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议和?”
狄进的声音透出几分莞尔:“二十五年前,我朝与辽议和,成澶渊之盟,那是何等战况,你莫非不知?”
杨守素滞了滞。
狄进道:“辽倾国之力,由萧太后和辽主亲率大军南下,受挫于澶州城下,大将萧达凛阵亡,士气大衰,却终究有二十万铁骑,主力未损,先帝仁德,不愿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方有议和!”
“古往今来,莫过于此,要么是双方旗鼓相当,避免两败俱伤,要么是一方虽弱,却难以覆灭,战事绵延,拖累民生,才会同意议和,消弭兵戈!”
“然党项李氏为我朝属臣,世受王爵,厚抚宽恤,却攻犯边关,致天之讨,今夏军节节败退,苦守之地无以为凭,你却要来议和……岂不贻笑大方?”
杨守素沉声道:“狄相公所言,未免有所夸大,宋军久攻银夏不下,更有瀚海所护的兴灵之地,贵朝或有一时胜势,尽取河西,何其难也?”
狄进笑了笑:“难与不难,不在唇舌之间,而在铁骑兵戈,人心所向,党项李氏已失众望,阁下的到来就是明证!”
杨守素难以否认这点,赶忙道:“然河西多羌民番部,贵朝便是强行夺了此地,也难以统治!”
狄进问道:“《定边十策》,你可读过?”
杨守素抿了抿嘴,应道:“读过……”
狄进道:“既读过,就知汉蕃虽有民风习俗之别,却非不可逾越。”
“事实上曾经的中原王朝,远不及如今的疆域广袤,是历朝历代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断化夷为汉,方有如今的中国。”
“辽自称中国,却只知以契丹奴役各族,根本不知其中的道理,方有如今辽东之乱,来日其亡国,也必是此因!”
“你亦是西夏里少有的学识之辈,我才与你说这些,莫要自误!”
杨守素本来还想争辩一番,但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沉默了。
他深刻地体会到眼前之人的厉害。
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无双辩才,而是一种胸襟,是限于西夏之地,只想着这偏居一隅的政权能够立国的自己,万万具备不了的格局。
杨守素暗暗叹息,已经明白想要用一些外交谈判的技巧争取利益,是根本实现不了的,改变了说辞:“野利将军愿意请降,不知宋廷愿如何封赏?”
议和变为请降,盟约是不要提了,但自古以来,请降也是要有条件的。
没好处谁投降啊!
听得对方说出这一句话来,雷濬在旁边的呼吸都不禁微微急促了些,难掩心中的激动。
野利氏目前控制着党项军的主力,如果他们真的降了,那灭西夏之战就大功告成了。
不世之功就在眼前,岂能不激动?
狄进却依旧头也不回,语调平静如往昔:“封赏自是有的,我朝从不吝啬有功之臣,不过有一件事,野利将军必须办成,才算是请降!”
杨守素道:“请狄相公示下!”
狄进道:“当年我朝接受李德明的请降时,有三点要求,称臣纳贡、归还灵州、质子入朝,李德明只称臣,以低姿态奉承,掩饰住狼子野心,方有此兵戈之祸,现在也该重新履约了!”
杨守素听着不对劲起来:“狄相公之意是?”
狄进道:“李德明罪大恶极,然我朝仁德,又有先帝之愿,便允其携子李成嵬,去汴京安享晚年,这件事就由野利将军上奏促成,也由野利将军亲自将人送出城来!”
杨守素勃然变色:“大王病体,恐受不得长途颠簸!”
雷濬接口:“放心,保证用最好的车架,里面铺上厚厚的褥子,内壁再用牛油皮封上,透不进一丝风寒,行于官道,每日慢走,哪怕耗个十天半月,抵达汴京,也是可以的!”
“这……这……”
杨守素是真的惊了。
由于眼前这位“灭李氏,和党项”的策略,在临到大败关头,党项各族高层已经不准备跟着李氏一起陪葬,但这不代表要由他们来卖了李氏。
前唐黄巢之乱时,党项人领袖拓跋思恭平乱有功,被赐姓李,自此党项李氏就占据了以夏州为中心的五州之地,号定难军,等到李继迁主事,干脆自立,称夏王,趁着宋辽开战,夺取了关键的灵州,将兴灵之地经营为了大本营。
这满打满算,可是一百多年的地方传承,李继迁、李德明两代更是名副其实的西夏首领,哪怕现在倒了,在注重血脉传承的番人心中,威望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如果野利氏把李德明李成嵬卖了,那不知有多少党项人痛恨他们!
到时候,甚至仇恨野利氏,要超过仇恨宋人!
