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这也太卷了吧!
多少读书人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让他们说清楚什么白莲教,什么红巾军,都是不可能的。
一个青楼女子却要一清二楚,侃侃而谈,替读书人解惑,这是何等本事啊?
任何一个来青楼的客人,见到了这个架势,必然是惊为天人,甘愿掏空口袋,不为了别的,只是能说说话,已经心满意足了。
在他们看来,必定此女天赋过人,或是结识高官权贵,不然哪能说得头头是道。
神秘,才情,世间奇女子……唯有如此深刻印象,才能让这些客人,心甘情愿,掏出口袋里的银钱。
可他们不清楚的是眼前的奇女子,竟然是一群人苦心教导出来的,她们漫不经心的一句话,都是精心设计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苦心营造出来的假象。
张希孟深深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这个女人不一般,是自己低估了人家。
“周姑娘,这么说,在你身上耗费的精力,一定是非比寻常,那你又怎么脱身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来滁州……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咱们可以以后再谈,或者请别人来。”
周蕙娘一笑,“没什么不好说的,他们一心培养我,不过是把我当成摇钱树,如果过几年我老了,或者更有权势的人,想要得到我,自然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总不至于对他们的栽培感激涕零,好生报答吧?”
“那是自然,我只是好奇,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张希孟道。
周蕙娘又是明媚一笑,“他们让我读书,让我去骗那些才子儒生。却没有想过,我读书越多,想得就越多,我有了千般本事,他们又如何困得住我?蒋三叔是我几年前救下来的,我让他帮我赶车,前后整整三年,自然没人怀疑,我让他带着我出城,外面又是兵荒马乱,也没人敢随便追来,我想逃走,简直易如反掌。”
“只不过天下处处皆是火坑地狱,逃到哪里,还不是一样!我本是死心的,可是在一年多之前,就听闻滁州均田,男女一视同仁,皆有一份口粮田,一份流转田,心中就有了一些好奇之意。再后来,又听说吴班头虽然是唱戏身份,却也得到尊重,能够挺直腰杆,活得体面。我便打定了主意,想要冒险一试。恰逢此时,张士诚又抢走了扬州的几个有名女子,我便当机立断,出了扬州城,这便是过往的经历了。”
张希孟耐心听着,周蕙娘的这番话,着实让他大受震撼,完全是打开了一扇大门,只不过这扇门背后不是美好的新世界,而是残酷的地狱。
张希孟沉吟半晌,才又问道:“周姑娘,你的来历我清楚了,那你为什么又会成为军中一员,帮助我们做事?”
周惠年微微一笑,胜过桃花。
“先生这话就说错了,我可不是帮你们做事,我是为了自己,我也是穷苦人,而且还是从头到脚,最苦最无奈的人,你说是不是?”
张希孟吸了口气,“这话自然没错,不过姑娘放心,你既然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员,自然不会有人再歧视姑娘。”
“当真?”周蕙娘笑道:“我不过是一介女流,又是青楼出身,说到底上不得台面,先生能容我,贵军也能?”
“必须能!”
张希孟断然道:“人生世上,便有一颗不染纤尘的童心,此童心既人人之初心,以初心观之,人人一般不二,圣人讲有教无类,却是没有说什么人不能教,不可教!”
周蕙娘一怔,随即无奈叹道:“圣贤也是讲究尊卑贵贱的!”
“尊卑在于地位,不在于人心。譬如我为官吏,下面的人自然好听从我的命令,如果有渎职行为,要承受责罚。这是天经地义。若是我觉得自己比他们高贵,随意责罚辱骂,把他们不当成人,那便是我的过错。元廷上下,就是把万千汉人南人视作牛马,随意压榨杀害,以至于百姓无以为生,蝼蚁一怒,黄河决口,匹夫一怒,天子殒命!自古皆然!”
周蕙娘听到这里,瞪大眼睛,吃惊非凡,竟然傻傻看着张希孟,一颗心不停乱跳,仰慕道:“若能如此,先生可为圣贤!”
张希孟哑然一笑,“圣贤不是我能做的,大业也不是我一人能成就的。若想事成,当人人为圣,姑娘也可为一圣贤!”
