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众官员面面相觑,机敏的赶忙对着胥吏吩咐,让他们安顿车队,其他人则跟了上去。
狄进当先,视线巡视周遭,默默观察。
相比起兖州州衙修建得恢宏别致,其内雕梁画栋,高台厚榭,不似官员办公之地,更像是供贵人休憩游玩的山水庄园,麟州州衙则是另一个截然相反的风格。
放眼望去,随处可见用黄土夯筑而成的高墙,有近丈高,坚固耐用,再看建筑格局,分明是将之当作一座小型的堡垒,倘若外贼真的杀入城中,还能据此地而奋力顽抗,显然兼顾了民政与军事之用。
毫无疑问,在边地看到这样的州衙,更让人安心。
狄进一路走着,颇为满意,再大踏步地进入正堂,于主位上立住。
以同判孙霖为首,众多官员齐齐行庭参礼:“拜见知州!”
狄进领了此礼,朗声道:“夏州李德明不敬天威,犯上作乱,于陕西大败,依旧野心不改,欲图谋河东,我此番得授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领麟州军政,正是为平定西夏之乱而来,麟州上下事务,还望诸位通力合作,以安边民,以抗外贼!”
众人面色略有怪异,齐声领命:“下官领命!”
狄进当先坐下,抬了抬手:“诸位入座吧!”
州衙官员纷纷入座,气氛一片肃穆。
狄进率先看向次位:“孙同判,你身为同知州,又早至麟州,对此地军民风貌定有了解,还未请教?”
孙霖早想到这位的行事风格,不同于那种慢吞吞的年长官员,但如此雷厉风行还是令人有些诧异的,定了定神道:“下官这就向狄相公,禀明州内政务……”
随着这位不急不缓的声音娓娓道来,狄进仔细聆听。
不得不说,天圣年间终究不比后来的仁宗中晚期,为了应付西夏李元昊连年的入侵,暴兵百万,拉开一条长长的边线,由此极大地加重了国内的负担,激化了各方的矛盾,边民的生活也是苦不堪言。
现在宋夏攻守之势转换,看似李德明是侵略一方,实则他是被辽国的态度和宋廷关闭榷场,机宜司又不断在民间散播消息的架势给逼的,宋廷这边以逸待劳,边地压力并不大。
麟州各方面的状态就不错,在军事上有精锐马步禁军驻扎,与丰州、府州连成一线,形成河东西北战区,在后勤辎重上又得后方各州补充,若说稳若泰山,还不至于,但三州并不畏惧李德明来攻,反倒有些跃跃欲试之感。
士气可用!
唯一的不妥之处,就是番人各部了。
无论是李德明率军前来攻打时,番人为其引路,探明消息,还是宋军要打进夏州,番人部族在后方生乱,都是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
所以说着说着,孙霖自然而然地提到了这些部族的首领:“乜罗自得国朝授殿侍之位以来,此前还算安分守己,只是近年来与夏州往来甚密,这一月之中,就有三批夏州使者暗中前往乜罗的部族拜访!”
狄进眉头微动,机宜司禀告的也是三批使者,这位同判显然是消息灵通之辈:“你是如何处置的?”
孙霖早有准备:“狄相公容禀,下官静观其变,未作处置!”
狄进不动声色:“是何缘由?”
孙霖道:“原因有二。”
“首先,这些夏州使者身份不高,并非夏贼李德明麾下的臣子,只是党项商贾,往来两州,即便拿下,也定不了乜罗的重罪!”
“其次,乜罗狡诈,对于夏州来客颇多敷衍,并未给予任何回应,我们若是强行拿人,反倒显得过于重视,让番人有了与官府对抗的底气,愈发骄横!”
狄进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孙同判所言有理,这些试探往来,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落于下风,你做得很好!”
