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正如外戚刘氏,刘美还活着的时候,那时真宗尚在,刘氏一族谨慎恭顺,颇有好名声,等到先帝驾崩,太后执政掌权,外戚的嚣张跋扈之态顿时显露出来。
太后的权力必须加以制衡,外戚的权力必须加以遏制,否则必定变本加厉。
此次刘从广之死,当竭力周旋,迅速破案,不给对方借题发挥的机会!
陈尧咨下了决心,走入殿内,就见珠帘之后,一道身影端坐,平和而威严的女子声音传了出来:“陈卿家来了,坐!”
垂拱殿内君臣交谈,一向是赐座的,但这回陈尧咨却没有坐下,立在圆凳前,躬身一礼:“老臣权知开封府,却尚未寻得真凶,有愧于心,不敢受座!”
这是以退为进,距离案发才过去一日,查不到真凶并不代表无能,倒是宫内立刻派人催促,显得过于急切。
换做一个软弱之辈,或许就要宽宥几句了,但刘娥只是摆了摆手,内侍就将圆凳撤走,再淡淡地道:“陈卿家要向老身禀明此案的蹊跷之处?”
陈尧咨道:“今早刘府宅老入府衙,受供备库使刘从德之命,转达一条新线索,据他们所言,刘从广的遇害,与一部传奇话本有关。”
刘娥闻言也有些诧异:“传奇话本?”
陈尧咨年少时过目不忘,十八岁高中头名,是国朝最年轻的状元,即便如今年纪大了,思维不比从前,但也极为顺畅地将开篇明义的诗句道出:“世人但喜作高官,执法无难断案难。宽猛相平思吕杜,严苛尚是恶申韩。一心清正千家福,两字公平百姓安。惟有昌平旧令尹,留传案牍后人看。”
“老臣已看过此书,其中所写的,是前唐狄梁公之徒苏无名,为官任上,查案缉凶,为民做主,屡破奇案的故事。”
“而据刘从德所见,刘从广遇害前的种种痕迹,与书中的受害者极为相似,怀疑凶手是看了此书,模仿上面的手法,犯下罪案!”
刘娥的语气沉了下来:“竟有此事?”
陈尧咨也是会大喘气的,等太后作怒了,才接着道:“然此案的真相并非如此!”
刘娥的语调也即刻恢复,情绪转折顺畅至极:“哦?”
陈尧咨心里都不禁有些佩服,他被人评作性情刚戾,有时候也是冲动易怒,遏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这女流之辈却能在自家子侄遇害后收放自如,实在不易。
心里提起十二分警惕,陈尧咨缓缓地道:“传奇话本的著作者姓狄名进,乃河东并州人士,祖上为前唐名相狄梁公,年少聪慧,擅于刑案,他得知后,写了两封信,于昨晚托友人送入开封府衙,交予老臣,请太后过目!”
说着,将信件交予内侍,内侍则送入帘后,呈到刘娥面前。
整本《苏无名传》陈尧咨也带着,但不可能让刘娥现场翻一遍,两封简短而精炼的信件,却毋须由他转述,亲眼目睹为好。
翻看信件的声音隐隐传来,帘后的刘娥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两封信件,是昨夜送入开封府衙的?”
陈尧咨道:“是!”
刘娥道:“刘府宅老于今早入开封府衙?”
陈尧咨道:“是!”
刘娥道:“如此说来,此案的发展,还真为这狄仕林所料中,凶手有假托嫁祸之嫌?依他之意,杀害我侄儿的凶手,是老身兄长府邸之人?”
