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所以刘娥对于这群人的聒噪理都不理,甚至有意放纵。
让他们上蹿下跳,言辞越激烈,声势越浩大,越显得官家没有孝心,长大了就迫不及待地鼓动群臣,逼宫太后,丝毫不顾念十年的养护之恩!
到时候朝臣互相辩驳,朋党争论四起,渎乱纲常,看史书如此记载,看官家醒悟之后,更加恨谁!
不过在这群“秉公直言”的臣子中,有几位并未在其中,还是令刘娥颇为诧异的。
比如范仲淹。
刘娥一直不喜范仲淹。
去年冬至,官家率百官在会庆殿,为她祝寿,范仲淹却认为这一做法混淆了家礼与国礼,直接上疏,言明天子有事奉亲长之道,但没有为臣之礼,如果要尽孝心,于内宫行家人礼仪即可,若与百官朝拜太后,有损天子威严。
如果真如范仲淹所言,将国事与家事分开,那她这位太后就没有理由,在官家及冠后依旧占着权力不放了。
这样的谏言,才是真的要助官家一步步树立威严,顺理成章地接过执政权力,刘娥对此极为警惕。
但没想到,现在反倒是范仲淹不欲出头,置官家于不孝,自请去了河西。
“范希文是国朝干臣,可以大用!”
“王尧臣、韩琦、文彦博、赵概……皆是馆职储才,既愿为国效力,可以外放!”
刘娥默默点头。
她临朝称制的十年间,不仅消除了真宗天书封禅的乱局,还励精图治,修水利,设谏院,办州学,令内外肃然,天下政局为之清明,自然不单单是用张耆等心腹,而是大力提拔了一批可用之辈。
现在范仲淹等人既然不想走捷径,而是踏踏实实地去西北苦寒之地,为国朝稳定新收复的河西,那当然也不会阻拦。
御笔批复。
在应允这群外放官员的同时,刘娥又忍不住将一份奏章取出,露出复杂之色。
这是狄进的《安西新政》,其上记录了如今河西之地的风俗民情,包括以野利氏为首的党项大族目前的处境,与当地羌民对宋军的态度,最后提出了以汉人官员为主,番民豪酋为辅的羁縻策略。
刘娥原先的想法,是划分州县,将河西完全纳入国朝的统治,可仔细地看过这份有理有据的奏劄后,又陷入了迟疑。
关键的分歧,不是河西,而是对辽。
如果按照《安西新政》来治理河西,非得十年之功不可,甚至稳妥些的,要二十年之力。
对于年轻的官家赵祯、年轻的经略安抚使狄进来说,他们完全等得起,哪怕是二十年后,他们依旧是四十岁出头,正当壮年,到那时得河西之力,一举败辽,收复燕云十六州,便是不世之功,完成了中原王朝的百年夙愿。
但刘娥却等不起。
她自家人知自家事,别说二十年,十年恐怕都没有了。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对辽取得的巨大战果。
西夏都灭了,如果能在她执政时期,收回燕云,那即便无法真正称帝,也是凌驾于古往今来任何女性执政者之上的成就,当了女帝的武则天都比不了!
走到这一步的刘娥,怎可能不想要这等史书中独一无二的地位,赢得生前身后名?
所以夏竦的《平燕十策》,她才会半推半就地认可,夏竦在利用她分担群臣的责问,她同样是在利用夏竦,不断试探群臣的底线。
经过这段时间的较量后,刘娥已经确定,两府宰执的心态,其实也与她差不多。
既对辽国存有畏惧之心,担心北伐失败,会功亏一篑,又不免意动,希望趁着宋军兵锋正盛,辽国内乱,自顾不暇,毕其功于一役。
这些老臣的年纪也大了,不如官家和狄进那般风华正茂,能够等得起……
何况二十年之后,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局面,真的就比现在更适合宣战么?
谁都不知。
“河西好不容易收回,万不可乱,且按《安西新政》来办!”
“如此,将范仲淹一众干臣派往西北,助狄进稳定河西,能将边军抽调河北,促成北伐么?”
“可北伐若是受挫,河西一派就再也不可遏制了,到那时狄进回京,便是不逼宫,老身的政令恐怕都难畅通,不得不还政了……”
刘娥再度闭上眼睛,正在权衡利弊,就听得匆匆的脚步声接近。
来者入了殿内,站定后平息了一下呼吸,任守忠小心翼翼的声音传了过来:“圣人,雄州有急报!”