这岂能答应?
然而就在这时,狄进把话说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了李氏在河西的风波,宋廷可以允许党项人任职为官,可以允许党项大族继续在这片土地生活,却绝不会再养出另一个有实力与朝廷作对的李氏出来,这就是请降的条件!”
杨守素心头一凛,对方将这层关键挑明,就代表着这个条件是不可更改的了:“狄相公之意,我已明了,定将此言带给将军!”
狄进淡然道:“去吧!”
杨守素躬了躬身,深深凝视一眼,朝后退去。
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转身。
这固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视态度,又何尝不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把握?
野利氏如果不愿意直接出卖李氏,那么没藏氏呢?
他们愿不愿意先与宋军合力将夏州夺下,再将自己母族所生的李成嵬奉上,连带着奄奄一息的李德明一起,交予宋廷,换取接下来山高皇帝远的控制权?
夏州城内。
当野利旺荣屏退左右,仔细聆听了一番杨守素带回的消息后,同样勃然变色:“宋廷欺人太甚,不仅没有封赏,竟还提出这等苛刻的条件,既然没有诚意,那便死战到底!”
杨守素却低声道:“将军,事实上宋人提出这等条件,倒是恰恰想要真心招降的,如若他们假意蒙骗,决心反悔,反倒会尽情许诺,只为我等上当……”
野利旺荣厉声道:“可我族若是做了这件事,还如何在河西立足?”
“如何不能立足?”
杨守素道:“交出李德明父子,对上可以让宋廷放心,对下也可借助宋廷之力,重开榷场贸易,收拢番人之心,待得两三代人后,都知野利氏之名,谁又记得李氏是谁?”
“两三代人……两三代人……”
野利旺荣露出不甘,显然他原本的野心可不止于此,不愿等待那么长时间。
“将军,越是这等事关全族存亡的大事,越要当机立断!下官入石州城府时,见到了疑似没藏氏使者的身影……”
杨守素反而有了决意,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模糊了一下判断,当野利旺荣再度变色之际,沉声道:“赶在没藏氏投降之前,交出李氏父子,野利氏便将是有实无名的西夏之主,生死存亡,富贵荣华,就在将军的一念之间!”
第476章 “锦夜”:“司命”也不能相信了,叛了!都叛了!
“唔!”
李德明悠悠醒来,干裂的嘴唇颤抖了几下,视线缓缓移动,然后就看到了李成嵬趴在床头。
作为一位老父亲,他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守在床边,尽孝左右。
但作为西夏之主,他却对自己的儿子守在床边,只能起到一位仆婢的作用,而感到极为失望。
“父王!父王!你终于……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哇哇哇!”
李德明的动静,倒是很快惊醒了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李成嵬,见到脸色苍白的老父亲睁开眼睛,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没说几个字,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李德明见了,眼神更是阴沉,等了片刻,开口道:“哭完了?哭完了就出去……把能指挥动的人……叫进来!”
李成嵬的抽泣缓缓止住,满是羞愧地垂下头:“我……我出不去了……他们不让我出去!”
“唉!”
李德明脸色又灰败了一分,却没有多么惊讶。
知子莫若父,李成嵬的能力他很清楚,自己倒下的突然,这蠢儿子又没有掩盖住消息,掌控不了局面很正常。
真正的关键是,城内到底是何人作主:“夏州城防……是谁在管着?野利旺荣?”
李成嵬讷讷地道:“是野利将军……府内也全是他的亲兵……”
李德明闭了闭眼睛。
这无疑是极坏的消息。
他娶卫慕氏,任由卫慕氏壮大,人多势众,财富雄厚,为李氏下的第一大族,还亲善宋朝,看起来是放纵,但实际上,卫慕氏族内并没有什么顶尖人才,想要收拾,随时可以轻轻松松地拿下。
野利氏则不同,军中有野利旺荣、野利遇乞这对亲密无间的兄弟,族内有野利仁荣这种不逊于宋人进士的学者,就连自己儿子的府中,都有极得宠爱,连生下两子的侧室。
卫慕氏亲宋,却难以为宋朝撬动西夏的根基,野利氏不亲宋,却野心勃勃,更有以下犯上的勇气。
所以李德明对于李元昊重用野利氏,其实是不同意的。
不过李元昊有志于对外征伐,尤其是要对上宋朝,那么野利氏的人才就很重要了,不能只用庸碌之辈。
不同的战略目标,导致不同的用人之道,这无可厚非,但现在局势的阴差阳错,导致夏州乃至整个党项李氏存亡的决定权,居然被野利氏捏在手里,那就实在难办了。
然而李德明依旧没有放弃。
最坏的情况,是他自己两眼一闭,再也睁不开。
第二坏的情况,则是两眼睁开后,发现围在身边的全是宋人。
现在的局面,至少不是这两种。
他还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不久于人世,但至少还能说话,身边也还是自己的亲儿子在。
所以趁着还有精力说话,李德明没有半句抱怨,就开始关照:“你出去……想法子……找到青羊宫……侍者……将我们带出去……回兴灵!”
