为“组织”成员,狄进一方并不能完全肯定,现在对方主动承认,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又将“祸瘟”的手法当作是自己的,语气顿时老气横秋起来:“你倒有些眼光,本座号‘天山’,你可听过?”
乜罗目光闪烁,“组织”内部的称号成员,数目肯定不会很多,但以他的年纪和资历,确实不可能知道所有称号强者,而听着这位的口气和肉傀的调教,确实像高人,倒也不必得罪,抚掌在胸口行礼:“‘天山’之名,我确有耳闻,今日得见,实在有幸!”
“哦?”
燕三娘心想若不是狄进在临行前,考虑过要伪装称号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自己与“天山”有何干系,面上则露出欣慰之色:“看来你在‘组织’里地位不俗,倒也不是孤陋寡闻之辈,不枉本座亲自来见你!”
乜罗心中不悦,他根本不知“天山”是何人,岂不是说明自己在“组织”里面并不受重视,但旋即压下这份不满,露出和善的微笑:“不知阁下有何吩咐?‘组织’成员互助往来,我若能办到,必定尽力!”
“这是什么规矩?”
燕三娘听出了试探,语气冷了下来:“互助往来?这还是‘组织’么,岂非与那等凡人一般,需要抱团取暖?”
乜罗暗暗点头,“组织”的成员之间确实极为冷漠,看来对方的身份是没错的,而且既然这样说了,肯定也不是要来要求自己做什么事情,再度露出笑容:“是我失言了,那不知阁下此来是?”
燕三娘道:“听说你的药理,是跟‘司命’学的?”
乜罗缓缓地道:“我若能在‘司命’座下学习,那是何等幸事,可惜我只是得‘司命’传了三卷图册,自学了一些本事而已。”
“‘司命’一贯如此!”
燕三娘哼了声,袖口一转,三个小巧玲珑的盒子已经出现在手中,递了过去:“拿着!”
乜罗并未接下,直接问道:“这是?”
燕三娘道:“伱可以打开闻一闻。”
乜罗顿时警惕起来。
“组织”里各种药物可是太多了,有的甚至能操控人的身心,比如那些伏倒在脚下的部族首领,真的是感受到天地的赐福了么?还不是焚香里的药物,让他们有了难以形容的快感,逐渐沉迷,无法自拔……
来历不明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亲自去闻?
然而下一刻,燕三娘的话语令他心头沉下:“你中毒了,知道么?”
乜罗浑身紧绷,缓缓后撤,脸上和睦的笑容终于变得不阴不阳起来:“阁下可知,外面有三百近卫,手持的刀枪弓弩,不比宋人的官兵逊色,他们更是愿意为我赴死!”
燕三娘撇嘴道:“现在的小辈,真是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你以为的中毒,是本座刚刚给你下的么?你早就中毒了,或者说,‘组织’里所有的称号成员,都早就中了一种名为‘索魂钩’的慢性毒药!”
乜罗依旧在后退:“那么请问,我们为何会中毒?”
“当然是为了防备你们叛逃!”
燕三娘理所当然地道:“这些年‘组织’里面的叛逃者越来越多,‘长青’‘长春’‘都君’‘陷空’……那么多叛逃者,你不知道?”
乜罗面无表情,仅仅是抿了抿嘴,实则心头茫然。
这些称号成员,他只知道“都君”,好像是个新入“组织”没多久的,后来仗着武力过人就背叛了,这种事情在任何势力里都难以避免,所以也没怎么在意,但现在听着,怎么好像全是叛徒……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
燕三娘皱眉:“现在连宋人的朝廷都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开始实施抓捕,那机宜司的牢房内,就关着人呢,‘组织’里的其他人却连这个都没告诉你,早早示警,实在是不该!”
乜罗停下了脚步,一方面到了安全的距离,他随时能够得到帐外的接应,而对方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另一方面他也想听听后续:“如此说来,阁下是特意来示警的?”
燕三娘嗤笑一声:“‘禄和’,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你在这边地或许有几分势力,但在有些人的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长春’还是江南巨富,坐拥十万贯家财,为了自己的人种子,还不是说叛就叛了?”
