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吴景一怔:“那怎么会?”
孙洪沉默片刻,缓缓地道:“是四郎,他力气大,把我的两个孩子高高举起,往地上掼,又对着心窝踹了两脚,等我赶到时,已经来不及了……”
吴景整个人僵住,然后剧烈颤抖起来:“是他!居然是他!!我……是我教他……怪我……怪我……”
孙洪摇了摇头,轻声道:“为师知道你教他练武,但你不用自责,不仅是四郎,家中都商量好了,三娘装病让我去看,大郎故意拖住我,二郎和三郎则在外望风,最后让四郎得了手……”
“他们相信双生子不详,害怕我的孩子会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即便那回防备了,后面还是会动手的,除非我直接带着幼娘和孩子离去,走的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而当时贪恋着安稳日子,性情软弱的我,根本没想过离开,只是觉得我也有一身功夫在,每天陪在身边,足以护住妻儿,直到孩子没了,幼娘上吊,我才彻底醒悟,却已是迟了……”
吴景终于忍不住,抱住他枯瘦的身躯,恸哭起来:“师父!师父你为什么遇到这样的事啊啊啊!”
孙洪轻轻抱住弟子:“不哭!不哭!是我没有管教好他们,这些孩子小时候其实挺好的,一声声爹爹,都围着我转,那些年我是真的开心……”
“可后来,随着孩子渐渐大了,发现我从来不去他们母亲的房中,反倒是有些外人会来,就很快知道了真相,不再理会我,有时看着我的眼神,还隐约充斥着痛恨……”
“我起初不明白,我即便不是他们的亲生父亲,也养育了他们这么多年,为何如此?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把身为外室子女,不能认祖归宗的怨气,发泄到我的身上了……”
“但这些孩子终究也是我从小养到大的,每次生病,都是我在边上照料,一口一口喂着吃药,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直到那个门客提着刀,要杀我!”
“那些人恐怕也知道,我的妻儿皆死,是不可能再为他们好好照看孩子,已经成了祸患,所以那么快就派人来杀我……”
“可他们派出的门客太弱了,只出了两刀,就被我杀了,还从他的身上搜出迷药……”
“我拿着刀,看着那一包迷药,想到吊死在房中,他们连收敛都懒得收敛的幼娘,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一晚,为师入魔了!”
吴景连连摇头:“不!不!师父,是他们该死,这群忘恩负义的畜生,早就该杀光他们了,他们都该死啊!”
孙洪轻轻摇头:“便是血债血偿,也不都该死……如五郎和六娘,他们就很无辜,还是四五岁大的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还有徐三伯、林六婶……他们虽然什么都不敢说,但看得出来,是很同情幼娘和我的两个孩子的……”
“可为师那时跟疯了一样,只想着杀光宅中所有的人,血染每一间屋子,为我可怜的妻儿报仇,也误伤了无辜!这三年来每个日日夜夜,一闭上眼睛,五郎和六娘都仿佛在床前问我,爹爹,爹爹,你为什么要害我们?我……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徐三伯、林六婶……他们更有家人,也有父母孩子,我害得他们的父母没了孩子,孩子没了爹娘,我与那些恶贼,并无什么不同……”
说到最后,孙洪的眼角也有浊泪躺下,缓缓地道:“为师已经犯下了大错,孩子,你万万不要再多造杀孽!”
“不!这怎么能算报仇?”吴景完全无法接受:“若不是那些权贵,将师父逼到这个地步,岂会有这等惨祸?那些忘恩负义的外室和子女该死,那些权贵更该死,领头的是驸马李遵勖吧?他尤其该死,我要将他千刀万剐,方泄心头之愤!”
“出面的确是驸马……至于最可恨的……唉……”
孙洪喃喃低语了一句,不愿再说,缓缓站起身来。
他步履蹒跚着,从之前整理的箱子里,取出一本自己装订的册子,递了过去:“这是我所著的小儿医书,我若是还在山上,或许一辈子都写不出这些,给悟明吧,他在医术上是有天分的,世上愿意为小儿看病的大夫太少,我学识不够,希望他能将之发扬,让更多的孩子不至于夭折!”
吴景却不愿意接:“师父,你与我一起去见二师弟,亲自交给他!”
孙洪不答,维持着递书的姿势,手臂轻轻颤抖起来。
吴景眼眶一红,赶忙接过:“是!”
