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赵戎眼睛微微上抬的瞧着她。
全场的率性堂学子,都看着这二人。
咚咚——
朱葳蕤下巴微微抬着,背在腰肢上的手,腾出了一只来,用卷起的那叠卷子轻轻敲了敲身前男子的桌头,嗓音清脆,“赵子瑜,你的字呢。”
赵戎闻言,垂目,重新打开了手上厚重的书,旋即伸手右探,案几上的右侧桌面安静的躺着几片红枫叶,是被之前的江风送来,他捻起一片红的恰好的枫叶,夹在了那一页的书里,合上。
无数道视线中,赵戎抬头,耸肩坦白道:“朱先生,诸位同窗珠玉在前,在下观之,只觉得下笔无味,不敢献丑,所以弃权。”
周围响起些笑声。
而一旁的范玉树皱眉一叹,只觉得是他给赵戎的压力太大,让好友连落笔的勇气都没了,范玉树眼神歉意的看着赵戎,
赵戎察觉到了范玉树的表情,他朝范玉树抿嘴摇头,让他勿要自责。
朱葳蕤看不下去了,赶忙侧身从鱼怀瑾手里接过戒尺,她玉容绷着,盯视赵戎,将竹板戒尺的一端轻压在他的手旁三厘处,声线脆亮。
“不可弃权。他人写他人的,你写你的……哪怕几个字也行。”
赵戎没有去看手旁洋洋示威的戒尺,抬目瞧了眼她明亮的眸子,嘴角微微一扯,就知道你是在套我的字。
他把头一摇,叹道:“实在抱歉,朱先生,鱼学长昨日给在下补课,画‘正’学琴,我两手操劳了一日,夜里也没怎么停歇,现在的手指可能连笔也拿不稳,望先生恕罪。”
朱葳蕤一双柳叶眼微睁。
赵戎挑眉,抬头和她对视。
二人四目以对,大眼瞪小眼,一时无言。
朱葳蕤算是知道了,他就是不想写,再说也没用,而赵戎也是知道了,她就是在“骗”字,便不写给朱葳蕤。
二人不知怎的,心有灵犀的产生了某种默契。
只是,慢慢的。
赵戎和朱葳蕤对视的时间越来越久,众学子们一直没等来期待中的朱葳蕤的反驳与呵斥,场上安静的气氛,像是被加入了某种东西,开始便的有些奇怪。
一直不耐烦等着的吴佩良渐渐皱眉。
原本津津有味旁观着的萧红鱼,转头和眨眼的李雪幼对视了下。
离赵戎和朱葳蕤最近的范玉树,不停的转着头,左看看赵戎,右瞧瞧朱葳蕤。
朱葳蕤身后,端着手的鱼怀瑾感觉尤为深刻,毕竟二人是曾经朝夕相伴,一路南下来到望阙州这处天涯海角处儒家书院的老师。
她看着老师的抿唇的好看侧脸和眼里倒映的某人的面容。
鱼怀瑾目光一转,认真注视着赵戎的表情。
此时,赵戎还在与朱葳蕤对视着,目光寸步不让,同时,他余光也察觉到了周围的缤纷视线,微微凝眉。
突然,就在这课堂气氛越来越诡异之时,朱葳蕤身子一转,同时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转身看着鱼怀瑾,“玄机,子瑜说的可是真的?”
鱼怀瑾行礼,“老师,大致不差,只是光是学琴画正,不至于连几个字都不能写。”
朱葳蕤徐徐点头,斜了眼赵戎,旋即忽然转身,面朝空地上的众多学子们,吩咐道:“我要批改卷子,大伙先自习练字,尽量安静,等一会儿选出来字魁,再继续上课。”
场上学子们一怔,纷纷行礼应声,“好的,先生。”
语落后,他们动手忙起了自己的事,只是,朱葳蕤就在空地上的座位间逗留没走,诸学子们,特别是男子,那里有太多心思做事,况且书艺课对他们而言除了写写画画也没什么太多事可做的,而目前又是在等待卷子被先生批改的静不下心来的时候。
率性堂学子们的注意力依旧停留在这边,毕竟刚刚那场好戏感觉一点也不尽兴,不知还有没有后续……
朱葳蕤没再去管他们,只要安静不吵就行,书法一事最忌杂闹之音,而课堂纪律什么的她从来不必担心和亲自看管着,因为有个省心省力、面面俱到的鱼怀瑾。
朱葳蕤回过头来,看了眼赵戎。
他正伸手,动作随意的从旁边范玉树的笔架上取了一只毛纯质佳的紫毫小笔,打量把玩。
鱼怀瑾忽道:“老师,要不戒尺给我吧。”
让我来管。
赵戎猛的抓笔,他抬头瞪了眼这个古板女子,鱼怀瑾,本公子劝你做人留一线,否则我就……就叫人!你好自为之。
鱼怀瑾无视了他的丰富表情,她抬头注视身前的老师。
朱葳蕤看了眼弟子认真的表情,摇了摇头,“不用的。玄机,你去帮我将那只小竹筒取来,顺便再拿一张你们跪坐的这种蒲团。”
鱼怀瑾微怔,不过还是点头转身。
很快,她便一手端着竹筒,一手提着一张蒲团返回。
而这只装有正冠井水的竹筒也牵动着周围所有学子们的心。
朱葳蕤一一接过,她巧目盼了眼赵戎。
赵戎皱眉,表情狐疑。
朱葳蕤一笑,在全场的注视下,将蒲团搁放在了赵戎的对面,旋即衣袍一提,长腿一曲,跪坐了下来,与赵戎面对着面,只隔着一张不大的案几。
众人侧目。
朱葳蕤偏头对鱼怀瑾道:“玄机若有事,可以去忙。”
鱼怀瑾点了点,但是没走,依旧站在她的身后,只是却表情疑惑的看着赵戎,与其他学子们一样。
而赵戎此时也很无语。
朱葳蕤坐姿端正,她将那一叠卷子放在赵戎的桌上,又两指捏着翠绿竹筒,轻轻摇了摇,随后眸光一转,看着赵戎,翘唇,“子瑜不想尝尝这井水吗?”