乜罗压制住情绪,一向是他给别人制造烦躁,倒是首次被别人说的有些烦躁了:“那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燕三娘抬了抬手里的盒子:“本座是来鉴定解药的,这三盒药剂里面,一盒是‘索魂钩’的解药,另外两盒是‘离魂散’,恰恰是对身中‘索魂钩’之人最为致命的毒药!对了,这两种药物都是‘祸瘟’配制的!”
“是他!”
乜罗面色真正变了,心中终于信了几分。
“是那老毒物!”
燕三娘接着道:“‘索魂钩’之毒,是‘祸瘟’最先对‘长青’下的,这两人都是‘组织’的元老,最后因意见不合,反目成仇,‘长青’叛逃,却不知早已中毒,惨死在辽地!后来‘司命’发现‘组织’内部人心动荡,叛逃者越来越多,为了避免泄密,就将这种剧毒偷偷下到每一位称号成员身上!”
乜罗沉声道:“阁下之意,我也中了‘索魂钩’之毒?”
“你与‘司命’有过直接的联系,岂能不防备着?”
燕三娘理所当然地道:“你若是不中毒,本座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乜罗缓缓地道:“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这解药,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燕三娘不好回答,却也毋须回答,直接似笑非笑地反问道:“你真的想知道么?”
乜罗目光一动,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锦夜’是来抓捕你的!”
燕三娘时刻监听着他的心跳情绪波动,居然听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笑了起来:“你原本以为,‘锦夜’的出现,是要对你有所图谋?”
乜罗眼皮跳了跳:“当然不是,我对‘组织’忠心耿耿,‘锦夜’作为内部执法者,岂会对我下手?”
“行了!”
燕三娘摆了摆手:“本座不是‘屠苏’‘锦夜’那样的疯子,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你是忠心耿耿也好,有私欲也罢,本座都不在乎,本座只要解药!”
乜罗看向盒子,虽然还是没有探手去拿,但态度又不一样:“你就把它们给我?”
“你的药理毕竟是得传于‘司命’,有成功的机会!”
燕三娘淡然道:“这里面的剂量很少,你就算辨别出来了,也不够解毒,所以本座不怕你拿了解药,逃之夭夭,甚至反过来要挟于我!你助本座分辨出真假,也帮自己解了毒,这便是合作,如何?”
乜罗沉默下去。
自己在部族里好好的装神弄鬼,突然有个人跑到面前,说了一大通叛徒、中毒和解毒的话语,冲击性实在太大。
但这个貌若女童的前辈高人,刚刚说了那么多,对于“组织”内部的事情了解得头头是道,实在不像是假话,总不能外人比“组织”还要了解“组织”吧?
关键是仔细想想,以“组织”的风格,对他们下了慢性毒药,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好!”
事关自己的生死,乜罗终究下定决心,点了点头:“我为阁下分辨解药,希望阁下不要食言,也不要透露出去!”
“笑话,本座透露给别人,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燕三娘道:“给你提个醒,避着些‘锦夜’,他很敏锐!”
乜罗心头一悸,看了看周遭,首度涌起不安全的感觉。
他以前认为,“组织”要仰仗自己在河东番人部落里的威势,自然不可能动自己,可现在他在破解解药,无形中也沦为了背叛的一员,那“锦夜”真要下手,身边之人是否还可信?
燕三娘又道:“本座给你半个月的时间,可足够了?”
“太短!”
乜罗定了定神:“一个月,我会尽力而为!”
“好!一个月后,我们再见!”
目送前辈高人“天山”带着肉傀,潇洒离去,乜罗取了一块锦缎,将盒子缓缓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传唤来亲信,吩咐道:“通知各部族,本尊要闭关,为明年的风调雨顺,向天地祈福!”
第455章 麟州只能有一个声音,那就是我的声音!
“大哥,‘禄和’还未找到!”
“什么闭关祈福,分明是躲起来了,身边的人手也被特意调开,这是有意防备我们啊!”