孙洪轻舒一口气,这才缓缓地道:“为师那一夜杀完人后,也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别让那些贵人好过!为此甚至割下了首级,连幼娘的尸体都变得残缺,就为了以门客的尸体充数,掩盖我未死的迹象!我那时真是入魔了,一心想着报仇雪恨,她和孩子在天之灵才会得到安息,所幸我后来没有那么做……”
吴景瞪大眼睛,极为不解:“为何要改变主意?师父一人不够,我们师兄弟都在,还有山上那么多人!”
孙洪叹息:“我最担心的就是这样,我一人的仇怨,牵扯到你们师兄弟五人,再牵扯到五台山上的更多弟子,而这恰恰是有些人想要做的!”
“他们起初提出要帮我收拾现场,让假死脱身变得天衣无缝,我确实心动了,但那些头颅,要弃于无忧洞中,永远不见天日,我忽然下不去手了……”
“我借机安置了头颅,拖延了时日,就被他们察觉到不对,险些囚于无忧洞中,最后能隐于这普济寺,还是得一位好心的香客所帮,他的孩子被我救过,愿意报答,更愿送我出京……”
“但我不能离京,就是担心有遭一日,你们会被利用,可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他们又把榆林巷看得很紧,我没法提醒你们,最终只能一味躲藏,连让幼娘得以全尸下葬的机会都寻不到……”
“我想过去衙门自首,又听到那推官都死了,案子早就压下,这三年浑浑噩噩,也不知当时为何要假死,只盼着你们不要铸下大错,结果你现在还是找到了此处,是不是有人告诉你,为师在这?你有没有答应他们什么条件,做了错事?”
听到最后,吴景不禁露出迟疑之色。
“说!”孙洪首度声色俱厉。
吴景噗通一声,再度跪倒在地,惭愧地道:“徒儿……徒儿……确实是被人引来的!”
他此时已经醒悟,师父在杀戮之后,乞儿帮的七爷肯定是想帮着善后,那当然不是好心相助,而是想要利用师父的身份,拖五台山下水,结果师父不愿,最后那七爷恼羞成怒,想要将师父囚禁到无忧洞中。
所幸师父见势不妙,借助昔日恩人的相助脱身,藏于这偏僻的普济寺中,乞儿帮却不善罢甘休,转而守在孙家宅子外面,等到武僧再来拜访时,顺理成章地联系上了他们这些弟子,利用追查真相的心,一步一步将他们引入万劫不复的险地。
“七爷!七爷!他果然早就知道真相,还诱骗我在开封府杀更多的人,说这样就能逼迫府衙查案追凶!啊啊啊!我一定要宰了他!一定要宰了他!”
就在吴景双拳握紧,目眦欲裂之际,师父孙洪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你为他们做了什么?”
吴景抬起手,看着师父瘦弱的身体,不敢说真话,只能道:“乞儿帮的丐首,确实答应帮徒儿查案,为的就是得到我们师兄弟的承诺,为其办事……”
听到这里,孙洪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吴景赶忙道:“所幸徒儿遇到了狄解元,他是前唐狄梁公的后人,是真的神探,明察秋毫,之前的那些真相,都是他推测出来的,有他相帮,徒儿和四位师弟都已经不受乞儿帮利用,还抓了不少贼子,入开封府衙!”
“狄解元……是之前的那位年轻人么?他估计也看出我藏于寺院中了,却没有揭破……”
孙洪面色终于一松,缓缓点头,叮嘱道:“小心乞儿帮,也要小心盗门,无忧洞中无善类,无论他们怎样蛊惑,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话语!”
吴景凄然道:“是!”
孙洪又温和地道:“追求一时的快意,只会导致无穷尽的痛苦,拿起刀容易,放下刀却千难万难!孩子,这三年为师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你千万不要再替为师报仇,直接害了为师妻儿的人已经死去,再行牵扯亦无意义,那样只会连累更多的人,更增罪孽!谨记!谨记!”
“徒儿……徒儿……”
吴景很清楚,他已经害了无辜的陈知俭,让师父这三年躲藏的心意付之流水,心头大悲,口上却连声答应:“师父所言,徒儿都记得,你就随徒儿走吧!”