这位能了解得如此清楚,显然在乜罗的部族里面有着眼线,此时不亢不卑地讲出,也是展现出了身为副手的存在感。
同判与知州,既有上下尊卑,又要分庭抗礼,任何一位有才干的官员,都会如此为之,孙霖确有此意,眼见这位主官大度,赶忙见好就收,放低姿态:“狄相公谬赞,乜罗势大,下官也是不敢贸然行事,影响了大局!”
狄进接着问道:“乜罗现在何处?”
孙霖道:“就在昨日,此人突然宣布闭关,为番人各部的风调雨顺祈福!然名为祈福,实则并不在主帐之中,不知藏于何处,具体缘由,下官亦不知情……”
“哦?”
狄进视线转动,看向属官:“你们可知乜罗为何在这个关头,作此行径?”
洪朗眼见孙霖的自作主张,没有触怒这位经略相公,率先应道:“下官以为,这是畏惧狄相公,我朝能在雁门关外,杀得北虏不敢进犯,区区西羌番民,又算得了什么?”
狄进微微点头,面色如常,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呢?乜罗如今的举动,对于朝廷是利是弊?”
有了前两人的畅所欲言,其他官员也不甘落后,纷纷阐述起自身的见解。
“自是有利,番人各部没了首脑,若是再有与西贼往来,助纣为虐的,直接灭去几个部族,绝不能任由他们嚣张跋扈!”
“倒也不能这么说,乜罗在时,我等只要安抚住这个番人首领,便可维持平和,乜罗一闭关,各番族没了统一的号令,更加不可约束!”
“那就趁着夏贼不敢进犯,先将乜罗拿下,此人突然消失,定是图谋不轨,不可任其生事!”
……
一轮下来,狄进对于麟州班底,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知州和同判,确实是一地的正副官员,执掌大权,但这两位主官调任频繁,相比起来,其下的属官看似品阶低微,往往在衙门里面扎根更深,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就比如兖州的节度判官杨泌昌、节度推官郑茂才、录事参军何金水,在当地的权势都不容小觑。
而以节度判官洪朗为首的七名属官,情况又不一样。
终究是镇守苦寒边境,不比内地那般风花雪月,悍勇刚强之气一眼可见,这其中有一味轻视番人,从字里行间就能听出剥削压迫,加剧矛盾的;有跃跃欲试要对番人动手,赚取功劳的;也有认为乜罗突然闭关,是另有图谋的,该先下手为强。
相比起他们,同判孙霖对于麟州上下事务极为了解,知己知彼的同时,更加谨慎持重,对于乜罗的突然闭关,并不觉得是退让之举,反倒极为戒备。
“好了!”
狄进抬起手,堂内很快安静下去,众人的视线汇聚,就见这位面容年轻,气度威严的知州沉声道:“在不少人心中,雁门关外的辽军何等威势,如今慑于我朝越来越强盛的国力,都不敢轻举妄动,区区羌民小族,哪用放在眼中?”
“可事实上,往往坏了边关大局的,就是这些容易被忽略的羌民小族!”
“何况莫要忘记,他们固然是羌民,是党项,是吐蕃,但同样也是我朝的子民,有着我宋人的户籍!”
“不思教化,化夷为汉,却直接视作边陲统治的一颗颗毒瘤,恨不得赶紧动手剐去……”
“一旦边地官员有了这类想法,番人哪怕原本不想反,只盼着安稳活下来的,最后也会被逼反!”
狄进的话语回荡在堂内,铿锵有力:“我初来乍到,未免诸位误会上命,在此强调,番人也是我国朝的子民,如果动乱了,该镇压自然镇压,但若是想要借此机会逼反他们,用这些人的脑袋去换功劳的,休怪我不留丝毫情面!”
堂内鸦雀无声。
众人面色逐渐变化,直至噤若寒蝉。
狄进却还不放过,视线直接盯了过去:“洪节判?”
面对年长的同判,洪朗都是敢顶一顶嘴的,但面对这位知州,洪朗脸色发白,却是不敢有丝毫异议,猛地起身抱拳:“明白!下官明白!”
