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尸体的房间很快到了,开封府的衙役去了别的地方搜寻凶器,并没有留下人来看守,府上的下人更不愿意接近这晦气的地方,都躲得远远的。
又无闹鬼之说,狄湘灵坦然而入,目光如电,四处扫视。
她听狄进闲聊过尸体痕迹固定线,知道那是用白线将尸体倒下的位置和姿态勾勒出来,如果真有那样的遗留,现场无疑就好观察多了。
可惜开封府衙显然是没有那么做的。
这倒也罢了,关键在于,仵作应该进入现场验尸,才能掌握最准确的第一手资料,但这个年代却办不到。
因为人们普遍视仵作为不详,特别是大户人家,怎会愿意对方进入自家后宅?
所以仵作验尸,都是要将尸体抬到衙门的停尸地,才能开始查看,如果家属不愿意,那出具文书,可以直接省了,毕竟是家属自己要求的。
刘府就是没有让仵作进来验,而是将刘从广的尸体抬到开封府衙去了,这自然是大大破坏了现场。
回忆着弟弟的讲述,狄湘灵开始观察:“如果现场没有破坏,那需要仔细查看尸体的状态、体位、姿势、衣着,尽力还原‘由动到静’的顺序。”
“同时,在尸体的周围,寻找一切可能和犯罪有关的证据,比如血迹、毛发、呕吐物和任何能置人于死地的凶器。”
“最重要的是血迹,滴落状、喷溅状、甩溅状、擦拭状、血泊,通过细致的分类,可以重建出案发当时的情况、提示死者受伤初期所在的位置、判断凶手的身高和力量、判断凶手有没有移尸行为……”
没了尸体,狄湘灵第一时间寻找的就是血迹,但她在这间颇为富丽的屋中转了两圈,每个犄角旮旯都搜寻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一滴血迹,不禁皱起眉头,露出疑惑之色:“这倒是奇了,没血的么?”
狄湘灵不懂验尸,但懂杀人。
在她看来,就算是江湖高手一击毙命,死者完全反应不过来就被杀死,死后嘴角都是会涌出血的,现场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血迹。
而如果没有涌出的血液,那下体往往会失禁,有着排泄物,更是肮脏。
简而言之,人死亡的现场都是很肮的,想要干净清爽,优雅凄美,基本处于想象之中……
“一根钢针从头顶刺入脑中,就能例外么?”狄湘灵摇了摇头,朝外望去:“照这么说来,就是六哥儿所言的移尸了,尸体死亡的地点并非此处?”
正在她准备离开这里,将寻找尸体的范围扩充到周围的房间时,眉头又是一动,侧身闪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外看去。
就见一道鬼祟的身影,迈入这座院子里,轻手轻脚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进屋前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跟踪后,嗖的一下闪了进来。
此时狄湘灵已然悄无声息地来到房梁之上,俯视下去,看着这位曲线玲珑的美艳女子,快步走到床边,趴下身子,伸手朝着床底摸去。
第99章 谢谢死者的京师五套房
“死者的小妾?”
房梁之上,狄湘灵看着这位胡娘子,半边身子几乎都探到床底下,也顾不得灰尘弄脏精致的发髻,只是咬牙切齿,脸部代偿,似乎要取某件东西。
她当然也不急着走了,就这般静静地俯视着。
狄进对这次调查的整体规划是,先观察刘府下人的神情,看一看有没有人对刘从广之死表示悲切,一旦有就记住样貌和姓名,接下来作为证人询问。
再到刘从广尸体的房间仔细进行现场勘查,寻找可能被开封府衙忽略的线索,如今线索没找到,但太干净了,也是一种线索。
接下来,就是涉案的几位重要目标了。
前日第一个发现尸体的刘从义、昨日派宅老将《苏无名传》送去府衙作为线索的刘从德、妾室胡娘子、正妻秦氏和一子一女,尤其是那个说不出话来的女儿。
现在其他人暂且不说,胡娘子倒是主动送上门来。
此女小家出身,没什么身份和背景,但生得美艳动人,被刘从广纳入家中,独得宠爱,却又传出不守妇道,与男子相通,府中下人都有闲话。
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通奸属实,那么总有一日刘从广会发现,到时候以此人的性子,胡娘子的下场可想而知。
妾室的地位有时候低得难以想象,就这么说吧,宋朝主人家打死婢女,即律法定义上雇佣来的女使,有可能会受到责罚,而历史上确实有惩戒的例子,但主人家打死通奸的妾室,官府是根本不会过问的,更别提杀夫了。
所以正常的发展,家中作主的刘从德,一旦拿着《苏无名传》,认为胡娘子是按照上面通奸杀夫案的手法,杀害了他的弟弟刘从广,那么直接将胡娘子打死都是可以的。
当然,现在案子已经被太后关注,不可能处以死刑,要移交开封府衙审问,偏偏开封府衙告知刘府,目前并无证据证明胡娘子为凶手,将她看在屋子里即可,不可私自提审,更不可用刑。
“正常妾室没了宠爱的夫郎,又险些遭此厄运,不该躲在自家屋子里,战战兢兢么?这女人胆子倒大,竟然敢来凶杀现场?”
