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当然,之所以所有人都能这般放松并且按部就班地做着事情,自然也是因为这条大船足够稳定,即使已经张开了所有的风帆,两岸的景象后退得那样快,却也不至于出什么问题,甚至还有人能在这种时候忙里偷闲,小小地喝上一口烧酒暖身。
秦轲倚在栏杆上,望着那远处正在不断放大的高墙发呆。
严格来说,是高墙后的城池。
天下第一城,前朝的国都,墨家如今的权力中心,稷城。
某种程度上,他如今也算是墨家子民,只不过长这么大,他从没有亲眼见过这一座雄城。
对于一穷二白的墨家百姓来说,这座雄城就好像只是一个名字,又或者是梦境里的一处地方,那样的高远,几近无法接近。
好比稻香村里的叔叔婶婶们,大概他们一辈子也只能用双脚丈量出从村里到县城的那几十里吧?再远一些的地方,他们想也不会想,毕竟外面再好,终究不是一隅安身之地,几亩稻田虽贫,至少能保他们少受饥饿之苦。
秦轲这一路,先是去了荆吴的建邺城,又去了唐国的定安城,现如今又到了这座天下第一雄城之下,除了沧海国的国都他还没见过,这天下四国的国都,他已经见了三个,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了。
只是……总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
微微侧头看去,蔡琰正站在船头大呼小叫,满脸的红润都透露着兴奋,只觉得书中所描述的都在这一刻成为了现实,这座高耸入云的雄城上方真就弥漫着低低的云层,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与天界接壤一般。
而在稷城的中心位置,高高的宫阙拔地而起,顶天立地的同时,带着一种难言的威严。
船工们已经开始逐渐收起风帆,大船的速度也开始变得缓慢起来,但已经可以看见那熙熙攘攘的船港,在几名青州鬼骑小心翼翼的动作之下,高长恭躺在担架上抬了出来,身上还盖着一层棉被,面色苍白。
大船驶入既定航道的时候,高长恭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咳血症状了,但让众人震惊的是,他咳出来的全是不似常人那般鲜艳的红色血液,而是宛如融化的黄金,甚至连他皮肤上能看见的血脉都变得透明而耀眼,整个人看起来竟然有着某种神圣的光辉。
到了这样的程度,他还是个人类么?
高长恭勉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远方的稷城,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微笑起来:“许久没来了,倒是雄伟依旧啊。”
第五百七十八章 寻医,诊病,针
城门口早已有人等候接应,他们自称是卢府的下人,在经过高长恭点头之后,众人不再怀疑,跟随他们一路进城,中途经过的关卡非但没有阻拦,甚至卫兵们还恭敬地拱手行礼,这种特殊待遇,倒是让那些排队多时的商人们羡慕得眼睛发红。
一直到了卢府,秦轲也是惊了一下,看着那庞大的朱漆大门和那延绵不知道多少里的院墙,心想这规模就算跟公输家大宅都还要大上几分,可公输家的宅子住着一大家子人,据下人说这卢夫子膝下儿孙不过十人,难不成这卢夫子是皇家亲戚不成?
而卢家下人看着秦轲这幅震惊的模样,也是挺起了胸膛,显得无比骄傲地道:“老爷是稷上学宫医家一门的总教习,在朝堂上也是位列前茅的,虽然他并不喜欢参与朝政,可巨子还是给了他这一座宅子,以表示对他的尊重。”
“乖乖……因为这个,就送了这么大一座宅子。”秦轲惊叹着,心想在荆吴也听说过一些官员有此殊荣,可送出的宅子少有这般气派,毕竟南方之地,虽然富庶,却不如北方这般地缘辽阔……
高长恭倒是不以为然:“就这样的宅子,在稷城还有二十几处呢,这前朝的皇城,规模自然不小。”
秦轲听了暗暗咋舌,一旁的蔡琰却已经满脸好奇地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蔡琰……”秦轲急忙喊了一声,可蔡琰全然当作了耳旁风,继续大咧咧地往里走。
下人神情谦恭地在一旁给众人引路,很快将一行人指引到了正厅前。
一位身穿淡色宽袍的年轻人立于厅堂之中,嘴角含笑。
这就是……卢夫子?