陈尧咨滞了滞。
他还真的准备引出这层意思,就目前看来,能杀死刘从广的,自是其身边人嫌疑最大,指不定就是至亲之人。
而这也符合朝堂的需要。
如果凶手是因看了话本,受上面所言所动,引出了杀机,那刘从广就是彻头彻尾的被害者,死得十分无辜,甚至他的女儿还被牵连,被人弄哑,不知能否康复。
但如果凶手本就是刘府中人,且并非因为话本动了杀机,而是早有杀意,欲以话本脱罪,那么无论是亲族相残,还是以仆弑主,都说明刘氏不修德行,放纵私欲,以致于遭此横祸。
这在后世属于受害者有罪论,是要被驳斥的,但如今的年代,却是共识,儒家讲究德才兼备,所谓“德不称其任,其祸必酷,能不称其位,其殃必大”,外戚刘家就属于既无才能,又无德行,出了祸事,当然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因此凶手自是要严惩的,但有了教训,接下来这帮外戚也该安分守己,恢复到先帝在时的谨慎低调了。
可现在刘娥这么一问,陈尧咨却不敢就此认下,回答道:“案情尚未明了,老臣不敢妄下定论。”
刘娥声调微微上扬:“陈卿家年少入仕,历任各职,政绩卓著,都不敢妄下定论,这少年写了一部传奇话本,就敢于家宅中,断言真相?”
陈尧咨目光一凝,刚要解释,刘娥又紧接着道:“这狄仕林现在何处?”
陈尧咨道:“仍在自家宅中。”
刘娥道:“他从未到过现场?”
陈尧咨道:“未曾。”
刘娥淡然道:“这狄仕林既聪慧过人,又要洗脱污名,接下来的案情尽可由开封府衙转述,然不许出宅一步,看他能否寻得此案真凶,还自己一个清白。”
陈尧咨闻言一愕,下意识地就反驳这种不合规制的行为:“此举不合法制!”
刘娥道:“案情自是由府衙调查,然此案确有几分扑朔迷离,老身的侄儿到底因何遇害,需得尽快查明,陈卿家是否也相信,狄仕林天赋过人,有刑断之资?”
陈尧咨被这一军将得极为难受,偏偏他带着信件和公案入宫,就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总不能自己驳斥自己,唯有强行按捺下来,回应道:“老臣遵旨!”
话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但刘娥又道:“将那话本留下,老身倒要看一看,能让凶人如此在意的,是何公案?”
陈尧咨依言留书,然后行礼:“望太后节哀!臣告退!”
待得陈尧咨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内侍拉开帘幕,一位老妇人端坐,需要节哀的她眉宇间没有丝毫死了侄子的伤感,有的只是思索与沉凝。
片刻后,刘娥伸出手,拿起书册,轻轻翻开:“前唐狄梁公之后么?”
……
与此同时。
垂拱殿外的不远处。
十六岁的少年漫步而出。
他穿着白色大袖襕衫,头束软纱唐巾,腰系五色吕公绦,脚下穿乌靴,整体衣着有种雅致秀逸的气质,若是在外面,肯定会被人当作一位少年文士。
但大内能这么穿的,只有这一位了。
赵祯。
登基已经四年,却还没有半点权力的小皇帝。
走着走着,他看到陈尧咨跟随内侍离去的背影,目露好奇:“茂则,大娘娘今日为何召见外臣?”
刘娥虽然是执政太后,但确实很少召见外臣,朝会之时,她都是与赵祯并列端坐,一起面向群臣,只不过太后在处理政务,赵祯则是聆听,学习治国之道。
而他询问的内侍名叫张茂则,相貌温润,衣着朴素,低声道:“官家,太后娘家出了些祸事,刘崇班不幸遇害了。”
“刘从广么?这个人……”
赵祯想了想,从那次入宫见礼的画面里,挑出一个强作礼数,但气质全无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
从亲戚的角度上,赵祯和刘从广是表兄弟,但双方既没有血脉联系,前者更是瞧不上后者,不过想到对方年纪轻轻,就这么莫名死了,赵祯眉宇间还是有些不忍,轻轻叹了口气。
张茂则赶忙安慰道:“官家莫伤心,开封府衙正在调查,陈直阁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赵祯道:“我倒是无妨,只是大娘娘不可伤心过度了,要不……”
说到这里,他很想入殿探视一番,但真要进去,又有些畏惧这位对待自己一向冰冷严厉的大娘娘,不禁有些驻足不前,迟疑了片刻后,吩咐道:“你去打听一下,若是大娘娘太难过,我再去安慰安慰!”
