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漂亮!”高易水和蔡琰私下拍掌,他伸出大拇指,“不愧是蔡邕那老狐狸的女儿,撒谎都这么有调性,向你学习。”
蔡琰像是一只高傲的孔雀,一点也没介意高易水将她父亲比喻成“老狐狸”,反而狡黠地笑着道:“过奖过奖,这么有趣的事儿怎么能少得了我。”
秦轲无奈地看着两人,心想自己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李轲,还穆侯爷的私生子?呸!这家伙是胖是瘦,是美是丑?自己怎么就这么白白让个陌生人占了便宜?
可高易水和蔡琰显然比他要有信心得多,两人小声交谈,不时地眼睛发亮,连连点头,要不是秦轲知道他们的性情,非得以为他们在憋什么阴谋不可。
道童走在前面,背着一个采药的箩筐,里面摆着一柄经年累月已经显得陈旧的药锄,看他行走的样子,似乎也没有什么气血修为,自然也就没有那样强大的听力听见秦轲几人的窃窃私语。
有一阵清风吹过,他感受着深林中青草的辛辣馨香,笑着道:“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师父应该就在附近。”
蔡琰好奇地眨眨眼睛,道:“你怎么知道?”
道童低下头,伸出指头指了指,那是地上的一坨牛粪,看起来还是新鲜的,没有完全干透,裂缝中透露出一些还没有消化干净的青草纤维。
他笑着道:“看见这个,我就清楚了。师父走到哪儿,都喜欢骑着他那头老青牛,这座山中猛兽不少,可若说到能随意走动的牛,也就只有师父和他的青牛了。”
凭借牛粪来判断自己师父的去向?
秦轲抽了抽嘴角,心想这还真是一个顶好的办法,如果自己也能顺着牛粪找到师父,那真是天可怜见。
当然,这只是他脑中一时闪过的胡思乱想。
但就在这时候,一直静静趴在他肩头的小黑却突然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秦轲一惊,转过头去,看见此刻的小黑已经不是平时那般平静。
它弯起了背部,四肢宛如弓弦一般紧绷,眼睛里竟然显出一些血色,随着他张开嘴,那尖锐的声音滋滋滋地乱响,冲着一个方向,仿佛是在做什么威胁。
甚至,就连他的爪子上也伸出了如弯钩一般尖锐的爪子,这些爪子就像是一根根小针一般,刺入他的衣服,戳中他肩头的皮肤,带起一些细微的疼痛。
从认识小黑以来,很少有见过他这般暴怒的时候,偏生这段时间以来,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两次。上一次是在太史局,在面对那位老人对自己所作所为而愤怒地想要冲上去咬一口,虽然说后来秦轲已经因为疼痛无法感知到外面的情况,但想来以老人的实力,小黑自然是没有得手。
而这一次,却与上一次有些许不同,这一次的小黑显然更加警惕而在这警惕之中,藏着几分惊惧,好像即将走来的,是什么值得让人敬畏的人或者事物。
树林间传来一声低沉的牛哞声,在清风之中显得悠然自得,一头青牛的身影远远地在一颗大树后显露了出来。
嶙峋的背部显出一些骨骼的轮廓,青黑色的皮毛也不再如壮年一般柔顺漂亮,牛角上有着不少的磨损,或许是因为打架,也或许是因为年老导致牛角松脆并在磕磕碰碰中碎裂。
它很老了,一双牛眼带着仿佛能跨越沧海桑田的淡泊之光,令人怀疑这不是一头牛,而是一个活了千百年的垂暮老者。
它的动作不急不缓,仿佛岁月的逝去对它而言不过是白驹过隙的一刹那,它嘴里咀嚼着一些碧绿的青草,无聊地缓步行走着。
道童看见青牛,脸上一喜,连忙迈开脚步走了上去,伸手抚摸青牛的头,青牛的耳朵抖了抖,但没有避开他的抚摸,只是继续咀嚼着。
“师伯。”
“师伯?”正安抚着小黑的秦轲和蔡琰对视一眼,只不过一人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另外一人则是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认一头牛做师叔?这世上也算是独一份了吧?