赵戎眼神恢复平静,继续低头把玩起了那只在山下很受文人墨客追捧的精巧紫毫笔,“不想,凉水塞牙。”
范玉树嘴角一抽。
吴佩良嗤之以鼻。
“噗……”李雪幼连忙缩头捂住小嘴。
朱葳蕤也是微楞,续而失笑,她将小竹筒搁放在卷子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赵戎,点头道:“子瑜的口味却是与常人不同……”
若有所指,赵戎嘴角一抽。
朱葳蕤莞尔笑道:“那我们就喝热的。”
只是此时,语落,还没等众人来得及反应,朱葳蕤便玉手一翻,手上又倏忽出现了一只翠绿竹筒,只是眼下这一只竹筒比卷子旁的小竹筒大了好几圈,她晃了晃这只新竹筒,自言自语,“好像还有不少。”
率性堂的学子们纷纷瞪眼,这也是正冠井井水!?
朱葳蕤大袖一挥,赵戎的桌上顿时出现了一套紫檀木茶具,古奢、内敛。
在众人愣神间,她取出清水净了净手,随后,便是动作有条不紊的摆放着,将竹筒内的井水倒出一些,姿势优雅的煮茶烹茗起来。
袅袅的香气很快便弥漫了整个空地。
此时,朱葳蕤提着茶壶壶耳,皓腕上抬,正冠井水煮成的茶水倾入杯中,白烟上冲,她低头轻轻嗅了嗅,霎那被这茶雾覆盖了容颜,脸颊似乎是被腾起的热气染出了点红霞,朦胧的茶雾后,似乎有一张隐隐约约的笑靥。
只是很快白雾散去,众人回神,这时,朱葳蕤脸上的霞光渐散去,她将茶杯搁在桌面上,两指轻抵杯身,缓缓一推,将茶杯送到了赵戎的面前。
“子瑜尝尝,应该不塞牙的。”
赵戎:“……”
鱼怀瑾与率性堂的学子们:“???”
第二百五十三章 兰香美人与兰花清茶
若是有一天在课堂上,一位蕙质兰心、眉眼如画的女老师,不由分说的和你坐在了一起,用兰花、井水煎茶,素手添香,娴静优雅。
而在数不尽的同窗目光之中,她将茶杯轻轻递到你的面前,茶杯中浮晃著一抹淡碧,几缕轻烟散著温热,而在这氤氲茶雾里,她笑颜幽兰盛绽,脸颊泛着些清晨的霞色,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你,朱唇皓齿微启,轻柔的道了一句“尝尝,应当不塞牙的”,温湿清沁心的茶雾里藏着些沁人心肺的兰馥香氛,扑面而来,让人一时间分不清,这缕幽香的来自这杯身前的兰茶,还是这位眼下的佳人。
兰香美人,兰花清茶。
映入眼帘,你会如何去做?
赵戎从前并不知道,只是如今这一幕却发生在了他身上,有些突然,让人猝不及防。
而此时兰舟渡空地上的其他所有率性堂学子们,更没有想到过这一幕,他们也不知道若是遇到要如何去做,不过没关系,眼前正有一个家伙身处其中,不管众学子们目前的心情像打翻了的五味瓶般如何五味陈杂,他们皆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赵戎,很想知道他是如何去做的。
只是率性堂学子们复杂矛盾的想法并没有立即被满足,因为此时在他们的眼中,赵戎正抿着唇,垂头看了眼弥漫白雾的热茶,又眼睛微微上抬,瞧着嘴角翘起的朱先生,一时之间并没有任何动静。
此时此刻场上的空气像糖浆一般凝固。
众人表情大多维持在朱葳蕤递茶前的状态,眼巴巴的看着赵戎。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
他还是没动。
周围的学子们率先忍不住了。
鱼怀瑾深呼吸了一口气,端起的手被分开,自然的垂了下来,两只手揪着手旁宽大的衣袍,捏了捏,似乎是在擦拭手心的汗渍,过了一会儿,她的这双如玉小手重新端起。
鱼怀瑾眼睛渐渐轻眯,认真端详着此时一言不发的赵戎。
萧红鱼和李雪幼忍不住的对视一眼,又是在大眼对小眼。
萧红鱼再次缓缓转过头来,打量着赵戎,她突然感觉有些口干舌燥,可能是从刚刚起就一直吸着冷气的缘故,萧红鱼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仔仔细细的打量赵戎全身,似乎想要看出花来。
可惜某个赵姓学子没有。
而一旁的李雪幼瞪大了眼睛,好奇的看着赵戎的脸,突然,她心里突然想起了刚刚的事……
吴佩良瞠目挢舌的看着不远处桌前的二人,眼神反复在赵戎的脸和桌上用正冠井水煮的茶水之间来回移动,他呼吸急促,旋即忿忿不平的转头,看向空地前方那张漆红长桌上的小竹筒,更加坐不住了。
吴佩良双手握拳,压着桌子,很想大声质问他一向仰慕且尊重的朱先生,为何这混……这赵子瑜一个字都没写,就能喝到作为彩头大伙煞费苦心争夺的正冠井水,而且还是被朱先生你素手细调出的兰花香茶!