在狄湘灵审视的注视下,胡娘子终于成功了,只听得咔嚓一声,似乎揭开了一块隔板,然后探手将一物取了出来。
胡娘子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面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水,但望着手中之物,眼神热切至极,激动得身体都颤抖起来。
从狄湘灵的视角轻松地看到,那是一个看上去就很牢固的盒子,还上了锁。
胡娘子喘息片刻,缓过劲来,从腰间取出一把精致的钥匙,插入锁孔,转动起来。
最终盒子开启,露出里面一沓纸张。
“嘻!”
胡娘子取出其中一张,仔细看一遍,顿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竟是带着几分神经质:“终于!终于到手了!”
“商铺么?不……等等!莫不是京师的房契?”
狄湘灵看得清楚,那纸张的格式应是契书,原以为是商铺,但见对方激动到这個程度,突然意识到,莫不是京师的房契?
如果是别处的房产倒也罢了,京师的房产啊,不夸张的说,只要在内城的,哪怕是一座单进的宅子,也是一笔巨额的钱财!
而这个盒子的契书,有整整五张!
“嘻嘻!嘻嘻!”
胡娘子又神经质般地笑了几声,然后将这些契书小心翼翼地叠好,塞入腰间,但想了想,取出其中一张,塞入床的缝隙中,又将盒子锁起,重新塞回床下。
她的心态还是很沉稳的,并非大概糊弄一下,而是将其完全放入暗格里面,盖好外面的隔板,确定不知情者无法发现,这才起身。
起身之后,再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甚至来到桌边的镜子前,理了理发髻,不让外人看出来。
这一番忙碌可是大耗体力,更耗时间,外面都已经天暗了,各房中的烛火燃起,这间屋子里却还暗着,胡娘子照着照着,隐隐缩了缩身子,有些害怕。
但片刻后,她又似乎想通了,朝着床上拜了拜,声音娇滴滴地道:“夫郎,你既已去了,在天有灵,也不希望奴家孤苦伶仃吧?这些奴家便领了,总比留给那毫无情分的正妻和那盼着分家的兄弟要强!”
狄湘灵觉得,可以彻底排除胡娘子的嫌疑了。
除非对方是个藏而不露的绝顶高手,能得知自己在房梁上盯着她,否则根本不需要一个人自说自话,惺惺作态。
而从胡娘子的话语里,不仅说明了刘从广不是她所杀,毕竟在天之灵还要保佑,还漏出了不少情况。
与正妻毫无情分很正常,毕竟都想要宠妾灭妻了,即便以前恩爱,现在估计也相看两相厌,倒是刘氏准备分家,这很没道理……
大族分家是正常的事情,有的是为了开枝散叶,遍布四方,有的则是为了躲避朝廷的劳役,特意降户。
但外戚刘家并不符合这两点,这所谓的分家,是兄弟之间对财产的争夺么?
所以刘从广才要将宅子的房契,小心翼翼地藏在床下面,而且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别人确实不知道,却终究瞒不过这个宠爱的枕边妾室,结果死后趁着无人注意,马上将其遗产划拨到自己的兜里……
“算得挺精明,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狄湘灵往外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身形悄无声息地掠了下去:“现在还不能让这个小妾被定罪,也罢,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一下吧!”
“呼!”
