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阳小戎
陈牧之侧头瞅了瞅赵戎,表情局促,有些不好意思。
后者察觉到他的目光,偏头对他点头笑了笑,陈牧之赶忙回以微笑。
赵戎回过头来,收敛表情,目光投向林文若,认真道:“文若,我们分好了位置,但如何让这三场清谈按我们的计划进行?毕竟我们只有第一场的选择权,第二场的选择权在冲虚观手里。”
这也是赵戎好奇的地方,自己这边虽然使用了田忌赛马的方法,但对面也不是傻子,他们选人绝对不会站在自己这边的角度选,而是要符合他们的利益。
林文若智珠在握,口齿清晰道:“第一场清谈,我们用中等马对他们的下等马,也就是牧之兄对上清净子;第二场清谈,我们让他们用中等马对上我们的上等马,也就是清元子对上我;第三场就是子瑜你和那个神秘老者了。子瑜不用有太多压力,第三场的胜负并不太重要,我们的目标是拿下前两场。”
赵戎凝眉,“你如何让他们主动用中等马对上你,而不是用中等马对付我、让他们的上等马去对上你?”
林文若点了点头,“很简单,只要让他们误以为你才是我们的上等马,我只是中等马就行了。在第一场他们输了的情况下,他们不敢冒险,只能用上等马对上他们误认为的上等马,中等马对上他们误认为的中等马。”
赵戎轻拍着栏杆,锁眉思考,没有马上去问林文若又是如何让冲虚观误判自己这边的阵容,而是思考起了另一个问题。
赵戎此刻要尽力帮林文若梳理一遍计划,查漏补缺。他自愿充当下等马,是因为今后一段日子他要去谋划那只霆霓紫金炉,没有时间分给儒道之辩的准备工作。
毕竟如果他没有拒绝中等马,那么他的对手就是清净子,他就要花费精力去研究清净子的清谈手稿,寻找对手的漏洞,确保万无一失。这些极耗时间。
而他现在是下等马,对手是一个来历未知的老者,也没什么东西给他去研究揣摩,儒道之辩的希望全押在了前两场上,他倒也轻松,所以此时帮林文若好好检查下计划,以防万一。
赵戎沉吟片刻,抬头注视林文若,“为什么我们第一场不用上等马对上他们的中等马,也就是你第一场就选择对面的清元子,如此一来赢了之后,对面的清净子不管如何都要面对我和牧之兄,我们有准备,他必败无疑。这样一来倒也不用费尽心思去误导对面的选择。这难道不才是最优解吗?”
林文若点头赞同,“问得好。之前说过三场清谈的规矩,第一场我们选人和最后一场剩余二人配对,这两场的主方都是冲虚观,只有第二场他们选人,主方才是我们。我之所以不用你说的‘最优解’,是为了这个主方出题的权力。”
“第一场如果是我直接去选清元子,那么就是清元子出题,虽然我自信在把他研究透后,能胜他,但他毕竟实力不容小窥,万一出了一些精心准备的,超出常纲的论题,我会很被动,因此,第二场让他来主动选我,这样我就是主方,掌握了出题的主动权,他必败无疑!”
林文若轻笑一声,“至于第一场,清净子获得了出题权,这倒不足为虑,威胁不大,我相信牧之兄能够对付。”
语罢,林文若看向陈牧之。
后者悠然点头,洒然一笑,“在下自信就算是终南国最顶尖的名士,在下都能至少五五开,更何况他一个连中游都排不上的牛鼻子道士,让他出题又何妨?不过尔尔。子瑜、文若请勿多虑。”
赵戎微微颔首,思考了会,轻吐一口气,“文若,你的计划可行。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如何误导他们以为我是上等马?”
林文若笑容灿烂,“很简单,直接告诉他们。”
……
“这么说来,那个叫赵子瑜的书生,真的是林麓书院那位山长的学生?”