秦轲还没来得及质疑,那人却笑着开口道:“上次我怎么说来着?像你这种闲着没事儿净喜欢作死的人,迟早还是得再来找我的……”
秦轲微微一怔,躺在担架上的高长恭已经笑骂回应:“我说你个当大夫的,就不能留点口德?什么叫迟早再来你这里?你要是个漂亮大姑娘也就罢了,偏偏你只是个臭卖药的,谁还稀罕来找你?要不是别人都没法子了,我才懒得见你这张老脸。”
但厅内这个人的脸显然并不老,甚至,感觉看上去比高长恭更青涩一些。
这真的是卢夫子?
是在公输仁生命最后的时光,还能找到法子帮其续命的那个人?
当时秦轲正烦恼于五行司南和一些繁杂的问题,并没有在公输家见到这位卢夫子,如今看清了眼前此人,免不了生出些怪异的感觉。
毕竟那位年过半百的莫先生每每提到他的老师,用的都是最为敬重的语气,很多时候还会朝着稷城的方向虚拜一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对墨家巨子恭敬有加。
而公输胤雪也曾郑重地称呼他为“卢老”——或许唯一能与这个“老”字相符的,只有卢夫子那一头纯白如雪的发丝了。
说笑归说笑,卢夫子走近高长恭身前看了几眼,顿时皱起了眉,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他摆手示意道:“先放到塌上吧,动作轻一些。”
抬担架的几人点了点头,动作十分默契一致地开始把高长恭转移到厅内的一方床榻上,说来有趣,秦轲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在厅堂正中摆着床榻,不过联想到这位卢夫子是医家第一人,自然也可以理解一些了。
只可惜,尽管几人手脚轻慢,高长恭还是无法控制地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不少金色液体,顺着床榻一滴滴落到地上,却因为太过黏腻浓稠没有丝毫流动的迹象。
卢夫子的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负手在身后绕着床榻看了几圈,问高长恭道:“依你信上所说我也了解了个大概,却没想到你的问题已经如此严重……你的血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应该也没多久。”阿布在一旁万分担心,顾不上礼节主动回话道:“之前在公输家都没见长恭哥有什么不妥,许是在江上吹了风?”
“吹风?”卢夫子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躺着的高长恭有些费力地笑了起来,淡淡道:“阿布,其实半月前我已经是这样了。”
“半月?”卢夫子微微掐了掐手指,“那着实太快了一些。”
顿了顿,他推开一脸惊愕的阿布,凑到高长恭近前仔细观察起那双泛着异样金色的眼睛,一边喃喃重复着:“太快了,太快了……”
“将他的衣服解开。”
秦轲和阿布两人动作奇快,眨眼间脱掉了高长恭的上衣,只是早春风寒,阿布担心他会冷,又替他盖回了一层棉被。
卢夫子叹了一声,轻声道:“不用盖了,他根本不冷。”
“不冷?”几人都是一怔。
气血行为精深的大修行者确实能够做到寒暑不侵,但那基本都是在气血运转旺盛的时候,事实上,没有谁会每时每刻调动全身气血,却只是为了抵御严寒酷暑,更不要说高长恭早先还身受重伤,多处经脉骨骼受损,气血耗尽。
卢夫子注视着高长恭,郑重问道:“你自己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到冷热吗?”
高长恭咳嗽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无所谓的笑意:“十天前还略微能感觉到一些,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你竟已到了最后那一步。”卢夫子叹息道。
随后他猛然抬手,止住了秦轲和阿布张口欲出的发问,对着不远处站着候命的管事道:“把我的银针拿来。”
管事默默点头,转身离去。
卢夫子朝着管事背影特意强调了一句:“记着,要巨子赐我的那一套。”
管事身子微微一震,回头惊讶地望了一眼卢夫子,脚下的步伐跟着快了许多。
多年来老爷一直没再碰过那套针?如今居然要破例?
管事不会多问,他知道卢夫子既然这般吩咐,必定是意味着眼前这个病人的情况已经到了凶险异常的地步了。
不一会儿,管事从厅堂外回来,双手沉稳地捧着一只玉盒。
卢夫子接过玉盒,立刻拿出整套银针,开始在高长恭赤裸的胸口一根接一根地下针。
他下针的速度看上去并不快,但偏生秦轲和阿布只觉得眼花缭乱,心潮汹涌,似乎那一根根扎下的不是银针,而是一排排气势凛冽的剑阵,又或是一座座拔地而起、直冲苍穹的高塔,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十几根银针布满了高长恭的前胸,从上方看去,好像一朵迎风而开的木兰花。
而秦轲和阿布作为修行者也很快看出了门道,这些针刺入的位置,分别都是气血脉络汇聚的关键位置,毫无半分偏差。
只是,区区十几根银针,真能令高长恭的状况有所好转么?