书院内谁不知道朱葳蕤的茶道,特别是兰茶,乃是一绝。
只是几乎无人能够喝到,传闻是说因为她有些洁癖,就算是书院内一些先生、士子师兄们要事前去拜访,她也几乎不会亲手煮茶待客,除非同为女子且自备茶具……
可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咱们还在巴望着能喝到那塞牙的冰凉井水就满足了呢,结果,你就直接连洁癖都没了二话不说的给这个赵子瑜用一看就是精心保存的茶具亲手倒了杯香热茶水?
这区别对待,吴佩良差点忍不住就要拍案而起,可是下一秒就猛的刹住了,因为……不敢。
他牙齿紧咬,腮帮子颤颤。
眼前这个待人温和、气质典雅的儒衫女子,是林麓书院郑重聘用的先生,是中洲文庙记录在册,公示天下的儒家第一等士,是至少半步元婴的儒家大修士。
这些头衔随随便便一个单独拎出来,吴佩良和他身后的家族都惹不起,也不想惹。
而且吴佩良本就是立志要走儒道一途,早前刚入林麓书院就被家族长辈悉心告诫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
能进儒家七十二书院学儒的学子,其中,男子里会有不少可能是苦读寒窗的草根,可是女子学儒,几乎没有一个是简单的,这其中,又可将其分出了两个特殊类的女子,一类是本身修行天赋很优秀的学儒女子,另一类是毫无修行资质,凡人之躯的学儒女子。
吴佩良记得家里长辈的告诫是,这两类都不能惹,有时侯甚至连刻意交好都不要去做。
至于为什么……他家中的长辈并没有说。
吴佩良叹了口气,侧目小心看了眼那个面对赵戎笑容嫣然的儒衫女子。
他现在也隐隐明白了一些长辈云里雾里的话。
比如眼前的这位朱先生,还未甲子,便是如此修为,这若是别的女子有这种修行资质,还学个锤子的儒道,直接出门右拐去太清四府随便挑一府修行岂不是更好,干嘛还要辛辛苦苦的读书。
可是,这位朱先生偏就是学了,而且还学的很好,一路过关斩将,成为了少有的女子儒家第一士。
吴佩良又咽了口唾沫,因为他心里清楚,就是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成就无比高的朱先生,还有不少可能在她的背后家族和长辈看来,目前只是一个堪堪的不侮家风与门第,至于光宗耀祖,很可能还远远不够……
不管吴佩良现在心中千四百转怎么想,此时此刻,他不敢放肆。
离赵戎和朱葳蕤最近的,大概就是范玉树了。
刚刚的那一幕,他看的更仔细些。
此时范玉树的表情很是奇怪,明明尤有些不敢相信的在揉着眼睛,但是在看见赵戎一动不动没去接那杯珍贵的茶水后,他又有些急切的在桌子下面伸手去拉赵戎的袖子。
你傻啊,赶紧喝啊,这可是正冠井的井水,万一惹朱先生生气了,她反悔收回了怎么办,有便宜就占,哎,好吧,知道子瑜你脸皮薄,是个守礼知节的正人君子,不随便喝人东西,咳咳,要是实在不好意思喝,我可以代劳的……
范玉树眨了眨眼,偷偷的去扯赵戎的袖子。
赵戎哪里不知道这好友在想什么,不过没空理他。
赵戎嫌弃的把范玉树的手给拍掉,侧目瞥了他一眼,你小子这样扯来扯去,会玷污本公子清白的,万一被人误会……
正在这时,朱葳蕤静静等了会儿后,眉头轻蹙的看了眼茶雾渐少的紫檀茶杯,她忽然再次上身前倾,伸出两指,将这只她珍藏已久、从未被别人触摸过的茶杯往赵戎那儿推了推,离他手旁更近了些。袅袅的白雾已经触摸到了赵戎的手背。
朱葳蕤有些无奈道:“子瑜快些喝啊,茶快凉了。”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响起一些桌子凳子轻轻磕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