张茂则作为从小入宫的内侍,觉得那位即便伤心,也不会有半分表露在外,却也领命道:“是!”
这位迈着小步进了殿,半晌后出现在赵祯身边:“官家莫忧,太后圣体安康,不过陈直阁入宫,倒是禀明了一件奇事……”
赵祯细细听完,眉头扬起:“竟有这等事……那部传奇话本,你能否为我寻来?”
第98章 姐,你是我的眼!
“太后让我在家中听取案件的细节,然后尝试缉拿凶手,破了这场外戚遇害的凶案?”
家门口,狄进送走刚刚来转达消息的书吏,摇头失笑:“这算是官方指定的安乐椅侦探么?”
与一般的侦探相比较,安乐椅神探无须奔波劳碌,只需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听着命案的线索,查看现场的资料,就能完全凭借推理,指出真凶。
这是后世许多侦探推理家,想要挑战的角色类型,因为凭空增加了许多难度,不仅限制了侦探的自由,过程还容易缺乏代入感,想要超越寻常探案,成为佳作,自是具备挑战性。
狄进不会自己折磨自己,明明能莅临现场,非要装个逼远程破案,但现在似乎是被大人物一句话架上去了,所以这一笑,多少有些苦中作乐。
“看来你心情还不错,能笑得出来,是不是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清脆爽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狄进大喜,转过身来:“姐!你回来得太及时了!”
狄湘灵俏生生地站在身后,这段时间她大多不在,偶尔回家就是胡吃海喝一通,然后很快又出门,显然是去构建京城的江湖人脉网了。
而今能第一时间回归,并且一口道出狄进与这起案子有了牵连,可见她的情报来源初见成效。
“太后……哼!”
面对那目前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狄湘灵总算没有说直接用锏,毕竟皇宫守卫还是很严密的,等闲杀不进去,但也有法子:“六哥儿若要去刘府,勘察现场,我带你出去,只要让小乙朱儿他们守口如瓶,保证外面的人发现不了!”
狄进摇了摇头:“我不担心身边人泄密,但也不能过于小瞧皇城司,他们很可能已经领命盯住……一旦我离开家中,万一哪里露了破绽,那就是授人以柄,再也无法洗去污名了!”
狄湘灵沉声道:“那怎么办?就让那老妪耍弄你?本该开封府衙负责的案子,还要丢到你的头上,查案就查案呗,又不让你出门,是什么道理?”
“很简单,这是一场太后与朝臣的斗法,我只是适逢其会,被卷入其中。”
跟姐姐不需要藏着掖着,狄进把话说得明白透彻:“对于朝臣来说,太后的作用是在官家尚且年幼,无法处理政事的阶段下,一个过渡的引路人。完美的情况,这个引路人是纯粹的过渡,不能有自身的奢求,不能让外戚借此作威作福,只要履行监国的职责便可……”
“但当今太后也是经过争斗上位的,自是不会委曲求全,当一個毫无感情的过渡工具,而是不断染指皇权,培植亲信,与群臣博弈,直到他们也必须捏着鼻子,容忍太后僭越的行为……而这次刘从广之死,就是个很好的发难机会,太后岂会轻易放过?”
狄湘灵明白了,哼了一声:“所以命案不重要,真相不重要,争权夺利才重要?”
“一贯如此,只要死的人身份不一般,案件的复杂程度都会远超案件本身……”狄进并没有忿忿不平,反倒十分感兴趣:“所幸命案既是导火索,那就不可能完全不重要,我们看似是卷入这场政治斗争的小人物,但也可以派上大用场。”
狄湘灵蹙眉道:“可伱现在无法出宅子,这查起案子来,就太难了吧?”