第一百二十章 彭党
张希孟和周蕙娘又聊了几句,发现这个女人果然谈吐雅,见解不凡,是个很有心机的,哪怕是国家大事,也能张嘴就来。
不过张希孟也很快发现了些问题,就是说起朝人物,她能举重若轻,几句话就勾勒出个栩栩如生的形象来。
可是谈到了具体的钱粮兵甲,她就哑口无言了,即便勉强说两句,也是贻笑大方。
张希孟瞬间就明白了,背后教导周蕙娘的那些人的水平,不外如是。
而且周蕙娘心气虽然高,但受限于格局,却不能真的达到那个程度,典型的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在谈话,周蕙娘不断试探,询问吴大头,似乎很关心这位准同行,毕竟在她看来,跟张希孟聊得再好,也不能让她彻底放下戒心,吴大头才是个安全可靠的人。
张希孟听到了最后,已经对周蕙娘有了全盘的判断。
“吴百户在做件顶大顶大的事情,十分危险,只不过旦成功,就是造福天下,功德无量,哪怕百年之后,依旧会被人传颂。”
周蕙娘惊,她欣赏赞叹张希孟所说人人为圣的主张,但她却不觉得真的能实现。就像她从扬州到滁州,想的也不是下子如何如何……她只要不用每日强作欢颜,不要逢场作戏,能够在登台献艺之外,有点自己的空间,能够把握点命运,也就足够了,至于更多的东西,是她不敢想的。
这就是这个女人的矛盾之处,明明装了肚子指点江山的才华,但轮到自己身上,就是那么卑微现实了。因此,她格外关心吴大头,关心这个榜样。
“先生,能不能透露二,吴……百户到底去做什么了?”
张希孟略微沉吟,就笑道:“他去了大都!”
“大都!”周蕙娘瞬间变色,吴大头去大都能干什么?他倒是曾经闯过怀远,擒拿彻里不花。
那他去大都,会不会是同样的事情?
这次的目标肯定不是彻里不花,应该更大,那是……狗皇帝?
吴大头要学荆轲要离,做博浪沙击?
如果真是如此,那吴大头可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
只不过无论成败,他都没法活着回来了。
这么个人物,就要烟消云散……周蕙娘突然意味深长看了眼张希孟……这就是你们对待吴大头的态度吗?
给他无与伦比的礼遇,收买人心,然后让他去玩命刺杀?
果然人心如此,又有谁会真心在乎穷苦百姓?
说出来的话,只是好听而已,自己也是糊涂油蒙了心,总还是存着丝丝的侥幸……短短的瞬间,周蕙娘想到了太多太多,她打算起身告辞,好好找个地方,整理下心情,反思自己的错误……
“周姑娘,你不想知道吴百户具体干什么吗?”
周蕙娘怔,低头不语。
张希孟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他是去唱戏了。”
“唱戏!”
周蕙娘大惊失色,这不是开玩笑吗?
费尽心机,送伙人去大都唱戏,难道要丰富大元朝廷精神化生活吗?
这也太扯淡了?
“先生,请恕小女子万难领会!”
张希孟又笑道:“有什么难体会的……自古以来,为了对付敌人,实现目标。利用谶语童谣,不在少数。几年前不就用了句石人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吗?如今我也是效仿前辈而已。”
周蕙娘依旧不解,“先生是让吴百户去散布谶语?”
“差不多吧,不过具体可能有些偏差,我是希望他们能演几出好戏,替脱脱扬名。”
“脱脱丞相?”周蕙娘惊问。
“对!就是他。”张希孟笑道:“你学了那么多本事,我想问你,脱脱此刻的处境如何?”
周蕙娘沉吟半晌,随后道:“可能不太好……他现在看起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权柄太重,地位太高,朝野上下,皆是忌惮他的对手。我看脱脱的下场不会好。”
“果然是聪明啊!”张希孟赞道:“那你能看出脱脱会什么时候垮台吗?”
“这个……”周蕙娘顿时瞠目结舌了,从来算命都是两头堵,哪能口咬死,她和她的那几位鸿儒老师,也没有这个本事啊!
“哈哈哈!”张希孟大笑:“脱脱之败,就在眼前,至多不会超过两个月。我安排吴百户等人进京,就是为了能演几出戏,给这件事添把柴火!”
“戏?什么戏?”
“有《铜雀台》,《桓温北伐》,《长生殿》这三出。”
周蕙娘眉头紧皱,“这,这三出是什么意思啊?”
张希孟笑,“以姑娘的才智,猜不出来?”
周蕙娘思量再三,突然额头冒出了冷汗,“这,这第出铜雀台说的是曹家当为天子,得天庇佑。这第二出,桓温北伐,应该说的是借助北伐为名,夺得大权,威胁天子,废立君王……至于第三出,长生殿说的是领兵大将反叛,杀回京城,逼得天子逃遁,贵妃殒命,山河破碎,国破家亡啊!”
三出戏环环相扣,宛如三口利刃,刀刀砍向了脱脱。
周蕙娘再也不敢淡定了,张希孟弄得不是虚无缥缈的刺杀天子,而是扎扎实实,制造舆论,把目标放在了大元柱石,脱脱身上。
这么看,成功的机会就大得多了,而且吴大头也不是定就死。
想到这里,周蕙娘不由得阵脸红,原来是她小人之心作祟,犯了糊涂。
可周蕙娘又想了想,貌似也不对啊!