一只洁白的玉手五指纷飞的把玩着一只翡翠玉如意。
手的主人,声音冷清通透。
一个面如玉冠但此刻已经吓得面无血色的锦衣男子正跪在地上,身体打颤,头颅重重的顶着亭内的大理石地板,感受到那个可怕女子的视线正停在自己身上,锦衣男子吓得急忙以头抢地,一边磕一边惊恐道:
“仙姑饶命!仙姑饶命!小人没撒谎……那日正午我和清溪先生来到这醉翁亭避阳,当时那书生三人就已经在亭内了,我当时偷听到,那书生说什么‘要早点返回书院,不然老师又要罚我抄书了。’然后他旁边另一个模样俊美的同伴笑着说‘山长这么疼爱赵郎,哪里舍得去罚,子瑜,你就别假惺惺的叫苦了,倒是我,跟着你偷偷跑出来玩,回去估计要挨一顿骂了。’后来那个好像叫赵子瑜的书生就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那个俊美同伴还给他贴心扇风,也不知道他们是何关系,再后来,狗贼林文若就提了一把琴来到了亭内,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是他……”
蓝玉清嘴角一撇,手里动作一停,不耐烦道:“行了,行了,贫道知道了,别重复了,你要说几遍才行啦?你到底有没有撒谎,贫道一会就知道了。”
锦衣男子立马闭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低着头,也看不见神色,只是身子一直打颤,额头狠狠顶在冰冷的地砖上。
蓝玉清环顾一遍醉翁亭内外,此时亭外守着一群蓝衣道士,亭内只有她和跪在地上的锦衣男子。
听锦衣男子说,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林文若当初弹琴的位置。
蓝玉清冷笑一声。
忽然,远方的山路上快步走来五个蓝衣道士,其中四人站位呈方形,将一个胖道士夹在中间。
蓝玉清起身,越过跪在地上以头抢地的锦衣男子,向亭外走去。
蓝玉清和刚来的五个道士会合,她看了眼那个满头大汗的胖道士,后者急忙低头打稽首,蓝玉清没有理会,转身带着五人向离醉翁亭颇远的一处空地走去,途中,一个道士一直跟在蓝玉清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
大约一刻钟后,蓝玉清独自一人,施施然返回醉翁亭内。
蓝玉清看了眼从她走后就好像一直没动的锦衣男子,悠悠道:“李世谦,你是叫这名吧?”
“正是小人的贱名。”
“唔,你家是城里百永益商号的东家之一,家里连仆从一起一共一百六十二人,你还有两个外室养在外面,其中一个怀了一个私生子,嗯,加你一起一共一百六十六人……贫道再劝你最后一次,你现在坦诚还来得及。”
李世谦猛地一哆嗦,抬起头来,满脸涕泪,额头红肿,惨声道:“仙姑,我真的没骗您,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可以去查,若是有一丝出入,小人我天打雷劈!”
蓝玉清笑容洋溢,“别装了,派去调查的人已经回来了,虽然你们把戏演的很好,逻辑安排的天衣无缝,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假的就是假的,我的人还是发现了蹊跷,你猜是谁出卖了你?你就别装了,贫道已经全知道了。”
蓝玉清头一歪,忽然好奇道:“林文若到底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该不会是要把他那十八房美妾全送给你吧?”
李世谦吓得屁滚尿流,哭天喊地的叫着冤枉。
蓝玉清慢慢渡到他面前,弯腰在他耳边笑吟吟道:“对了,你应该知道得罪贫道的下场吧?可不是你们全家一百六十六口人直接一起下去那么简单,下去的过程可能会稍微有点难受,唉,你还是快说吧,我就是好奇他到底许诺了你什么,你竟然对他这么死心塌地,这样真的……”
被自己苦等十年的青梅竹马在大婚之日当众退婚踢出家门的笑面女子,笑容越来越冷,嘴里缓缓挤出两个字,“值吗?”
李世谦跪地求饶,大喊冤枉,嗓子喊得沙哑,拼命的磕头,一声声闷响在厅内回荡。
“贫道最近闲着没事,研究了一本古书上的有趣法子,你听说过热锅老鼠吗?嗯,挺好玩的,很简单,就是把一口铁锅反扣在人的肚子上,在锅里放几只可爱的老鼠,在锅底上燃起木炭,听说,当锅被烧得通红时,它们会拼命的挖出一条路来逃生,唉,真是可怜这些小家伙了。”
“还有,还有,贫道还知道一个好玩的,本来准备送给林文若尝尝的,不过给你们提前体验下也不是不行,这玩意叫碎头机,类似一个铁帽子戴在你的头上,上面有一根控制松紧的曲柄,随着曲柄转动,你的下巴托会渐渐收紧,紧到一定程度时,你的牙齿会被压碎,下颌碎裂,最后颅骨咔嚓一声炸裂开来,贫道要是看到开心,说不定会用小锤敲敲你的铁帽子,给你敲首助兴的曲子出来……”
