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而这里面最小的一户,都是二进的宅院,最大的一户,则是无可置疑的豪宅,因为它正处于太平坊中。
以京师房价的涨幅,即便刘氏再败家,只要不昏了头仓促卖房,有这笔储备钱财作为后盾,绵延个三代富贵还是没问题的。
于是乎,狄进提出一个疑问:“刘美当年是怎么拿到这五套宅子的呢?既然到手了,为什么不直接过户呢?”
别看刘家现在这副样子,实际上前夫哥刘美当年的名声很不错,因为他为人谨小慎微,毫不依仗那时还是皇后的刘娥,属于外戚里面的标准模范,还曾公开拒绝过拉拢,得众文臣称赞。
当然,刘美的身份终究有几分尴尬,这样做是明智之举,果然得了善终,六十岁病逝,真宗废朝三日,赠其太尉、昭德军节度,除了谥号不可能有,这份待遇已经相当不错。
那么问题来了,谨小慎微的刘美,在真宗朝刘娥并没有对外戚大肆封赏的情况下,是怎么攒下京师五套房的呢?如此贵重的财产,又为何要空着钱主,不直接去衙门把手续走完,得官府承认呢?
狄湘灵恍然:“这些宅子来路不正?”
狄进道:“刘美病逝五年,这些宅子的转让更早,姐姐还能托人查一下它们原来的主家情况么?”
“我试试吧!走了!”
狄湘灵这回没有打包票,却也雷厉风行,摆了摆手,走了个无影无踪。
狄进则将房契小心收好,将目前得到的情报汇总后,微微点了点头,重新恢复到备考状态。
这般过了小半个时辰,敲门声轻轻响起,林小乙的声音传入:“公子,开封府衙又来人了,公孙郎君也在。”
“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推官吕安道走入,同行的正是公孙策。
双方见礼后,吕安道说道:“奉太后旨意,每日将此案详情转告于狄郎君,望狄郎君能协助破案,尽早缉凶!”
狄进朝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意思是我谢谢您嘞,然后直接问道:“宅老的审问有结果了吗?”
宅老拿着《苏无名传》去衙门报告,有言此书与案情有巨大关联,按照狄进的分析,这就是凶手为了嫁祸他人必须要做的一步,所以到底是谁把消息告知,十分重要。
吕安道说道:“是一位婢女锦娘,原为妾室胡娘子的贴身婢女,据她所言,这段时日胡娘子一直在偷看这部公案话本,还自言自语着说了不少话,她感到十分害怕,才告知了家主刘从德。”
公孙策冷声道:“这婢女目光闪躲,言语中颇有些不实之处,若不是此案不能动刑,肯定就能揭穿她的谎话!”
事关外戚之死,宫中有太后关注,案件的侦查过程确实要谨慎,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刑,否则即便是真相,也会被人冠以行刑逼供的恶名。
如此一来,府衙明明知道这婢女锦娘没有完全说实话,只要对方能经得住威吓,就是不松口,亦是有些无可奈何。
关键的一条查证路线,暂时陷入死胡同。
狄进却目光微动。
刚刚从狄湘灵的视角中,锦娘正是背叛胡娘子,让刘从义带着人将她堵在死者屋外的婢女,如果不是狄湘灵在,正好拿走了房契,那么对方已经把契书搜出来了。
如此快的背叛,不像是仓促为之,倒是早有预谋。
这样看的话,刘从德的嫌疑变小了,他也很可能是被幕后凶手利用之人……
“其他人的口供呢?”