“先生,吴百户的戏就算在再好,他孤身进大都,又在哪里演,又如何制造声势?两个月时间,只怕是不够啊!”
“姑娘果然心思机敏,不过谁告诉你是孤身人的?”张希孟淡然道:“我们这边早有安排,吴百户进京之前,就有人传言,说东南的戏曲名家,为了避祸,进京献艺。连唱十天大戏,分不取,只为求大都父老,赏口饭吃。随后就会有士林名宿,豪商才子,甚至是元廷宗室捧场。对了,就连脱脱的党羽,也会过去,给吴百户捧场。”
“什么?”
周蕙娘惊呆了,她虽然学的东西很多,但别管什么荒诞的书本,也不会记录这种事情啊!
明明是奔着脱脱去的,却还要脱脱党支持,摇旗呐喊。
人世间虽然很荒唐了,但也没有荒唐到这个地步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真的。
张希孟依旧笑容可掬,周蕙娘无法想象,但是对张希孟来说,这事并不难。
首先,贾鲁早就跟京的旧交故友联系,探听了些元廷的情报。张希孟已经安排人,送去了厚礼,彻底打通了关节。
所以只要吴大头进京,这些人就会站出来,替他们摇旗呐喊,安排切。毕竟当下的元廷,很少有钱办不成的事。
再说句直白的话,江山到了这个地步,朝的官员都是忠君报国的吗?
就算这些官员如此,他们就没有家人吗?就不怕红巾军去袭击他们的老家,灭了他们族?
这年头谁都要留条后路。
至于脱脱党羽怎么也会听话?
这就更简单了,张希孟不是缴获了也先帖木儿的印信吗!他身边正好又有个天才画家,立刻模仿也先帖木儿的笔迹,用他的印,写几封信进京。
大意就是说脱脱大胜在即,红贼不值提。太师如此功劳,朝廷该怎么赏赐?
脱脱现在是太师,丞相,已经位极人臣……接下来是不是该封个王爵,或者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啊!
反正脱脱党羽,多数都盼着丞相能高升步,至于大元皇帝吗?他们能干出二十年换九个的神奇效率,再废掉个天子,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张希孟这招谈不上多高明,但是却恰好把握住了元廷复杂微妙的朝局,脱脱党羽,还有反对脱脱的力量,正在激烈交锋。
这时候就算是根草棍,都可能决定胜负,压垮方。
更何况张希孟筹划许久的大招。
虽然历史上元朝皇帝也完颜构附体,召回了脱脱,临阵换帅。但是眼下强敌在侧,每天都在交战,每场交战,都意味着成百上千的生命。
越早干掉脱脱越好,时间不等人。
周蕙娘弄清楚了这些之后,竟然不由得痴了。
她还是太单纯了,书本上又能学来多少东西?现实才是最好的老师。
谁能相信,大元丞相,朝廷柱石,竟然会倒在个唱戏的手里,而这背后,就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少年在筹谋!
虽然说脱脱处境很微妙,已经到了悬崖边上。
可是能推上把,加速他的败亡,那也是了不起的成就,足以彪炳史册。
而且脱脱几乎算得上大元朝,蒙古贵胄里面,唯拿得出手的。
如果他要是完蛋了,这个大元朝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意识到这些,周蕙娘竟然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她这种人不觉醒罢了,旦想通了,能爆发出来的斗志,就不是寻常人可比的。
她能为六合守军弹琵琶,敲战鼓,就是明证。
如今吴大头可以,她的条件更好!
“先生,我,我也想追随吴百户,为除掉脱脱出把力!”
张希孟面带笑容,点也不意外。
“周姑娘,此去恐怕并不安全啊!”
“我不怕!与其浑浑噩噩,做个不知所踪的乱世浮萍,倒不如舍命搏,就算是死,也落了个慷慨壮烈,问心无愧了。”
周蕙娘笑道:“先生,只是我还有两个要求,请先生答应。”
“什么要求?”
“第,我想请先生把属于我的那份田产给了,就暂时交给我的丫鬟小橘;再有,我想请先生答应,他年打进扬州之后,如果有青楼的女子,愿意脱离苦海,还请先生仗义出手,拉她们把!这些都是可怜人!”
张希孟微微点头,“这两个要求都不难,我现在就可以发份六合的田产地契给你。”他说到做到,立刻给周蕙娘写了份田契。
而且她由于已经投军,又是去大都,执行任务,属于特殊人员,光是口粮田就拿了三份,足足十五亩!
周蕙娘接过田契,手竟然不自觉颤抖。欢喜之余,滴眼泪流下,她甩甩头,努力挤出个笑容,“先生,小女子挣了这么多年脏钱,这,这个总算是干净的了!”
周蕙娘没有过多停留,居然连夜就动身北上,护送她起走的就是蒋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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