“这些有趣的古法子还有很多,放心,你们家一百六十六口人够贫道一个一个试的了。喂,你到底说不说啦。”
“这样吧,如果你坦白,贫道保证放了你的家人,至于你,必须死,但是可以给你个痛快。”
忽然,一直狠力磕头的李世谦一动不动,整个人保持双膝跪地,头颅顶地的姿势,一抹血红从他微温额头与冰凉地砖的接触面上流淌出来,血液依旧滚烫。
蓝玉清蹲下,盯着脚下这人,“说话。”
“小……小……小人,没有撒谎……”男子嗓音沙哑。
蓝玉清表情冰冷,“贫道的耐心是有限的,数三声,你再不交代,贫道就走了。”
“一。”
男子纹丝不动。
“二。”
男子抬起头来,双眼呆滞,看着眼前女子,嘴唇微动。
女子停止数数,偏耳听了听。
依稀是……冤枉……
女子失去耐心。
“三。”
醉翁亭内无比安静,只有某个男子沉闷的喘息声。
女子眼睛眯起。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蓝玉清忽然起身,“恭喜,你过关了。”
她嘴角撇起,觉得无趣。
“赏你的。”她把手中那只小小的翡翠玉如意随意抛到男子身前,滚落在依旧温热的血液之中。
李世谦上身向前一扑,两只手肘撑地,低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他大口喘着粗气,目光瞥到了那块绿的苍翠欲滴的玉如意,男子眼眶逃出一滴眼泪。
“跟贫道仔细说说,那个敢骂贫道没人要的臭尼姑的赵子瑜,长啥模样,贫道要好好记住他,可不能哪天走在路上和他擦肩而过了。”
李世谦伸手狠狠抹去那滴泪。
他无比感激能孕育出那抹绿色和他的终南国,无比痛恨那四百八十座趴着终南国身上吸血的道观。
“小人遵旨,能为冲虚观做事,小人无比荣幸!”
李世谦激动道。
第五十五章 谋而后动
凌晨,三更时分,星河暗淡。
赵戎早早起床,并未晨练早课,一身轻装,悄悄出门,离开庄园,快步赶往洛京。
洛京没有城墙,南北门形同虚设,夜不闭门,终南国道教治国,曾大力推行无为而治,晚上并无宵禁,这几年虽然在朝廷一些儒官的要求下有了部分类似宵禁的举措,但在懒散安逸的洛京百姓的敷衍下,效果并不明显,城内依旧有通宵达旦的聚会,夜不归宿,寻欢作乐的百姓。
因此赵戎凌晨进城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
赵戎一路穿城而过,来到了南门附近那家租凭了客房的小客栈,推门而入,进房换衣,准备完毕,便悄然离去。
太白山位于洛京南郊,是这块平原上的最高峰,即使在终南群山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高山,赵戎抬头远远凝望,太白山顶有一粒“星辰”,大放光明。
若有仙人从九天之上俯视,定以为洛京城内的万家灯火是那坠落星辰泼洒的点点星辉。
那里是冲虚观内观所在,想必此刻应当亮如白昼。
闲聊时听林文若说,那是一块终南深山中孕育出的奇石,白昼天光愈亮,它愈暗淡,夜晚黑幕愈深,它光芒愈盛。
赵戎轻拧着眉头,等到他赶到太白山脚,听到山上钟声响起,已经是寅时二刻。
全天分十二个时辰,一个时辰有八刻。寅时是凌晨三点至五点。
而此时是夏日,初阳升起的早,临近破晓,天光未亮,但山林中已升起虫鸣。
赵戎踏入山脚的集市,发现已经颇为热闹,稍稍一打听,原来今日是洛京百姓七天一次的休沐日,避开白昼骄阳,清晨赶来烧香诵经的香客不少,大多是一家人共同前来。
赵戎迈步上山,仔细打量,发现身边除了香客,也有不少冲虚观的外观道士和道童一齐上山,想必是刚刚早起。
进入外观,同样是迈过那道门槛后,心中骤然与某物冥冥感应,依旧是左侧前方,赵戎心里颇安,和上回一样,在功德箱里投入些银两,便随意逛了起来。
身旁有一个黑衣蓝帽的道童端着食盒擦肩而过,赵戎心里微动,不动声色的转身尾随,不多时,发现那个道童将食盒拎进了东南角的某个偏楼之中。
赵戎目光一扫,从那处偏楼半掩着打开了一只的门扇看去,只能瞧见半张桌椅,有两个蓝衣道士正坐着闲聊,道童进去后笑着言语了几声,便掀开食盒,取出了几只餐盘与碗筷,之后提起食盒走向内里,想必楼内还有其他人。
此时初阳已经升起,那处偏楼正好在视野开阔的东南角,几道晨曦越过门框,穿过格子窗,投入楼内,贴在了赵戎视野中一个身形消瘦的蓝衣道士的侧身,后者向另一侧偏了偏头,放下碗筷,把凳子往里面推了推,避开晨阳。
赵戎见状,轻轻抿嘴,伸手探入晨曦之中,晨阳微温,宛若丝绸覆手,鲜明金黄,轻柔不热,赵戎收手,转身出观,并未张望,见前方视野暂时无人,快步拐入一处偏僻小路。
冲虚观外观很大,但太白山更大,山腰除了那一大片宏伟建筑,其它皆是茂密山林。