“是!狄相公说的是!”“下官遵命!”“绝不逼反番民……”
孙霖是最后一个站起身来答话的:“狄相公所言极是,对待番民,正该以教化为主,安定各部!”
平心而论,他听到一半时,是暗暗松了一口气的,这位经略相公对于番人的态度居然与自己一致,都是求安定番人部落,而非动辄举起屠刀杀戮。
但听到最后,也不免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虽说知州是一地主官,可新上任就有如此赫赫威势,实在少之又少,有的知州甚至到卸任,都只是个名义上的主官呢,这位实在太强势了!
狄进正是要这样的霸道。
如果是副手同判,他会弯弯绕绕,收敛锋芒,但身为知州,以往可是称郡守、太守、刺史的,宋朝知州的权势削弱,就与各方面的制衡有关,现在是战时,面临前线的压力,就该说一不二!
再者他身为河东路经略安抚副使,有正使杜衍力挺,又得机宜司收集情报,遍布眼线,这份权势与职责,哪里还需要与属下虚与委蛇?
麟州只能有一个声音,无论私底下怎么想,在行动上面,他的意志就是麟州上下官吏的意志,并且要在最短时间内贯彻到位!
“请各位大师进来!”
立威之后,狄进拍了拍手掌。
脚步声传来,在杨文才的带领下,一群僧人鱼贯入内,来到大堂上,个个宝相庄严,扮相上佳。
狄进起身,对着众僧合十行礼:“诸位此番下山教化番民,消弭战祸,实乃功德无量,我敬诸位大师,事后必向中书,请下紫衣!”
宋代僧侣,如果有译经之功,或是升任高位僧官,便可以得赐一件紫色袈裟和法衣。
这份尊荣,非高僧大德不与,但实际上,只要有亲王、宰执或地方监司官举荐,就能由中书门下颁下紫衣牒,可穿紫衣。
此言一出,即便以众僧的涵养,心头亦是难免大喜,齐齐还礼,声音柔和:“阿弥陀佛!狄相公有命,我等本就不敢推辞,如此慈悲为怀,化干戈为玉帛,其善莫大焉!”
狄进又看向州衙官员:“番人虽多崇佛,然也有念佛而逆佛,口诚而心不诚者,诸位大师行走各部族时,你们要全力配合,而若遇那等冥顽不灵之辈,也不必客气,务必全了教化之功,明白么!”
“原来如此!”
洪朗刚刚是有些被吓住了,一位经略相公的厉声警告,还是极有威慑力的,但心头也多有不服。
不让他们逼反番民,而是要当作国朝子民,化夷为汉,说来容易,怎么实施?
可此时此刻,看着一群方外僧人为了穿紫衣,眼巴巴地聚于堂中,准备以佛法教化那些桀骜不驯,不乖顺听命的番民,洪朗终究生出了敬佩之情,与其他官员一同语气洪亮地应道:“谨遵相公上命!”
第456章 “烽火戏诸侯”
“我信尊者……我信尊者……”
“大师不是尊者?分明是谤佛之人!堵上嘴,拖下去!!”
正如夏州境内还有卫慕氏亲近宋廷,边地的十万帐番人里面,有仇视汉人官员的,自然也有早作投靠,给朝廷通风报信的。
以前这样的人还在少数,因为汉人官员轻视,不予以重视,投效者往往没有好下场,愿意这么做的就越来越少了,但自从机宜司奉命来到边地,头一批拉拢的就是这些人。
当五台山的大师们下场,行走于番部之间,这些番人也成为了率先呼应者,对于高僧顶礼膜拜。
番人本就普遍崇信佛教,再有带头者,自然开始盲从,而在这个过程中,一些阻挠教化的冥顽不灵之徒,被理所当然地清除出去。
杨文才手持一卷书册,站在不远处,看着又一个平日里最是煽动族人,对抗官府的汉子被拖了下去,平静地在册子上勾了一笔。
但算了算时日,他又皱起眉头:“太慢了!”