孙洪没有回应,又从箱子里取出两个木盒,想了想,干脆将整个箱子推到了徒弟面前:“我不想你来,但你能来,若能免除后患,为师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此物你收好,里面有些或许日后用的着……”
眼见吴景收下后,他转过身,缓缓地坐倒在地上,看向空空如也的佛堂:“我是一个很怯懦的人,只会治病,不会管教……贪图安稳,又不知该如何守住安稳的日子……年老动了尘心,又害得妻儿丧命……犯淫杀生,如今又以僧人之相避难……”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我却不愿成佛,只盼和妻儿死后重聚……”
“如今你能来此,又不被贼人所用,为师最后的心愿已了,终于不用再苦苦支撑,你将我的尸体与幼娘和孩子合葬吧……”
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师父……师父?师父!!”
吴景越听越不对,面色剧变,爬了起来,扑到师父面前,颤抖着伸出手。
烛火已灭。
这位苍老枯瘦的苦命人,头微微下垂,紧锁的眉宇散开,带着一抹如释重负,再无气息。
第139章 说废话没有用,让公主也节哀!
“啊啊啊啊——!!”
哪怕迁哥儿快马加鞭,出了城后干脆弃了车厢,两人共骑一匹,当抵达普济寺时,也只能听到悲戚的哀嚎从后院传来。
狄进停下脚步,迁哥儿立刻冲了过去,然后哭号之人又多了一位。
已经有僧人被惊动,一间间厢房亮了起来,然后有四五个人结伴出来查看。
狄进迎了上去:“我是之前开封府衙的查案人员,惊扰诸位,敬请谅解,请回房吧!”
僧人面面相觑,隐约间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纷纷低下头,转了回去。
但有几个小沙弥迟疑着,还是走了过来,双手合十拜了拜:“大官人,你能放过后院的老和尚么?他不是恶人,给俺们看病哩!”
狄进心头一颤,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不是恶人,回去吧……”
小沙弥这才依依不舍地回了房。
而狄进静立在寺中,足足小半个时辰,脚步声才缓缓传来。
迁哥儿扶着吴景,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到了面前,吴景扑倒在地,痛苦地干呕了起来,断断续续地道:“是我……不听公子所言……偏偏要来见师父……如果我不来……他就不会死……他就不会死……”
狄进等他稍稍缓和了些,开口道:“你怎么知道令师在这里?”
吴景道:“有人在窗外告诉我,师父说,乞儿帮一直在逼他,还险些把他抓进无忧洞,后来才避到了这座寺庙中,结果还是被发现了,那人想必就是乞儿帮的……”
狄进道:“既如此,你能来这里见令师最后一面,总好过那些贼人到此搅扰,让他在临终前都不得安宁。”
之前旁观衙门取走骨灰坛,狄进就发现老僧眉宇间似有一丝轻松之意,再询问寺内的小沙弥,马上意识到此人极可能就是孙洪。
而短短三年,对方居然苍老到这般地步,狄进也不想打扰,让其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没想到暗中还有贼子不愿善罢甘休。
倘若是这样的话,吴景来此,倒也是歪打正着,由徒弟送终,总好过落入无忧洞中。
狄进也很想详细问一问,孙洪临终前跟这位大弟子具体说了哪些话,但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对着两人道:“你们先去把令师的遗体收敛好,期间任何人的话语都不要相信,那個院落也不再安全,寻一处别的据点,安置好了再来老桥巷寻我。”
吴景已经说不出话,迁哥儿抹了抹泪水道:“是!”
“此案既然由我查办,我会让罪人付出代价!”
狄进没有说节哀顺变之类的话语,最后道出一句,转身离去。
待得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心气亦有所不平,迟迟没有睡着。
想了许久,他眼中的凌厉之色敛去,对于接下来如何让驸马定罪,已然有了一个全盘的计划,这才缓缓闭上眼睛。
说废话没有用,让公主也节哀!
……
“仕林!”
待得第二日清晨,在饭桌前刚刚吃着早饭,一道身影昂首阔步地走了进来,倒是让狄进微微一笑:“明远,一起吃吧!”
“呵!不然我大早来作甚?”
来者正是公孙策,毫不客气地坐下,拿起蒸饼就吃。
狄进也继续细嚼慢咽。
两人几乎同时吃完,公孙策颇为优雅地擦了擦嘴,这才道:“这几日过去了,仕林是不是对案情的真相,已经了然于胸?”