不多时,银针发生的一系列变化回答了秦轲心中的疑问。
银针还是那些银针,只是自下而上逐渐透出淡淡的金色,像是染上了一抹灿烂的阳光。
秦轲很快发现这种变化并非是来自于银针本身,相反的,是银针褪去了本来的银白色金属光泽,变得通透如琉璃,之所以现在呈现出金色,是因为吸取了高长恭经络中的金色血液,正好灌满了每一根针中空的位置。
“这是穹窿之海里找到的一种水晶,平时看上去好像白银一般,却自有它的玄妙之处。”卢夫子从阿布脸上看到了担忧和惊恐,赶忙轻声解释道。
这时,金色血液似乎受到了某种牵引,开始源源不断地从针尾流溢而出,与先前不同的是,琉璃针引出的血液虽也金光闪耀,却不再浓稠得如沙浆一般了。
“你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还在精炼自己的气血?”卢夫子对着高长恭沉声道:“你该知道这么做有多危险。”
高长恭淡淡地笑了笑:“有些事情总得试试看,何况这已经不是我能阻止的了。”
“莽莽撞撞。”卢夫子哼了一声,话语里却满是关心,“你要是再多耽搁些日子,我都没把握能救你了,到时候你就等着跟王玄微那个疯子一样化作尘埃吧……圣人境界何其高远,岂是说进便能进的?尤其是你这样的气血修行者,想进那个境界更是难上加难。虽说我很佩服你能将自己的气血精炼到这般程度,可你也该懂得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才是……”
“少说废话,能治就治。”高长恭懒洋洋地咕哝道:“难不成你还怕我付不起诊金?”
“诊金?你,你当我是什么人?乡间的赤脚大夫?”卢夫子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索性不再和他贫嘴,而是凝神静气地闭上了眼。
他的手平移到那些琉璃针之上,看似平淡地伸出了一根指头,轻轻在某根针尾上弹了一下。
仅仅只是一下。
琉璃针微微颤动起来。
因为这跟针的颤动,高长恭胸口上所有的针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仿佛雪崩之下摇摇欲坠的针叶林……
第五百七十九章 致命疗法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秦轲很难相信这世上能有如此神奇的医术。
一百多根琉璃针竟好像全部拥有自己的生命一般,极有规律地跳跃震动起来,而每当它们相互碰撞,便会有不少金色血液从琉璃针的尾端溢出,宛如灼热的岩浆,将高长恭裸露的前胸绘成了一幅山河锦绣的亮眼图画。
而同为精神修行者的高易水则是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之后,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些针……难道都是你的本命物?”
秦轲和阿布两人看向高易水,一时震惊无语。
卢夫子的动作依旧稳重如山,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容,答道:“不错,一百八十根琉璃针,我花了十年时间一一融合,如今已然大成。”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高易水惊叹着拍起了手,道:“本来王玄微那种以虫后控制数百万玄微子的秘法令我大开了眼界,可那终究不是真正意义上地控制多件本命物,只是利用了虫子本身的习性作为引导。而你……却是真的做到了……”
“我的针比较细比较轻,精神力融合之后更是比御使飞剑容易一些,而且对于我这种大夫来说,也不必常常于阵前搏杀,自然不必走多数人走过的路子。”卢夫子温和道。
随后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做了一个如剑诀一般的姿势,琉璃针再度深入了一指的宽度,金色血液越涌越多,几乎快要铺满高长恭的上身。
大概是血液流失的关系,高长恭的面色逐渐苍白,眼皮一张一合,似乎随时都会睡去一般。
秦轲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方式治病,眼见床榻被金色血液浸染了大半,眼角下意识地抽搐,可卢夫子的动作还在继续,好像依然不打算停止。
秦轲紧张道:“放这么多血真的没事吗?照这个速度,他的血岂不是很快会被放干?”
