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赵瀚又指着黄宗羲:“所谓东林党、复社,要么是二掌柜,要么是想做掌柜的股东。你们自以为能把商号经营红火,却一直在贪墨商号的银子。就算现在不贪,今后也会贪!试问天下清官有几多?在我看来,阉党与东林党,都是一丘之貉……诸位别恼怒,我知你们有德行,但操守德行于治国安民何益?”
黄宗羲站起来,拱手说:“多谢先生赐教,在下告退!”
赵瀚说道:“就住在这条船上吧。”
三人被带去船舱,跟随军的郑森、邝露、王岱、张家玉等秘书同住。
互相寒暄之际,黄宗羲拿出《家国天下论》,一边重新阅读,一边仔细思考。
翌日,坐船向西。
黄宗羲挥毫疾书,不但对《原君》进行改动,又接连写出《原臣》、《原民》两篇文章。
三篇文章合起来,大致内容如下:
万民天生地养,以劳动求得生存繁衍。百工百业,没有贵贱之分,都在为国家创造财富。
但是,人们需要抵御天灾,人们需要抗击外敌,需要调解纠纷、惩治犯罪。于是,就要有一个领袖,这人便是世间君主。
君主由万民供养,拥有至高权力。他的权力,是万民赋予的,应该为万民谋福祉,否则就属于不称职的君主。
万民众多,天下太大,君主一个人无法治理,因此需要文武百官和吏员。为臣之道,并非忠君,而该忠民。官员没有食君之禄,而是在食民之禄。
《原君》、《原臣》、《原民》写完,先是在船舱里传阅。
邝露惊叹道:“先生大才,此旷世奇文也!”
“此祸国之言!”陶爱之大怒,“为臣者,自当忠君。便说赵先生,没有他振臂高呼,能有江西大治局面?万民便如羊群,没有头羊带路,必葬身虎豹之腹。非万民供养赵先生,而是赵先生安养万民。我等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已!”
郑森、王岱、张家玉等人,虽然没有说话,但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吴应箕说道:“你我争论无益,不如请赵先生过目。”
“去就去!”陶爱之气呼呼说。
众人结伴前往隔壁船舱,黄宗羲捧着稿件献上文章。
这次赵瀚笑得更开心,点头赞许:“甚合我意也,诸位且都坐下说话。”
陶爱之忍不住说:“总镇,此文妖言惑众。今后建立新朝,若有人暗中煽动,或要惹出大乱子。便说成化、正德、嘉靖三朝,百姓也是艰苦,如有此文风行,恐怕大明早就覆灭,哪还有张江陵的变法?”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百姓活不下去便造反,有没有这三篇文章都一样,”赵瀚笑着说,“那些大同理论,还有这三篇文章,既是教人造反的,也是教君臣如何治国的。君臣治国不力,百姓自当造反。我的儿孙若为昏君,百姓也该造反,二世、三世而亡,亦自取其祸也。”
此言一出,众皆无语。
哪有诅咒自己的王朝,二世、三世而亡的开国君主?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邝露突然跪伏于地:“南海邝露,愿为主公效死!”
黄宗羲也整理衣襟,提着衣摆端正跪下,行长跪之礼大呼:“余姚黄宗羲,愿为主公效死!”
郑森见状,只觉热血沸腾,也准备过来跪拜。
赵瀚抬手拦住郑森,又对另外几人说:“你们就不用跪了,他俩是心甘情愿的。他们二人,跪的不是我本人,跪的是天下万民,我只能代万民生受之。”
郑森说:“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哈哈,你年纪还小,有些道理需要慢慢体悟,”赵瀚起身,朝邝露、黄宗羲作揖回礼,“两位先生请起吧。”
顾杲看向吴应箕,吴应箕也看过来,两人的心情都极为复杂。
他们以往的言行,已经算非常激进了,经常一起在南京贴大字报。
可跟赵瀚、邝露、黄宗羲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
赵瀚把三篇文章,还到黄宗羲手中,告诫道:“治大国如烹小鲜,你的文章写得还不够细。你只约束君主和官员,说君主该如何,说官员该如何,怎不约束万民?”
“约束万民?”黄宗羲感到疑惑。
赵瀚问道:“士绅豪强,是不是民?匪贼奸徒,是不是民?”