记下这点,狄进摆出聆听之色,十分专注。
这绝非敷衍。
开封府衙是官方查案,狄湘灵是私下查案,后者可以无所顾忌,比如房契说拿来就拿来,换成府衙就不行,真要将房契当成罪证收入府衙,刘氏得闹成什么样……
但这不代表官方查案就毫无作用了,因为狄湘灵不能大模大样地出现在证人面前询问,真要问话,还得看官方的笔录。
果不其然,吕安道将一份份笔录取出:“如今接受问询的,有死者的大兄刘从德、二兄刘从义、正妻秦氏、子刘永年、女九小娘子,不过九小娘子似是受了刺激,无法言语……”
公孙策在旁边补充了起来:“刘从广自从纳妾之后,就对子女极其苛刻,儿子动辄呵斥打骂,女儿本该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也没有请女教习来家中,九小娘子无法通过书写,写下她到底看到了什么,让她指认,也说不上话来,只是不停哭泣……”
这个年代可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大族女子向来都是读书的,彼此间还能互通书信,拜访名师教习,比如李清照就曾当过不少闺中女子的教习。
所以现在刘从广没让女儿读书,不是时代风气,而是对子女不好,吕安也道:“根据刘从德、刘从义和仆婢的口供,刘从广确实有宠妾灭妻的行径,见秦氏病重,就等她病逝后,扶正小妾胡氏。”
公孙策又补充道:“秦氏病重十分蹊跷,极有可能是被下了毒!”
吕安道皱眉:“公孙郎君,这就有些无端揣测了……”
公孙策冷笑:“怎是无端揣测?秦氏年岁不大,我向下人打听过,她往年又无病症,胡氏被纳入府中没多久,这位原配就病倒了,然后越来越重,现在小妾就等着妻死上位,这还没有嫌疑?”
吕安道闻言郑重起来:“胡氏入府没多久,秦氏就病倒?此事是何人所言……我们府衙怎不知道?”
公孙策有些得意地道:“刘府的下人待在府上久了的,不敢说真话,新入府的下人,又不清楚当年之事,确实难以问出,但查案就是要分辨真伪,你们那些衙役问话太粗糙了,怎能获得关键的线索?”
吕安道强忍住没翻白眼,正色道:“公孙郎君既然问出这等重要的线索,接下来还望及时告知!”
公孙策自觉之前提出好的建议,却被赶出刑房,如今算是小小的还以一击,笑着拱手道:“一定!一定!”
且不说这两位的小小交锋,狄进已经拿起案卷,一页页仔细翻看起来。
将刘氏族人和府上仆婢的言语印入脑海,逐个筛选,提炼出关键信息,再与狄湘灵那边探得的消息比对。
片刻后,他开口道:“刘从德要续弦?”
吕安道翻了翻口供,颔首道:“他妻子病逝了已经……三个月,确有续弦的打算。”
狄进道:“刘府之中有大肆操办的准备么?”
吕安道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听下人提及过。”
狄进道:“那需要查一查,续弦的是哪户人家,彩礼多少,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
吕安道记下。
狄进又道:“刘从义嗜赌?”
吕安道点头:“是……他极好赌,常常流连赌坊。”
狄进道:“那必然是在京师赌坊欠债的,欠债多了,谁去还债?他在赌坊里有没有相熟之人,会不会在平日里的言语中,暴露出什么意向?”
“这……”
吕安道依旧答不上来,背后已经有汗了,只能道:“我们去查!”
他本以为线索遗漏只是少许,如公孙策这种富家公子,在下人身上砸钱,才能问出几个衙门不知道的情况,可没想到狄进三言两语之间,发现更多需要调查的线索。
狄进道:“至于秦氏的病重和九小娘子的哑疾……”
吕安道总算有了底气;“陈大府已经去御医院问药,希望尽快治好九小娘子的哑疾,让她能开口说话,说不定就可指认真凶!”
狄进拱手:“学生静候佳音!”
吕安道吁了一口气,被狄进亲自送了出去,公孙策却不走,仔细打量过来:“仕林,你很有把握么?”
狄进道:“就目前而言,还不知凶手是谁,谈何把握?”
公孙策不禁愈发奇怪:“既如此,我都急死了,你怎的反倒半点不急?”