赵戎小心谨慎的向山上摸索。
在冲虚观,蓝衣道士是核心道士,是修行中人;黑衣道士是普通道士,没有修为;另外听说还有一种紫衣道士,是冲虚观地位最尊贵的那一批人,只是自己没见过,也不希望在儒道之辩前见到。
据刚刚上山所见,普通道士们都是在山下斋堂吃完斋饭后才上山的,不久前那座三层偏楼内的蓝衣道士按道理不应当在外观吃斋饭,他们居住的内观应当也有斋堂。
任何发生过事情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这些蓝衣道士早晨要山下道童带饭,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昨夜是在外观留宿守夜。并且熬了一宿之人经过了漫长黑夜,大多对光线敏感,刚刚那个消瘦道士躲避并不温热的晨阳,那便是熬夜的后遗症,想必楼内其它没露面的道士亦然。
和自己所猜测的一样,夜晚的冲虚观守备定然深严,山腰外观虽平常供给香客祈福烧香,但确是上山的必经之路之一,夜晚会被严密防备,甚至连白天开门迎客之时都应该有人在暗中警戒。
值此儒道之辩前夕,冲虚观与文若暗中斗法不断,双方都不敢有些丝毫松懈,十分警觉,都在全力防备和寻找对方破绽。
凡事都有利弊两面。
此事弊处显而易见,如此严密的看守,自己要拿走那只霆霓紫金炉,难度极大,且外观一只“普通香炉”消失后,很有可能会引起他们重视,为这件小事投来目光。
但利处也有,他们此时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兰溪林氏身上,观内遭窃,他们第一个怀疑的绝对是兰溪林氏,至于为何林文若会来窃一只“普通香炉”,估计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只会延伸出很多错误的答案,分散他们的精力,影响他们的判断,这有利于自己一方的儒道之辩。
当然,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并没有注意到这只“普通香炉”的失窃,外观每日人流如此之多,这么多年来,想必也有失窃之物。所以,自己就要误导他们,主动给他们提供一个较为合理的失窃理由。
联系刚刚这些思路,如此说来,自己最好是在白昼下手,因为白昼戒备绝对没有夜晚严密,且白昼虽然料到了他们会有换防,不可能会让熬了一夜的守卫道士继续盯守,但新来的道士因为前任已经平安经过了最危险的黑夜,便会心生懈怠。
且按照正常逻辑,白天他们应该分为暗卫和明卫,前者是躲在不可知的暗处蹲守,而后者是外观各个大殿白日开门后,在里面一边诵经解签一边驻守的蓝衣道士,嗯,还有在外观四处走动的那些。
而因为思维惯性,暗中隐藏的道士和明面上的道士都会因为知道对方的存在而生出依赖之心,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这便是白昼下手的好处,但巨大的收益也伴随着同等的难度与危险,这也是今后几天要去解决的问题。
最后,如果有选择,最好选一个香客极多的日子,给他们一个香炉失窃的大致合理的缘由,人都是喜欢找借口的,只有实在找不到借口了,才会去考虑那些超出常规的因素。另外再布置一些障眼法,混淆他们的判断,不能让他们轻易就推测出事情真相。
如此一来大致思路便已确定,剩下要做的就是完善方案与实施计划。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赵戎一路登山,专挑偏僻无人的险路,攀岩过泉,越石踏木。他虽仍旧卡在登天境金石期,但走武夫路子,体魄已经被柳三变锤炼的异于凡人,不再是当初的文弱书生,每天走数百遍的《负山帙》拳桩,虽还未学杀人技,但也不是山下王朝的寻常江湖侠客可以比拟的了。
不多时,赵戎骤然停步,止于树下,身前三米处是一片青瓦红墙,透过零零碎碎的树叶间隙,仰头看去,围墙高约三十尺,一横排的青色黛瓦与晴空相交,共长天一色,左右顾望,红墙不知延伸多少里,竟看不见尽头。
这道红墙隔断了山腰与山顶,亦是冲虚观内外观之界,不准外人随意乱闯。
忽然,墙后传来阵阵钟声,赵戎细听,心中默数。
寅时七刻。
再有一刻钟便到了早晨五点。
这座钟楼在墙后,山顶又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山腰光景。可以不用担心,安心潜伏在山腰外观附近的高处,蹲守观察冲虚观外观中的景物,收集必要的信息。
赵戎伸手按了按身前红墙,随即转身,原路返回,一路上将自己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