“多谢主公训示,在下立即拿回去补齐。”黄宗羲由衷佩服道。
赵瀚对众人说道:“君、臣、民,各司其职,各安其份,则天下太平,则四海丰饶。若有昏君,臣当劝谏;若有蠹臣,君当惩处;若有奸民,君臣治之。昏君蠹臣而致天下大乱者,万民当揭竿而起革其命也!”
赵瀚指着黄宗羲:“这段话也写进文章里,今后选入《大同集》刊印天下!”
黄宗羲恭敬作揖,蓦地眼眶湿润,他确信自己遇到明主了。
众人各自散去。
顾杲把吴应箕拉到角落,低语道:“今日赵总镇所言,令我想起太祖的《御制大诰》。”
吴应箕苦笑:“《御制大诰》只让百姓捉拿贪官进京,这位却是让百姓揭竿造反。不过也没那么严重,百姓能有口饭吃,便肯定不会造反的。若是逼得天下皆反,有没有这些文章,其实已经无关紧要。”
“这套言论,自相矛盾啊,”顾杲说道,“既然百姓造反有道理,那你我作为臣官,是该帮着百姓造反,还是帮着皇帝平乱?”
吴应箕说道:“大明若还有救,你我自然帮着皇帝平乱。如今大明没救了,你我不是来帮着百姓造反吗?君之疑惑,实属多余。”
“确实。”顾杲点头道。
吴应箕突然灵光一闪,拍手赞叹道:“这位赵总镇,可真是厉害。三篇文章一出,不仅证实自己造反有道理,还坐实崇祯皇帝是活该被革命的昏君。而且,地主豪强还可被斥为奸民,他强行分田的政策也对了。什么鞑奴、什么流寇,皆祸乱百姓之辈,只有他江西赵总镇,才是真正的英明君主!他今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能够名正言顺!”
顾杲愕然,惊恐莫名。
他以为赵瀚只是一腔热血、心怀万民,没想到还有这么许多复杂心思!
吴应箕又说:“《御制大诰》都被成祖束之高阁了,《大同集》又能存在多久?最多一两代君王,《大同集》必被删改得面目全非。”
“咚~咚咚~~~”
一阵琴音传来,却是邝露心情愉悦,正在甲板上弹琴高歌。
邝露想得没有吴应箕那么多,他少年时放荡不羁,青年避祸走访半个中国。听得多,看得多,想得多,今日听到赵瀚所言,已经彻底被其心胸折服。
又过一个时辰,黄宗羲拿着增补后的文章过来:“请邝兄帮忙指正,若有不妥,我再拿去修改。”
“指正不该当,互相印证而已。”邝露高兴道。
这两人,以前素不相识,现在却似相交多年的好友。
就在他们讨论文章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船队停靠在河口镇与鹅湖镇之间。
时隔多年,赵瀚终于回铅山了,还是带着大军而来。
第296章 【家有贤妻】
鹅湖,费宅。
由于老二老三闹着分家析产,鹅湖费氏主宗已经一分为三。
户口分了,房子同住。
而且划清了范围界限,哪个院属于哪家人,一般不会胡乱串门儿。
家奴离开三分之二,留下来的那些,也全部转为雇佣合同。商铺的掌柜伙计们,以前属于家奴的,现在也全部转为雇工。
“啪啪啪……”
“啊!夫人别打,奴婢要被打死了!”
“叫唤得这般大声,我看你离死还远得很!”
“……”
老二费映玘,家有悍妻郑氏,至今不敢纳妾。
这位悍妻凶得很,以前就打死过家奴,如今依旧没有收敛多少。
郑氏此刻坐在堂中,手持竹条,表情阴狠道:“知错了没有?”
“知错了,奴婢知错了。”女佣跪在地上,想要抽泣都不敢发出声响。
郑氏冷笑道:“你个贱婢,愈发无法无天了。别以为瀚哥儿释放家奴,你们这些贱人就真能翻身。在这鹅湖,依旧是我费家说了算,瀚哥儿也是费家的女婿。你若去报官,从村里到镇里再到县里,哪个当官的敢落我费家面子?”
女佣连连求饶:“夫人饶命,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郑氏嘀咕埋怨,“这瀚哥儿也真是的,分家析产便也罢了,好歹分给自家人。分田却分给外面的低贱破落户,胳膊肘往外拐。最不该的便是放归你们这些家奴!”