“嗯?”
刘娥睁开眼睛,打量过去。
她虽然越来越看不清了,但观察力依旧敏锐,发现这位一向最重仪容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头上,竟透出汗渍。
是大事,还与内臣有关的大事!
有了心理准备后,刘娥接过急报,可看到一半,面色还是变了,最后狠狠将奏本摔在桌案上。
“啪!”
殿内的仆婢一惊,齐齐跪下,骇然失色。
太后被群臣攻讦,都没有半分怒意,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般震怒?
任守忠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先一步跪倒在地,瑟瑟发抖起来。
“退下!!”
众人默默起身,蹑手蹑脚地退出,整個大殿内只剩下两道呼吸声,然后那苍老却又不失凌厉的声音传入耳中:“杨怀敏使辽,当真为你们内官增光添彩啊!”
好一个使辽,能让一向刻板方正的太后都阴阳怪气,可见愤怒到了何等地步。
任守忠直接呜咽了一声,连连叩首:“老奴不知!老奴不知啊!他明明是去了河西,为圣人取回神石的,不知是被何人所害,竟被辽贼掳走……”
这言下之意,自然是如今经略河西的那位相公,做的好事。
“蠢物!简直是能够写进史书里的蠢物!”
刘娥很清楚,这件事背后肯定与狄进脱不开干系,但如果是别的地方倒还好说,现在杨怀敏带着神石,被辽国扣下,还成为了那个元妃挑衅国朝的工具,就再难把责任推到河西头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之何用!”
她心里对于这群内官厌恶到了极致,直接道:“你亲至雄州,验明真身,结束这场闹剧,明白么?”
任守忠浑身剧烈一颤:“老奴明白……明白……”
要做什么,他当然明白,但他努了努嘴,终究希望太后能念在多年来的服侍上,能别让自己去。
可接下来的,是毫不迟疑的命令:“去!”
“是……”
任守忠再把头往下一扣,贴在冰冷的砖石上。
神情一片恍惚。
犹记得,宫内当年有四大宦官。
江德明、阎文应、杨怀敏和任守忠。
都是领过皇城司差事,威风凛凛,大权在握的。
当然,大内永远不会缺有权势的宦官,别的不说,如今跟在官家身边的张茂则,影响力已经越来越大,任守忠有时候见了面,也要有意讨好几分,为来日做铺垫。
可老一辈的,新一代的,终究走不到一块,反倒彼此觊觎着对方手中的权力。
而今时今日,老人只剩下他了。
是不是也将……轮到他了?
第500章 河西宣抚使,超越封疆大吏的位置
杨怀敏被勒死在雄州的消息,比起范仲淹一行具体调任河西的消息,传来还要早。
狄进通过这两件事,判断出太后没有失去理智。
时间是统治者最大的敌人,很多早年英明神武,励精图治的帝王将相,到了年老时都会做出种种不堪的事情。
如果毫不顾及人情,用冰冷的话语说,那就是死得太晚了。
年迈糊涂,偏激敏感,偏偏拥有着年轻时积攒下的地位与威望,这样的人一旦犯起错来,是致命的。
所幸刘娥还没到这个地步。
这位临朝十余年,天下晏然的太后,就是眷恋权位,舍不得放手。
说实话,任谁享受过那等至高无上的权力,想要放下都是千难万难。
历朝历代执政太后里面,主动愿意撤帘还政的,好像也就是杨桂枝和宋理宗,而且那位杨太后主动还政理宗,也有身体多病,和史弥远势大的缘故,杨太后还政后,宋理宗同样也没有得到执政大权,都被史弥远把持了。
其余大权在握的太后,没有一位心甘情愿交权的,狄进更不会天真到,刘娥会主动退让。
因为如今对外征战的胜利,让这位太后愈发斗志昂扬,衮服祭祖,一方面是要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权威,另一方面还真有向祖宗禀告自己功绩的意图,古人确实信这些。
在刘太后的角度中,是自己收拾了先帝的乱局,十几年来励精图治,有了现在的成果,怎么会在这个关头放权?
“西夏亡的太快也有弊端啊,不过如果等到这位太后薨逝,官家亲政后再灭夏,那对上的就是李元昊,难度大不一样了!”
狄进想到这里,摇头失笑。
这种想法若是给西夏知道了,肯定难以接受。
我们太快倒下,没有让你尽兴,反倒惹得贵国不满了是么?