听了矮壮小弟的禀告,“锦夜”的目光中既有意料之中的冷漠,又罕见地生出一抹淡淡的唏嘘:“我就知道,这个人有异心!”
在“组织”的诸多称号成员中,“禄和”不仅资历浅,眼界还相对较窄,限于边境的一亩三分地和汉番冲突上,顶多外加西夏和吐蕃的局势。
若论对各地的了解,甚至不如隐居于京郊的“祸瘟”。
而越是眼界狭小之人,越自以为是,“禄和”近来就背着“组织”,做了不少犯忌讳的事情。
正因为有了这样的判断,“锦夜”此番才会布置下这个局。
此人已经生出了异心,迟早会背离“组织”。
但话又说回来,由于近来风波动荡,原本以为早已死去的“长春”还活着,行走各地的“陷空”脱离了控制,元老级的“祸瘟”也被朝廷抓捕,如此种种之后,“锦夜”并不希望内部再出叛徒了。
可惜,他对背叛的敏锐感觉,从来没错过。
“河东番部是‘禄和’的根基,不会放弃,必定是察觉到了危险,暂时躲起来了!”
些许感慨之后,“锦夜”的视线重新变得坚定,冷冷地道:“若无‘组织’的支持,他此时还是个卑贱的番人,哪里能被各部奉为尊者?享受益处时理所应当,承担职责时避之不及,天底下没有这般事情,从今日起,将‘禄和’定为‘组织’的叛徒!”
“大哥说的是!”
矮壮汉子咬牙呸了一声,恶狠狠地道:“别给我遇上,不然一定要让他惨死!”
“即便要除叛徒,有时也不必亲自动手……”
“锦夜”自从上次京师被大批官军围堵后,就不再一味地施展武力:“狄进到州衙了么?”
矮壮汉子道:“岳封那边盯着,说是车队马上要进城了,戴保就在车队里!”
“这個岳封……上次的好奇心未免重了些……”
“锦夜”目光闪了闪,喃喃低语了一句,才站起身来,步伐稳健地朝外走去:“‘禄和’的局没有结束,他能藏身,十万帐番人却藏不了,这场汉番之间的冲突,将会是我们给这位知州准备的上任大礼!”
……
州衙门前。
一群身穿官服,脚踏黑靴的官员齐刷刷立着,朝着远处的街道翘首以盼。
为首的男子面容朴素,颇有风霜之色,正是麟州同判孙霖。
立于他身后的则是州衙的七名属官,节度判官、节度推官、录事参军、兵马都监、司理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全员到齐。
节度判官洪朗是个粗豪的汉子,等着等着就按捺不住了,凑到孙霖身边嘀咕:“若非狄相公早派人督促我等在州衙内办好差事,以这位经略相公如今在河东的声威,大伙儿都要到界碑处相迎吧!孙同判,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霖点了点头:“确该如此,一路之上,我们也可禀告麟州大小事宜,供狄相公决断!”
洪朗笑道:“依下官之见,州内最要紧的,就是那群不服管束的番人,与夏贼暗地里勾搭,不可不防!”
孙霖微微凝眉:“洪节判,慎言!”
“孙同判何必担心呢?”
洪朗大大咧咧地道:“那个首领乜罗,不是躲起来了么,什么闭关祈福,分明是怕了狄相公的声威,有意避让!嘿,这群番人就是畏威,依我之见,早该拿几家作伐,杀鸡儆猴一番!”
孙霖观察了一下其他属官的神情,见他们颇深以为然,脸色沉下:“番人对朝廷确有畏惧,然狄相公尚未赴任,就退避三舍,必有古怪,要小心他们以退为进,图谋不轨!”
“孙同判太抬举那群番人了,他们固然狡诈多变,哪会用这等把戏?”
洪朗撇了撇嘴,刚要说下去,浓眉一扬,声调陡然扬起:“来了!狄相公来了!”
车队出现在视线尽头,州衙官员整了整衣冠,迈着整齐的步伐,迎上行礼:“下官见过狄相公!”
狄进翻身下马,还了礼数,直接道:“请!”
说罢,也不带随从,领头朝着州衙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