当然,青牛不可能真的在这一刻突然变成人说起话来,但他似乎听懂了道童的话,平静地,又低沉地,哞哞地叫了一声。
“师父呢?”道童又问。
青牛低着硕大的牛头,想了想,秦轲甚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几分厌烦和嫌弃,它摇了摇硕大的牛头,竟然像是孩子一般置气地向着一棵树下走去,然后趴了下来,咀嚼着嘴里的草,眼中的深邃逐渐褪去,变得如一般的牛那般呆板无神。
小黑仍然在秦轲的肩膀上,姿态警惕,如临大敌。秦轲看着它,小声道:“安静……安静,人家又对你没兴趣。”
不过话说回来,小黑的特异,已经逐渐让秦轲知晓,哪怕是一匹烈马,在小黑面前也得像是个受气的小媳妇一般不敢大喘一口气,如今面对这头牛却这般作态,想来这头牛必然不凡。
这么想着,秦轲更相信,这头牛的“师弟”,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人。
也是,能把东西交给唐国王宫“保管”的人,哪怕是他的后人,又岂会是什么普通人?
青牛根本看不见小黑,或者说,就算是看见了,也不值得它多花一些时间去理会。
道童看着青牛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心想师父和师伯估计又是闹变扭了,明明是一对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朋友,可动不动就这么小孩子气,当真是有趣的很。
第三百一十六章 老人
不过道童年纪虽小,也已经习惯了师父和师伯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反正过几天他俩又会结伴行走在山中,无话不谈。纵然这伏牛山风景秀丽,可这么多年看来看去估计也早就腻歪了,能说说话的,除了自己这个成天在茶铺倒腾的弟子,可不就只剩下对方了么?
他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对着众人笑了笑,道:“没事,既然青牛在这里,师父也不会离得太远,估计躲在哪儿睡觉呢。”
高易水敞亮地笑道:“这么看来,你师父倒是个妙人。”
道童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师父他老人家倒是挺有趣的,不过……也时常有些惊人之举,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有多惊人?”高易水眼珠一转,却一眼瞟到一旁同样双目放光的蔡琰,哑然失笑——这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若是阿轲真的对她有意,想来得受不少折腾了。
道童想了想,苦笑道:“一言难尽吧,我师父的想法总与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同,那些蛮人也说感觉我师父每一次望天,都是在跟天上的神明交谈……”
秦轲忍不住笑道:“跟神明交谈?难不成是他们长弓上刻着的那个带着狗的弓箭手?”
“那我可说不清。”道童摇摇头,脸上带着一脸纯真道:“但我师父曾说过,道家重修心,不管拜神拜佛,说到底大多是敬重那些神佛心中的智慧,而非真的乞许他们有什么垂怜。香火烟尘纵然能飘上九天又如何?这世上的水还不是顺着流,日子也是一天天过,又何曾会逆转?”
阿布微微赞叹:“老师也曾在讲课时说过这样的道理。”他提到老师,指的自然是诸葛宛陵,虽说诸葛宛陵很少去太学堂讲学,但显然阿布对于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铭记于心的。
走出林子,边缘是一片宽阔的山谷,树木繁茂,而道童口中的师父,正蹲在陡峭悬崖之上的一块光滑的大青石前。
秦轲的眼光自然而然地飘过去,看到的却不是那些巴图姆一路上不断形容的那般伟岸的身躯。
那边蹲着的……怎么看怎么就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啊。
老人的发髻也显得有几分杂乱,只是用一根带着新叶的树枝草草地盘起来的,青翠的绿叶在风中微微颤抖,算是他全身上下最出尘脱俗的物件了。
只是他的动作……
老人正面对着他们,蹲在那里的姿势特别像是在“出恭”,而他两只眼睛圆溜溜地瞪着那光滑明亮的大青石,宛如一只发了傻的呆头鹅……
秦轲目光往下移了移,发现老人竟然还是光着脚的,明明是秋季,又是这清寒的山上,他就这么踩在山石上,仿佛这寒冷的山风仍不如他眼前所看的青石重要。
“这就是那群蛮人心中所谓的……神灵的使者?”高易水憋着笑望向那“姿势不雅”的老人。
蔡琰则已经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他这是什么神?青蛙神?”