狄进道:“你这次确是沉得住气。”
这几日说来话长,但对于公孙策这种性格的人而言,能在验尸当天指明了三个嫌疑人后,按捺住好奇心,回到家中复习备考,不再关心后续进一步发展,着实是难能可贵。
解试的打击,确实让他沉稳许多,狄进自是为他高兴的,然后将案情的进展讲述了一遍。
厅堂内的气氛安静下去,公孙策听到一半,脸色已是沉下,到了最后更是阴云密布,毫不掩饰那雷霆怒火:“具体是哪几家权贵?”
狄进道:“就目前得到的线索,首恶主谋,应是冀国大长公主驸马都尉,李遵勖。”
公孙策皱眉:“别人呢?别只说他一个啊!”
狄进道:“首恶是他!”
公孙策马上明白何意,愤然起身:“这岂非助长了那些贼子的嚣张气焰?我不信这样的事,李遵勖就大公无私到一人独自抗下,他出手害推官袁弘靖时,定是与其余人通过气,最后再合力将案子压下去!哼,那吕夷简故意任由案子不了了之,恐怕这些人也暗中念着他的好吧!此人也是凶手之一!”
狄进平静地道:“若是将这样的结果报上去,此案的凶手最后只会变成一个人,那就是已经去世的孙洪!”
“朝廷很快会重新调查,发现孙洪假死脱身,为了害怕被发现,杀害了前任开封推官袁弘靖,污蔑袁弘靖焚毁案卷的书吏,估计也会多出一个孩子,孙洪就是救了他孩子的恩人,一切都是这个穷凶极恶的僧人所犯的累累血案,所幸现在他已经畏罪自尽了……”
“至于那些太平坊的贵人,有的会外出知军州,有的则在家闭门思过,甚至于这些都不会发生,半年以后,或许更短的时间,这起案子就会淡忘在京师百姓的记忆中……”
公孙策面色立变:“这分明漏洞百出!”
狄进静静地看着他。
公孙策说不下去了,缓缓坐下,脸色无比难看。
狄进推心置腹地道:“明远,我们都希望真相能完全公之于众,但世道便是如此,本朝已然不错,前朝你让那些高门贵胄领罪试试?八议能堂而皇之地免除一切责罚!现在这些权贵的恶举暂且记下,但凡肆无忌惮的,必然不会吸取教训,用不了多久,还会犯在我们手中,关键是当那一天到来,我们有没有能力将之绳之以法?”
公孙策深吸一口气,理智告诉他,这确实是如今最可能实现的办法,但就是难以接受,闷闷地道:“伱查出来的案子,你说了算吧!”
狄进拱了拱手:“多谢明远支持,跟你说出这些,我的心情实则也好了不少!”
“也罢!也罢!”公孙策吃软不吃硬,摆了摆手:“但我们可说好啊,我毕竟也是出了力的,你别糊弄我,那个驸马李遵勖,一定要让得到惩罚,而不是仅仅八议所护,贬官了事!”
八议制度,是古代刑律规定的,对八种人犯罪必须交由皇帝裁决的特权制度,最早源于西周的八辟,在曹魏的《新律》中首次正式进入法律。
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就这么说吧,哪怕犯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也是视情况而定,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免罪。
当然还要看皇帝或者说最顶层的掌权者决意,有的只是换个死法,有的仍然要流放,还有的就能不了了之。
这是赤裸裸维护贵族官僚的特权,所以《大宋提刑官》里面,刁光斗反驳宋慈时,不应该说王法王法就是王家的法,而是应该直接把八议制度搬出来,以律法斗律法。
后来对这种制度产生强烈冲击,甚至令之几乎名存实亡的是什么呢?也很熟悉,锦衣卫、东厂、西厂!
从这些特务机关大行其道开始,君臣关系就不是以前那种权力互相牵制了,人臣完全成为皇权的奴仆,对文武官员的生杀予夺,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所谓八议制度,自然也就成了一纸空谈。
当然,那并不能带来公平,只会制造更大的不公平。
因此狄进之前说的,确实是真心话,前唐高门大族横行时,世家子弟或许会因政治斗争而身死,比如武则天杀了不少世家子,但那不是打压世家,是打压不听自己话的世家,对于那些依附她的,依旧荣宠至极,恶事随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