李成嵬目露茫然:“青羊宫?他们不过是一群祭司,怎能带我们回兴灵?”
李德明知道对别人倒也罢了,关键时刻只管执行命令便是,哪里用得着刨根问底,但这个儿子是不行的,若不让他知道個大概,如无头苍蝇般乱闯,那只会坏事,闭了闭眼睛,又集聚了些力气,缓缓地道:“你娘之死……与青羊宫有关……”
李成嵬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父王口中的“你娘”,指的是卫慕氏。
他的亲生母亲是没藏氏,不过既然李德明之前准备称帝立后,那么和中原的礼法一样,他要称李德明的正妻卫慕氏为娘亲,自己的亲生母亲则变成了小娘。
而卫慕氏之死,实际上拉开了西夏的动荡,也让宋廷有了名正言顺的借口发难,李成嵬是清楚的,却没想到会与那个青羊宫有关:“父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娘不是被贼人毒害的么?”
李德明道:“你娘有头疾……疼痛不止……上师设‘护令’……请‘神’上身……用药过了……便与中毒一般……但也确实是有人换药……青羊宫内也有争斗……”
李成嵬努力凑到父亲嘴边,听着那断断续续地描述,这才明白,卫慕氏之死竟然有这等隐秘,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李德明顿了顿,继续道:“‘护令’尝试了数百人……即将功成……药物……源于西域商队……自战事起……‘上师’云游……实则是再三催促那边……他们得不到药……不会离开河西……不希望我李氏灭亡……府内定有人手……可为你助臂……去……去……”
李成嵬大致听懂了,却依旧害怕,嗫嚅着道:“可我怎么找到青羊宫的人呢?屋外都是野利氏的亲卫!”
李德明真急了:“法子是做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野利氏……不敢害伱的命……去!快去!”
“是!是!”
眼见老父激动得脑袋昂起,又无力地落回床上,双手摊开,不断喘息,李成嵬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先拜了拜,然后朝着门边走去。
越接近门口,他的步子放得越轻,因为数道高大魁梧的身影就印在窗户上,正是野利氏派来监视的亲卫。
外面还有人员来来往往,巡逻不休,这样严密的守备,李成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逃出去!
“青羊宫……青羊宫……”
正在外间踱步,想着夏州城内有没有青羊神的庙宇祭祀,急促的脚步声就响了起来,李成嵬还未来得及躲避,房门就被狠狠打开,野利旺荣领头走了进来。
“野利……野利将军……”
李成嵬心里有鬼,声音颤抖地打了声招呼,腿都哆嗦起来。
“哼!”
野利旺荣轻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到了危急时刻就百无一用的三王子,不屑于跟他说话,直接大踏步地来到床边,看向李德明。
李德明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后,尤其是那虎虎生风的步伐,干脆睁开眼睛,看向来者。
野利旺荣没想到这位醒了,心头一凛,退后一步,行礼道:“大王!”
李德明沉默片刻,声音低沉地开口:“夏州可还好?”
野利旺荣刚刚的动作是下意识的,但此时眼睛眯了眯,只吐出一个字来:“好!”
李德明凝视对方,心生悲凉,已经知道,怕是晚了。
确实晚了。
一百多年的李氏传承,二十七年的李德明实质统治,着实根深蒂固,如果这位西夏大王不是倒下了,野利氏和没藏氏谁都不敢背叛,反倒会与宋军死战到底。
可他现在大病倒下,哪怕余威尚存,也终究是倒下了。
对于野利旺荣来说,正值壮年,沙场上冲锋陷阵,不知手刃了多少敌人的自己,若是怕这么一个卧榻不起的老朽之辈,那才叫滑稽。
他既然要做了,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直接伸手一邀:“大王醒了正好,此处不宜修养,还是换个养病之地吧!马车已经备好,请移步!”
话音落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走了过来,就要把李德明架起来。
“你们做什么?放开父王!放开父王!!”
李成嵬见状大急,疯了似的扑过来,被护卫轻易钳制住,李德明则没有挣扎,定定地看着野利旺荣,沉声道:“野利氏没有占据河西的根基……你将我们父子……交出去……只会自取灭亡!”
“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