“相公!”
说来也巧,正在这时,杨文才入内禀告:“卫慕氏和野利氏又来求见了……”
狄进毫不迟疑:“只她们两位么?不见!”
杨文才道:“还有李元昊的两子,这回也一并领来,瞧着意思,她们确实是盼着早日去汴京,省得为一些不安分的党项贼人所用!”
狄进想了想,颔首道:“既如此,带过来吧!”
不多时,在禁卫的看护下,两位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步入正堂。
卫慕氏、野利氏、李宁明和李宁令。
李元昊的正妻、侧室和两個儿子。
为了避嫌,两位家眷都戴上了面纱,只露出眼睛来。
卫慕氏本是银夏第一大族的嫡女,以李元昊的世子身份,身为正妻的她,注定是西夏未来的主母,没想到短短数年间急转直下,不仅族群败落了,不久前还被李成遇破门抄家,此时微微低着头,两眼无神,一副木然的模样。
反观野利一族作为投靠了宋廷,将李氏父子交出的功臣,如今野利旺荣已经被封为特进、检校太师兼侍中、行夏州刺史,赐银三千两、钱两万贯、绢一万匹、茶两万斤,至于袭衣、金带、器币等物更是丰盛。
野利氏的眼神就显得极为灵动,眼角上挑的眼型本就动人,眸光流转之间,更流露出惊心动魄的媚意,让人禁不住想要探视面纱下的真容。
当然来到堂中后,两位妇人都是规规矩矩地行了汉人礼,又按了按孩子的背:“还不跪下!”
历史上送李元昊上路的“孝子”宁令哥,还是个四五岁大的懵懂孩子,虎头虎脑的,来时似乎被教训过了,眼神里充斥着畏缩和惧怕,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
而长子李宁明已有十岁,身材不似想象中那般文弱,反倒颇为魁梧,只是在礼仪上最为标准,拱手作揖,说的也是汉话:“草民李宁明,拜见河西宣抚使狄相公!”
杨文才在旁边听得一怔,脸色立变,狄进的眉头也是一扬:“河西宣抚使?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话?”
李宁明抿了抿嘴:“草民听城中百姓,军中勇士都这般说,唯有狄相公这般治世能臣,方可宣抚河西,安定民心!”
狄进淡淡地道:“宣抚使担负着代天传诏之责,抚绥边境,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皆为其责,河西宣抚使管辖的不仅仅是兵事,还有政务大事,职权之重,即便是临时性的差遣,也须是两府重臣才有资格!”
说到这里,他的声调陡然上扬:“这等言语,定是居心叵测之辈传播,百姓不谙政事,倒也罢了,军中将士若是敢谣传,都得治罪,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迎着这位突然间的声色俱厉,李宁明露出惧色:“孤……草民……不知……”
野利氏见状不妙,赶忙侧身一步,将儿子护在身后:“孩子还小,相公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哦?”
不仅能说汉话,还无师自通了如此绝技,狄进都不禁打量了她一下。
野利氏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还挺了挺曲线玲珑的胸膛,摆出魅惑之态。
狄进只是要李元昊死,又没有什么汝妻子吾养之的念头,收回审视的目光,直接道:“刚刚的话,是你教他的?”
野利氏赶忙摇头,怯生生地道:“妾身怎会说这等话呢,真是这孩子不懂事,在外面听来的,不少人都在传呢……”
杨文才原本侧立在旁,闻言立刻上前:“相公,军中绝无此等言语……”
狄进抬起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也不与野利氏多言,省得传出类似车宗与小周后的谣言来,直接转换话题:“你也要跟着令郎一并去汴京?”
野利氏抿嘴笑道:“汴梁的繁华,冠绝天下,奴家早有耳闻,怎能不心生向往?开封府衙要的是李贼的两个孩子,不是妾身,妾身到了汴梁,还能活得更自在些呢!狄相公是大官人,不会连这点请求都不允许吧?”
这话说的好像这两个孩子不是她的儿子一样,李宁令似乎听不懂汉话,毫无反应,李宁明则赶紧低下头,掩饰住表情,但双拳还是捏紧了。
狄进淡淡地道:“能否在汴梁自如生活,要看那边接待的官员,但就目前而言,阁下是否同行,还在未知之数,四位请回吧!送客!”
“诶?难道你们要令母子分离么?狄相公?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