“确实困难,最怕的还是出错,那不仅是我,连保护我的陈公都要担责任,就被太后抓到了把柄!”狄进笑道:“所以刚刚姐姐出现时,我才那般开心,此案之中,你就是我的眼!接下来要查这些……这些……”
“好!”狄湘灵颔首,聆听了需要自己查探的情况后,身形一闪,消失不见,唯有声音遥遥传至:“等我的消息!”
目送这位姐姐雷厉风行地离开,狄进漫步回了书房,坐在桌前,陷入沉思。
若说此案多么影响前程,实际上不至于,哪怕大大得罪刘娥。
原因很简单,刘娥无法操控科举。
如果是前唐的科举,大人物一句话,科举进取之路就绝了,任你再是才华横溢,亦是无用,不说李白,高适就是一个极佳的例子。
而后世明清科举也有许多不公的案子发生,若论公正性,还真就宋朝的科举,尤其是北宋前中期,不说绝对没有舞弊作弊的行为,是相对最好些。
西昆体太学体之类的文风没办法,那是整个文人士子团体的倾向,而不是由某个大人物,决定谁可以录取,谁必须黜落,这就很难得了。
在科举不会被太后把持的情况下,狄进最在意的,其实是自己所写的书,不能被定为行凶工具,沦为禁书。
禁书或许会让大家好奇心起,偷偷翻看,但对后续《洗冤集录》的问世,是绝对会大受影响的,很容易给人造成不良的第一印象。
所以他要为此案定性。
《苏无名传》弘扬的是证据为先的破案理念,也正是由于这本书的存在,让凶手担心自己的罪证被发现,铤而走险,造作污蔑,结果过犹不及,最终暴露了自己。
狄进清楚,正如刘娥不会如群臣希望中乖乖当一位工具人,现实往往也不会如自己设想中这般完美。
但宫里的那位太后,既然将自己当做一枚小小的棋子,那就别怪他明辨案情,真的查出一个太后所不愿意看到的真相了!
……
刘府是御赐的宅邸,不出意外的位于左军第一厢的太平坊中。
之前狄进一行受郭家所邀,来郭承庆府上作客时,狄湘灵并不在,去调查客栈恶鬼杀人案的后续了,所以她倒是第一次,踏足这片权贵云集的富人区。
找地方没有用多久,因为府外正有仆从挂白灯笼,脸上却没有悲戚之色,反倒隐隐带着一股轻松。
狄湘灵仔细观察,还发现不止一个挂灯笼的,连其他进出的仆从,眉宇间也没有丝毫悲伤,脚步很是轻快。
“看来希望这刘从广死的人,不在少数啊!”
观察下人的反应,本来就是狄进要求的关注点之一,狄湘灵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就没一个仆婢同情死者的,才闪身进去。
绕着刘府转了圈,寻了处院墙,她身形一起,在墙面上借力一点,轻而易举地翻了过去。
并非每家大户都是如此好进的,如雷老虎家中护院整日巡逻,即便是狄湘灵,也没办法在大白天偷入进去,但这刘家显然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也不知道是舍不得雇钱,还是觉得自家地位尊贵,不需要请那么多护院。
“这样的府邸守御,外人也能入内行凶?”
狄湘灵确定了第二点,一路朝着内宅而去。
刘从广是前天晚上死的,根据公孙策描述的情形,没有发现明显外伤,仵作初步验尸后,只确定了手脚被捆绑,口舌处有异物堵住,脸上也有覆盖的痕迹。
后来在得知了苏无名的剧情后,才重点察验头顶位置,果然发现在顶心处,有一处细小的伤口,进一步确定了杀人手法,只不过凶器还未寻到。
而在狄进看来,这样的验尸手法无疑是不合格的。
刘从广到底是怎么死的,其实并未确定。
最好的办法,无疑是莅临现场。
任何一个案件,都不能离开现场勘查,尤其是命案,现场的血迹形态、物品痕迹的位置,都能够反映出凶手的作案过程。
因此狄湘灵代替狄进抵达内宅,一路上朝着仆婢避之不及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