狄进笑笑:“急有用么?既然没用,我只能劝自己,我知道你很急,但请先别急。”
“我知道你很急,但请先别急……”
公孙策低语重复了一遍:“此言听上去直白,却颇有机锋,大妙!大妙!以后我劝说那些急躁无能的查案者时,也要加上这么一句话!”
狄进:“……”
话到你嘴里,怎的讽刺意味就拉满了呢?
当然玩笑之后,公孙策也正色道:“仕林,此案非同小可,如今国子监已有议论,说伱不务正业,欲以话本传奇卖弄才能,结果自食恶果,卷入了太后子侄的遇害者中!简直可恨,你于家中一心苦读,连文会诗会都不参与,到了他们嘴里,却变得如此不堪!”
说到最后,他愈发愤怒,狄进倒不在意,文人相轻,自古如此,何况这个年代娱乐缺乏,八卦在一定范围内其实更具备传播热度,只是有些奇怪:“刘从广的案子传得这般广了么?国子监这么快就知晓了?”
“这就不知了,按理开封府衙封锁消息,寻常人根本不知……”公孙策目光凝重起来:“莫非是故意污你文名?不行!我一定要为你澄清!”
狄进正色道:“明远,你若要帮我,就先暂时置身事外,忽略那边的说三道四!”
如果没有狄湘灵的话,公孙策确实是破案的好帮手,但他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其实是很容易遭人算计的,狄进也不太希望他过于深入此案中。
况且国子监那边,绝不仅限于查案。
专门打击他这个刚刚冒出些名声的并州士子,显然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可如果是太后刘娥与群臣的又一次争斗,那某些舆论风潮,就很有必要了。
如今在国子监中煽风点火的,有可能是偏向太后阵营的官员之子,也可能直接是皇城司的安排,许多士子本就有些不满他这位河东士子,再被有心之人利用放大……
因此就现阶段而言,去国子监逆转风评显然不是理智之举,唯有速速解决案子,才是最好的回应。
“那我便再去查访线索,你等我的好消息便是!”
公孙策闻言拱了拱手,风风火火地走了出去,而离开院门,又转身看向那道立于阶上目送自己的身影,又高声道:“有你和包黑子这样能够比个高下的对手,才是人生一大快事,狄仕林,你可千万别栽在这个跟头上啊!”
第101章 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夜深人静。
月黑风高。
狄湘灵在树梢上,看着两队护卫,在刘府外交叉巡逻:“宫里的禁军……皇城司么?”
白天来的时候,府内都没有这些护卫,到了夜间,反倒突然增加了,还这般精锐,是人都知道不对劲。
如果这些人是皇城司派来的,或许明面上打着保护太后其他家人的借口,但暗地里就能相当程度的干扰破案。
但那只是对普通人而言,狄湘灵冷冷一笑,身形如电,倏然间翻入府内,落地悄无声息,几个起落就穿过花园,抵达后院。
到了刘府内部,皇城司也不可能派人在里面一间间的盯住,主要还是在外围盯着,防止有人偷偷过来查看现场,亦或是万一发现了什么关键证据,能够第一时间截下。
如果在并州,这些人统统都要放倒,现在狄湘灵给京师一个面子,只是偷偷进入,没有惊动任何人。
到了后院,狄湘灵却没有继续往内宅方向去,而是在柴房处搜寻起来。
不多时,她就找到了目标,正是之前被老二刘从义下令关起来的胡娘子。
当时刘从义命令仆婢轮流守夜,在外看好,但事实却是一个都没有,不知都去什么地方睡觉了,显然心底里根本不怕这位二郎。
狄湘灵轻轻开了一条缝隙,看了进去,就见灰头土脸的胡娘子被捆在一根梁柱上,这么晚了,她居然还没睡,微微垂着头,眼睛睁开,没了往日娇媚的模样,眉宇间带着沉思。
狄湘灵眼珠转了转,并不入内,直接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咚!咚!”