“或许是出恭神也说不定。”高易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过他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那就是在这样的山间,踩在这样的山石上,老人赤裸的双脚,光洁如玉,一尘不染,他敢用自己的性命做赌,这老人必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道童哭笑不得地跑了过去,手上篮子里装着的碟子酒坛随着他的跑跳发出了清脆的磕碰声,他喊道:“师父,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老人恍若未闻,依然用那样难看的姿势蹲着,看着青石,似乎是在跟青石比较,到底谁才真的是一块石头。
道童喊了两声,没得到反映,奇怪地伸出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声音已经变得疑惑:“师父?”
老人就这么倒了下去,毫无征兆地,像是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就连见过大风大浪的高易水一时间都是浑身一抖,看着那轰然歪倒到一边的老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老人一头白发,看上去年岁应该不小,但他面颊红润,露出来的手脚也是白净细腻,怎么会刚好他们一来,他就大寿将尽了呢?
秦轲瞳孔猛缩,几步上前想要查探明白,如果说老人真是此时寿尽,那岂不是说自己想找到师父的线索,在这里就要断了?
但道童却是面上波澜不惊,反而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就在秦轲走到老人面前的时候,他听见了微微的鼾声,宛如低低的虫鸣……
“竟然是睡着了?”秦轲哭笑不得地看着老人。
倒下来的老人闭着眼睛,四仰八叉,倒是一点也不觉地上湿凉,比那块青石还四平八稳,几息之后,鼾声越发大了起来。
道童尴尬地看着秦轲,道:“这……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我师父他总会有些惊人之举……”
“这哪里是惊人,这简直就是惊吓。”秦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刚刚被悬在心中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一时却又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道童带着几分歉意道:“对不住了。”
“那现在怎么办。”几人靠了过来,只有蔡琰蹲了下去,好奇地端详着老人的睡姿,还捡起了一根树枝捅了捅老人的腰,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睡梦中的老人还伸出一只手,挠了挠。
他的动作逗得蔡琰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就想用树枝去挠老人的鼻子。
秦轲赶忙过去握住了蔡琰手上的树枝,用眼神示意人家徒弟就站旁边呢,可别这么放肆,一边道:“人家可是个老人了,总得恭敬些。”
蔡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你也说了是个老人,地上这么凉,我戳戳他正好叫醒他,让他快些挪挪地儿。”
“……”
道童当然看见了蔡琰的动作,不过他也没有多说,只是无奈道:“你想叫醒我师父啊……恐怕难,我师父是个怪人,说睡就睡,说醒就醒,睡着的时候,天上打雷都醒不过来,可有时候我拎着酒菜过来,他可能突然就醒了,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
“有意思。”高易水倒是无赖,解下背上背负的古琴捧到手中,比划了两下好像是在想到底是往腿上敲,还是往头上敲,笑道:“要不然用这个给你师父来一下?他疼了一定会醒。”
他不是在说假话,看他的样子,是真的打算砸一下试试,甚至还预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古琴,似乎是在试试分量够不够。
蔡琰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加上她敏锐的眼睛也早已经如高易水一般看出老人的不同,她相信这一梆子敲下去不至于把人打出好歹来,也是跟着在旁拍手叫好。
反倒是阿布站出来拦住了他,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好歹是位老丈……”
“张?我不姓张。”一个声音传来,众人眼见着老人翻身而起,双眼突然睁开,那眸瞳之中一时间透出深邃,瑰丽,灿若星辰的光芒,但又很快收敛黯淡。
只留下黑白分明。
老人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舒服的哼哼:“我倒是记得山下村子里打酒的那个混账东西就叫老张,每次都给我缺斤短两。”
“师父,你醒啦。”道童惊喜地道。
老人看了道童一眼,一言不发,又看向头顶悬着的那只古琴,高易水正担着双臂,举在半空。
他咕哝道:“嘿,真他娘的是块好木头!”
高易水脸上一点尴尬的神色都没有,眼睛一亮,道:“这位道长,难道你认得出我这古琴用的木头?”