胡娘子此时已经准备离开了,但打开门后,突然觉得身后似乎吹过一阵阴风,浑身一激灵。
可没等她来得及回头瞧,脸色已经变了。
因为一行十几个人举着油灯,朝着这个院子走来,为首的视线与她对了个正着,然后立刻喝道:“贱人!你果然在这里!”
胡娘子勉强镇定下来,走出房间:“这不是二哥儿么?怎的对奴家这般恶语相向?”
刘美共有五子,一个夭折,一个病逝,活到现在的就是大郎刘从德、二郎刘从义还有最小的五郎刘从广。
来者就是二郎刘从义,面沉似水,冷冷地道:“二哥儿?你这贱妾也配这般称呼我?五弟糊涂,想要宠妾灭妻,我早就不想由着他胡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晚了啊!”
胡娘子眼眶就红了,泣声道:“夫郎前日刚遇了不测,如今尸骨未寒,阁下做二哥的,就要欺压奴家这未亡人么?”
刘从义闻言直接朝着地上啐了一口:“还敢在此惺惺作态?把人带上来!”
两个婢女被带了过来,一个安然无恙,另一个浑身是伤,垂着头,都被打得快要晕厥了。
胡娘子先看向那个安然无恙的婢女,悠悠一叹:“锦娘,竟是你通风报信么?”
又看向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目露心疼,语气低沉下去:“芸儿无辜得很,只是亲近奴家些,你们何苦下这般毒手呢……”
刘从义理都不理,大喝道:“说,伱这偷人的贱妾,明明被关在屋内,来此作甚?”
胡娘子泪水涌出:“奴家从未偷人,只是那些下人嫉恨奴家得夫郎宠爱,搬弄是非……此来是为了祭拜夫郎!”
刘从义冷笑起来:“祭拜?呵!怕不是过来偷拿五弟的遗产,准备伺机逃走吧?”
胡娘子身子微微一晃,虽然还在哭泣,但声音已然不可遏止地颤了颤:“你血口喷人!”
“由不得你不承认!去,搜身!”
刘从义大手一挥,三名仆妇闪了出来,直接朝着胡娘子逼去,其他的下人也虎视眈眈。
胡娘子往后退了一步,但知道自己如果真的要跑,那下场估计就是当场被打得半死,眼中已经浮现出绝望,尤其是当一名仆妇的手伸向腰间的时候。
但那腰间的手仔细搜查后,却什么都没有摸到,然后是浑身上下,甚至连私密处都没有放过,最终三名仆妇退开,对着刘从义摇了摇头。
胡娘子知道腰间空空如也,刚刚取到的房契消失不见了,一下瘫倒在地,不知是喜是悲。
而刘从义则皱起眉头,几乎是脱口而出:“没有?不可能!爹爹当年被这小五灌了迷魂汤,把家中钱财都给了……”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但意思已经露得差不多了。
当年刘美还活着的时候,最偏心小儿子,家中许多财产都偷偷给了刘从广,而作为刘从广的宠妾,在这个关头偷偷溜入死人的屋内,除了取那钱财外,还能做什么?真的祭拜么?他才不信!
刘从义大是不甘,但也知道仆妇搜成那般模样都没有,是真的没有,烦躁地摆了摆手:“将她重新关起来!这次一定要看牢喽,谁都不准接近!”
“是!”
仆妇上前,左右将胡娘子硬生生拽了起来,用的力气之大直接让抽泣变成惨叫,但显然也没人理会,拖着就走。
自始至终,没有人再往刘从广的屋子里,看上哪怕一眼……
片刻后,狄湘灵潇洒地从屋内走出,先是对这大族之争摇了摇头,然后拍了拍手中的五张房契,学着刚刚胡娘子的笑声:“嘻嘻!嘻嘻!”
笑完后,自己都觉得恶心,吐了吐舌头,身形一晃,消失无踪。
第100章 公孙策:我都急死了,你怎的还能稳坐钓鱼台?
“这些房契,盖上了府衙的赤契,却没有钱主的名字?”