胡娘子猛地抬起头,看向外面,只停留了一霎那,就判断来者肯定不是看守的仆妇,然后道:“奴家有钱财,你救奴家出去,钱都予你!”
狄湘灵压低声音,闷声闷气地道:“多少?”
胡娘子道:“横街的一家药铺如何?你若直接转让,哪怕仓促些,也至少可换得八千贯钱!”
狄湘灵再问:“谁的铺子?”
胡娘子道:“自是五郎的,他亡故之前,早已偷偷转让了好几家日进斗金的铺子到奴家名下,这横街的药铺就是其一,你只要救奴家出去,奴家定予你,一辈子也不愁了,而你告诉旁人,顶多得到几贯赏钱!”
“这是把我当府上下人了……”
狄湘灵暗暗点头,听这语气,倒是不像骗人,有鉴于刘从广生前对这小妾的宠爱,暗中还有那么多套房产,还真的有可能把几家铺子交予她,便故意顺着话说下去:“伱便是给了我,刘府追回来,我又该怎么办?”
胡娘子道:“你不用担心,大郎和二郎根本不知那铺子是刘家的,你以东家之名转让了出去,自然也不会被追究。”
狄湘灵奇道:“怎会不知?”
胡娘子道:“这些产业都是太尉留下的,三個儿子中,大郎性喜渔色,常年进出小甜水巷,为见那名妓一面,不惜挥金如土,二郎嗜赌如命,不知被多少赌坊催逼过,但依旧管不住手,挥霍无度,唯有我夫郎最是持家,太尉便将家中产业都交予他保管,其中具体多少铺子多少进账,大郎和二郎也是不知……”
刘从广这个草包居然成了最是持家的人,狄湘灵一时间也有些无语,但转念一想:“那秦氏也不知?”
胡娘子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不知!不知!”
这就是说谎了,狄湘灵冷笑道:“秦氏乃大妇,儿女都十岁多了,会不知刘从广的产业?你想我救你出去,还敢欺瞒?”
如此称呼一出,就打破了下人的身份,果然胡娘子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狄湘灵却是故意为之:“你不用知道我是谁,而是该庆幸,相比起府中的下人,我更有能力带人出去!但你若想骗我,我中途就把你勒死,刘府肯定不会声张,草草把尸体一裹,丢入乱坟岗了事!”
胡娘子一下子没声了。
片刻后,她涩声道:“秦氏应该知道,但她快病死了,没心思关心这些……”
狄湘灵道:“秦氏不是还有一儿一女么?她哪怕不为自己,为了自己的孩子,难道就不关心刘从广留下的家产?”
胡娘子低声道:“这就说不好了!”
狄湘灵目光一厉:“秦氏病重,是不是你下的毒?”
公孙策有此推测,是因为时间太巧,胡娘子入府没多久,秦氏就病倒,而今刘从广又宠妾灭妻,正是动机佐证。
狄湘灵这么问,则是纯粹的直觉,她认为柴房内这个女子是能做得出来这等事的。
但胡娘子否定的声音很快传来:“不是奴家下的毒,奴家出身小户,原本没有想过能扶正上位,只要夫郎宠着就好了,倒是她渐渐病重,才生出些念想来,结果……终究还是奢望!”
狄湘灵并不完全相信,但也知道多问无益,接着道:“可旁人不这么觉得吧?她若病死了,你便是最大的受益者,很多人恨你吧?”
“这是当然!连奴家的贴身婢女锦娘都叛了,她跟了奴家这么久……”胡娘子叹息:“还有刘永年那个小崽子,表面上小娘娘小娘娘的喊着,心里不知多恨奴家呢,奴家有一次突然回头,他那一刻的眼神,似要杀了奴家一般!”
刘永年是刘从广与秦氏之子,狄湘灵并不知道不久前这孩子还挨了其父一个大嘴巴子,但也能想象得出来,当身为大妇的母亲病重,小妾嚣张跋扈,一副等着他娘死后上位的模样,身为子女的会有多么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