佛门的“教化”很顺利,无论是大部族还是小部族,都不敢直接跟朝廷支持的高僧对着干,可番人部族数目实在太多,五台山被请下来的僧人满打满算不过十几位,哪怕加上随行的弟子,这般一个個轮过去,想要全了教化之功,至少得以年计数。
可乜罗却不会消失那么久。
“乜罗最长只会失踪一个月!”
“这个人之所以敢闭关,就是自忖对于番人部落有着绝对的控制权,短短一个月之内,外人根本翻不起风浪来!”
脑海中浮现出狄相公的关照,杨文才抿了抿嘴,悄然退了开去。
一路坐着平稳的马车,回到城中,杨文才并不去州衙,而是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院落,走了进去。
到了堂前,就见一位外罩江湖子喜欢的披风,内里依旧穿着官服,脚踏黑靴的男子,正在对手下吩咐着什么。
杨文才止步,等待对方完工了,才走入堂中:“大提点!”
大荣复立刻起身,客气地迎上:“杨先生来了!快请坐!”
两人入座,大荣复指了指周遭:“这院落不错,正合机宜司之用,还未谢过杨先生呢!”
“都是为相公办事,大提点此言就太见外了!”
杨文才温和地笑了笑,又拱手道:“我那弟弟,初入行伍,还未吃过多少苦头,机宜司方便之余,若能照顾一二,在下感激万分!”
“杨家郎君入军伍,还需我等关照么?你那位兄弟如今在狄将军麾下,来日必定大放光彩!”
大荣复微笑着,心头倒是有些佩服。
杨文才的身世,他特意打听过,换成自己,是不会有那份胸襟的,杨家的关系自然不能丢弃,可表面上好好相处,背地里暗下毒手,也是完全能够办到。
而杨文才如今的关照,显然是真的为杨文广打招呼,此人能摒弃前嫌,抬举族弟,哪怕现在只是幕僚,没有官身,将来必有前程。
两人有意交好,谈笑间很快亲近起来,说着说着,就讲到了共同的任务,乜罗。
杨文才道:“大提点散出去的人手,至今没有乜罗闭关的下落么?”
“没有,此人熟悉附近地貌,藏得隐蔽至极!”
大荣复摇了摇头:“不过找不到,也不代表是坏事,我们找不到,‘组织’的人也难以寻到,否则早就逼他出来了!”
杨文才轻叹:“可照此下去,佛门教化怕是来不及了……”
听了解释,大荣复皱起眉头:“这确实麻烦,现在那些番部表面上顺服,也是一时间没了主心骨,有些不知所措,等到乜罗一回来,肯定还是听从此人的命令!”
“如果期间不发生什么其他事,确实如此……”
杨文才一路上其实已经有了计较,才会直达机宜司的据点,此时铺垫完毕,缓缓地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在请相公定夺前,大提点不妨听一听,合我们双方之力,能否不露破绽地办到此事!”
大荣复正色道:“请讲!”
杨文才道:“现在不止一方在寻乜罗,那些番部必然也有所耳闻,如果这个时候,传出乜罗被发现,需要救援的消息,他那些忠心耿耿的番人部下,会不会前去营救?”
大荣复沉吟着:“当然会,可我们并未发现乜罗的踪迹,杨先生是准备布置一个陷阱,专对这些忠心的番人下手么?”
杨文才摇了摇头:“不!麟州番人对乜罗普遍忠心,杀了一批,只会激起其他人的反抗之心,我们只要让他们扑一个空就是,满腔忠心,最后发现只是个假消息,虚惊一场!”
大荣复有些不解:“意义何在?”
杨文才道:“一次倒也罢了,如是再三呢?”
大荣复目光微动,反应过来:“烽火戏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