狄进看到房契的第一眼,脸色就凝重起来。
历史上,房地产市场最活跃的时代,非两宋莫属,宋朝的官宦之家,富贵容易,败落也容易,田宅地产流转不定,所谓“千年田换八百主”“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说的就是此时的世情。
既如此,交易时所订立的契书,便是田宅产权的凭证,也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一旦发生产权纠纷,闹上衙门,官吏通常是按照契书作出仲裁,“交易有争,官府定夺,止凭契约”。
如此一来,自然要防伪。
在天圣年间,最正规的房契合同应该一式四份:一付钱主,一付业主,一纳商税院,一留本县。
即交易双方各执一份,一份留在商税院,作为缴纳田宅交易税的凭证,还有一份上交当地衙门,登记造册存档,是为砧基薄,今后若发生产权纠纷,只要调出砧基薄,便可判断争议产权的归属。
契书伪造不难,砧基薄保存在开封府衙的档室中,要造假就相对困难,属于多上了一层保险,让人安心。
当然在古代,规矩永远只是规矩,真正实施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小民即便完全按照上述流程走,也可能被吏胥趁机盘剥勒索,而真正的权贵富豪,地方大户,所拥有的田产宅院都不见得在衙门这里报备……
现在这些房契显然也没有严格按照律法来,空了钱主的名字,盖了开封府衙的赤契,随时能够过户,只需去衙门办理一下砧基薄,宅子的就顺理成章归到了名下。
“我看过了,这五套宅子的原业主根本不是刘美和刘从广,外人根本想不到这是刘家的财产,等风声平息了,找个路子将它们取了,这等不义之财,可没有还给那些外戚的道理!”
若是贫苦人家,狄湘灵是不会贪图钱财的,但刘家这种正符合劫富济贫的理念,狄湘灵当然不会把宅子还回去。
江湖人绝非餐风饮露,反倒是出手阔绰,方能打动人心,所耗费的钱财往往更多,这天降横财,自是大喜事。
狄进的目光也落在业主名字上,微微眯了眯眼睛:“别的财产不说,单单是这随时可以出手的五套京师宅子,刘从广之死,居然牵扯到这么大的利益,那嫌疑人就多了。”
狄湘灵道:“刘从广的两位哥哥,就根本不在乎弟弟的死活,听妾室胡娘子的意思,之前还准备以分家的名义,将刘美当年给的钱财收回去呢!”
“钱帛动人心,这笔钱财确实足以构成杀人动机了……”狄进沉声道:“但对于大族子弟而言,一般情况下也不会生出杀心,除非有一些迫使他们这么做的外部因素。”
“六哥儿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就很缺钱花?”狄湘灵有些不解:“刘家三兄弟不是太后的侄子么?缺钱花直接找太后要就是喽?”
狄进失笑:“外戚要是真能那样,就太舒服了,但实际上没有那么简单的。宫中有一个内东门司,掌宫禁人物出入,不但可以限制出行之事,若发现有人携带可疑物品,还可以直接提交皇城司处理或禀告中书门下,有他们监管,连皇帝都不能随意赏人财物,否则就会被御史弹劾,刘家去向太后要钱,更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就逢年过节正常的赏赐罢了。”
宋朝在许多制度上,对于皇权的节制确实做得不错,他如果穿越成皇帝,自然很不喜欢,但对于除皇帝外的任何人,这都是有益处的,当然后面被宋徽宗破坏干净,到南宋就不太成了。
历史上北宋前中期一直实施,宋仁宗喜欢给臣子送一些瓜果,一方面是显得亲近,另一方面也是价格不高,毋须因为一点小事,就听御史台那边唠叨。
狄湘灵基本明白了:“所以刘从德刘从义如果大手大脚地花销,还真的可能特别缺钱,而刘从广当年最受刘美宠爱,把不少财产给了这个小儿子,反倒这家伙很是富裕,惹得两個哥哥动了杀机,我去让人查一查,看看这刘家老大和老二,近来有没有急需用钱……”
“这条线有开封府衙调查,倒是毋须姐姐出马,现在要集中在刘府其他关键证人那边,还有这些房产,背后或有蹊跷!”
狄进将手中的房契一字摊开,放在书桌上,仔细查看。
他家中没有京师的舆图,对于各个坊市和街区也不是很熟悉,所以这些宅子身处的地段是不是特别繁华,并不能拿捏得准,但房契上面是有宅子大小的,却是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