第三百一十七章 蝴蝶
“穹窿之海底下那棵神树褪下来的枝干吧?”老人打了个呵欠,又翻了个白眼,“木头倒是好的,做工手艺也忒差了一些,我倒是认识一个木匠,手艺不错。”
“穹窿之海底下还有神树?”秦轲低声问道。
蔡琰虽然没有四处游历,但看过的游记实在不少,不假思索地回答:“据说是采珍珠的渔民发现的,在穹窿之海下面,有一棵参天巨木,十年也只能才长指甲盖那么点高。”
高易水一只手扯了扯秦轲的衣袖示意他别说话,顺着杆子笑道:“是吗,这古琴是我自己做的,手艺不精,要是道长知道能以此做琴的好木匠,可得介绍给我。”
“道长?我不是道长。”老人喃喃自语,他又看向道童,问了一声:“我当过道长吗?”
道童苦笑道:“师父,我今年才十二岁。”
“哦。”老人点了点头,“那估计你也不知道。”
虽然他确实没有穿一身道袍,而是简单的一件缝缝补补的棉布衣衫,但他的徒弟确实是一身道童打扮。
“师父你是不是睡糊涂了?”道童一边搀扶他起来,一边道。
老人看了看篮子里的酒菜,伸出手,拿了酒坛子,显得豪迈地喝了一口,哈哈大笑:“糊涂了好,糊涂了好。”
道童给师父捏了捏肩膀,微笑着道:“师父,这几位是专程来找您的,应当是李家的人,还带来了帛书。”
“李家的屁。”老人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他们当中要是有人姓李,那我就是李渊!”
李渊,这是唐国第一位国主的名字,伏牛山就在唐国的地界之内,若非这里人烟稀少,换成是在定安城,老人说出这一句,只怕立即就要被官府抓起来丢进大狱。
“帛书呢……”老人懒洋洋地打量着秦轲几人。
秦轲还在发愣,而老人已经瞪着眼睛看向了他。
秦轲被这一眼瞪得惊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赶忙从怀里掏出帛书,“在这儿呢。”
老人伸出一只手,接过帛书,看也不看,只是一顺手,就在秦轲拦截住之前,把它扔进了山谷之中。
山风呼啸,几片轻薄的帛书在空中飞扬,转眼飘入谷间云海。
“你……”
“这本就是过了时候的东西。”老人淡淡道:“上面的内容,我都知道……至于你想要的东西,早不在我这里了。”
老人双手搁在脑后,眯着眼睛望着天上的太阳,这不知是他第几次这样慵懒地晒着太阳睡觉,但他似乎从来没有觉得厌倦。
秦轲正要发问,老人却突然转过脸来,看着秦轲咧嘴一笑,道:“不过,我倒是知道它在哪里,在谁的手上。”
“谁的手上?”秦轲忍不住道。
老人直直地看着高易水,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琴,高易水顿时明白过来,露出谄媚的神色,他走近老人,道:“老头儿,你告诉他,我给你弹,别说一曲,十曲都行!”
老人哈哈大笑,一下一下拍着高易水的肩膀:“年轻人,我就觉得你在他们几个当中是最有眼力见的!来来来,莫负了好时光!”
高易水示意秦轲稍安勿躁,双腿一屈盘坐下来,手上顺手就来了一曲,却是让秦轲和阿布一下子变了脸色。
阿布脸上是尴尬的红色,而秦轲则恼火地低吼起来:“这个王八蛋臭不要脸的!”
他们两人当然不是什么青楼的常客,但高易水平常不正经的时候,却也时常喜欢弹起这首曲子来,两人自是听得熟络无比。
当初在来唐国的商队里,每次他一弹,都会惹得不少男人心照不宣的眼神,倒是让坐在他身旁的秦轲恨不得离他远一些。
“不要当老夫真没听过这一曲……”老人瞥了他一眼,也不遮遮掩掩,直接就点破了高易水的小把戏。
高易水看着老人,嘿然道:“在下也知道您一定不会是什么正经的修道之人……”但是说话之间,他的双手已然翻飞流转,原本一曲世人皆知的勾栏名曲,这一刻竟突然变了形状,一时沉静犹如高山,一时碧落犹如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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