女佣立即磕头:“奴婢生是夫人的人,死是夫人的鬼,下辈子做牛做马还要伺候夫人。”
“算你识相,滚回去吧。”郑氏这才作罢。
却说整个鹅湖费氏,对待奴仆都还比较正常。就算陷害赵瀚的费老爷子,也都还算和善,不会动辄打骂吓人。
唯独老二家的郑氏,简直有虐待倾向。
赵瀚的分田令、释奴令一下,老太爷、老大、老三院里的家奴,许多都愿留下来转为佣工。
特别是已经嫁人的女子,丈夫分到田产,自己也能在费家做佣人赚钱,小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唯独老二的院里,家奴全跑了,一个都不剩,不堪忍受郑氏虐待。
分田工作结束之后,宣教官集体撤离,只在县衙留有宣教科。农会虽然组建,骨干却被各种抽调,现在村长和农会都不敢得罪费家。
于是,郑氏强行召回以前的奴仆。
脾气太硬的她不敢招惹,只敢召回性格软弱的。逼迫他们签订雇佣合同,一旦不听话就狠狠毒打,打人的次数甚至比以前还多。
“三老爷,赵天王回来了!”
天色已黑,老三费映珂正在妾室房中,听到消息连忙爬起来穿衣服。
老二的正妻凶悍,一直不敢纳妾。
老三的正妻却柔弱,这货已经十房小妾,剩下六子十三女。
妾室,不许分田!
这是赵瀚定的规矩,目的是为了让妾室主动离开,不要贪恋男人的权势钱财。
老三费映珂却是个情圣,一妻十妾,没人愿意走,都觉得他是好丈夫。
费映珂穿好衣服,开门问道:“赵总镇在哪里?”
男佣回答:“似是不愿干扰商旅客船,停在河口镇与鹅湖镇之间,没有下船。”
费映珂说道:“天色已晚,不要前去打扰。你准备一下礼仪,今晚半夜出发,明天清晨去河边拜见。”
“好,我这就去准备。”男佣立即离开。
费映珂虽然哄堂大孝,逼着父亲分家产。但他对妻妾下人是真好,儿女们也都孝顺,已经有三个儿子被送去做吏员,其中两个这次扩张肯定升官。
院里的佣人忙活起来,搞得热火朝天,就跟逢年过节一样。
隔壁院子的老二费映玘被吵醒,迷糊道:“这是老三家里遭贼了?”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郑氏坐起来大骂。
费映玘被搞得更加心烦,这恶婆娘怎不去死?他非常羡慕三弟有十房小妾,他自己早年纳了一个,被正妻生生给打死。
见丈夫不说话,郑氏呵斥道:“你是死人啊?还不去看看外面在作甚!”
费映玘只能呼喊:“曦兰,曦兰!”
连喊几声不应,郑氏叱骂:“这个贱婢,才被打一顿,又装聋作哑不听唤。”
夫妻俩只能自己起床,等他们穿好衣服出门,发现自家院里的佣人全跑了,儿女手下的佣人也不见踪影。
费映玘嘀咕道:“怕是出大事了。”
郑氏顿时惊恐:“不会是浙江的官兵打来了吧?我就说过,我就说过,那赵瀚一个家奴,哪里打得过朝廷官兵……”
“闭嘴!”费映玘怒道。
“你敢吼我?”
郑氏直接开始号丧:“呜呜呜呜,我不活啦……”
“懒得跟你一般见识!”费映玘郁闷道。
郑氏的惯用招数,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此招不行,就回娘家哭闹。还是不行,那就去外面哭闹,专挑费映玘跟友人聚会的时机。
几次下来,费映玘在朋友面前丢尽脸面,再也不敢招惹家里这位悍妻。
费映玘朝着三弟院里跑,只见舆轿、礼箱等许多物品,都被翻出来放在外面院子里。
“这是出甚大事了?”费映玘问。
一个佣人笑道:“赵天王回铅山了,就在河边的船上。二老爷,您老可要当心啊,怕是有佣人半夜去告状。”
“赵……赵……”
费映玘心中生出大恐惧,他知道自己院里的佣人去哪儿了。
不是有佣人要去告状,而是全部佣人都在去告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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