卢夫子摇了摇头,眼神坚定道:“就是要把他的血放干才好。”
阿布震惊地望向了他,拳头紧握,要不是一早知道这位卢夫子是高长恭的老友,他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场谋杀。
“这是什么道理?血放干了,人岂不是就死了?这到底是救人还是杀人?”阿布到底没忍住,问了出来。
卢夫子倒真是个好脾气的人,即使不断有人插话也没见他生气,依旧语气平静道:“换成常人,自然是活不下去的。毕竟气血是人一身精髓,有气血,人才能支撑全身肺腑脏器运转,并以此生存,没了气血,人就没了根基,脏器会衰弱,肺会无法进气,最终肯定逃不过一死。”
说到这里,他摆摆手,从他另外一只手上的琉璃针中再度漂浮起三十根,分别落到高长恭健壮的手臂和大腿上,末端也开始流淌出金色的血液。
卢夫子继续解释道:“可高长恭不同,他可是宗师境界的高手,体魄强健远超常人,气血浑厚程度就算是妖兽也难比,如今他更是朝着宗师之上的境界迈出了一步,开始熔炼气血……”
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可这千百年来,统共才出过几个武圣?人的体魄,根本无法承受这种超凡的变化,愈发浑厚的气血会一点一点摧毁他,直到最终浑身血脉炸裂而死。”
高长恭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津津有味地听着卢夫子说话,微笑道:“这下场,听起来还真挺凄惨……”
“话多,你还当这是儿戏呢?”卢夫子瞪了他一眼,“你们这种武夫成天到晚都是一根筋,只知道凭一腔热血做事,宗师境界已经是凡人巅峰,还不满足?为什么非要去触碰那凡人不可触碰的天堑?”
阿布听得眉头直皱,低声道:“那若是依您的法子放干了血,长恭哥是不是就会没事了?”
“没事?哪有那么简单?”卢夫子哼了一声,一脸长辈正为惹事的后辈头疼不已的神情,叹道:“以他现在这身体,即便现在放干了血,三天之内,身体也会自行将血重新造出来,除非他肯自毁修为,否则任我给他放十几次血也是白搭。”
“啊?自毁修为?”阿布瞪大了眼睛,“那怎么可以……”
修行者都知道宗师境界的修为世间罕见,其中非但有十年如一日的苦功,更有一份得天独厚的天赋,甚至有时运气不好,也会影响境界的提升与稳固。
将心比心,若真要高长恭自毁修为,那跟杀了他又有什么两样?
床榻上的高长恭却嗤笑了一声,道:“死老头儿,臭卖药的,别成天在这里危言耸听吓唬小孩子,自毁修为?你还真想得出来……我要是想自毁修为,何必要迈出那一步?”
“血都放了大半了,还有力气在这里说笑,你真那么有本事,何必还来找我?”卢夫子一边跟他斗着嘴,手上动作倒是一点不慢,虽说他打算把血放干这件事情听起来十分粗暴,但真正想要做却是个十分精细的活儿,从哪里放,怎么放,速度快慢,如何保证维持正常的身体机能运转,细说起来,怕是足足能写一卷书了。
这其中容不得半点差池。
或许是体内气血流失太多,高长恭的呼吸声都变得轻若蚊蝇,勉强晃了晃悬在床沿的手,他对秦轲等人道:“你们出去走走吧,总在这里让你们看着我也不自在,不必担心我,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随后他终于昏沉睡去,血液在他周围荡漾开来,从上往下看去,他整个人好似一尊妙手细琢的玉雕,逐渐融入了那些金色血浆之中,组成了一幅美轮美奂的精致画面。
秦轲他们几乎是半推半就着被拉出了卢府,四名身材高大的青州鬼骑一直送他们到了大门口,恭敬又不失气度地一拱手,道:“将军有令,我等不得不从,得罪了。”
虽然褪去了牛皮甲胄只穿着一身常服,可这些人对于高长恭誓死效忠的心却不会有半点改变,他们的眼底,始终蓄满了如山一般的坚定。
不难想象,倘若高长恭真在这卢府横死,恐怕随之而来的这些青州鬼骑会毫不犹豫地杀性大发,屠戮全府,最后再抹了脖子随高长恭归去。
面对这样的人,秦轲当然不可能真的大打出手,原因之一是这些青州鬼骑并没有什么错处,原因之二嘛……
是因为即便将他和阿布、高易水加在一起,也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个小宗师境界的高手。
“第一天来稷城,怎么感觉我们像是一群被大户人家门房扫地出门的乞丐?”高易水的语气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样子,伸了个懒腰,笑道:“现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在这门口干等吧?刚巧,我知道稷城有一家点心坊,那桂花糕做得一绝,要不我们去尝尝?”
秦轲心里其实也有些担心,但也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这边听见高易水的话直翻白眼,冷冷道:“我还以为你会说,这城里有家楼子不错,里面的姑娘又大又白……”
“诶!你还别说!我真知道一家,要不然我们先……”
“打住!”秦轲十分悲哀地发现自己再度低估了高易水的厚脸皮,随后用力地摇了摇头,叹息道:“还是吃桂花糕吧,你带路,我们也正好看看这天下第一的稷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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