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32章

作者:王梓钧

“你们听说了吗?费太公的儿子,不是他亲生的!”

“哪个费太公?”

“就是生得很胖,家里养戏班子,六十多岁得子那个。”

“嘿,我早就说过,六十多岁哪还能生儿子?”

“奸夫是谁?”

“定是他家的家奴。”

“不是家奴,是他的侄孙。”

“婶奶奶跟侄孙?还生了个儿子?”

“可不是?”

“唉哟,这可得天打雷劈!”

“何止呢?那张氏五十多岁了,上次我在码头见她,白净得跟小妇人一样,还涂脂抹粉一看就不守妇道。我听说啊,她不止是勾引侄孙,还跟家里的戏班子有染呢。”

“费太公也不是什么正经东西,经常穿着戏服扮女人。你们还记得不,年初有次庙会,费太公穿着女人戏服就出来了。听说他好男色,七十多岁了老不修,跟戏班子里的男人打得火热。”

“我知道,我知道,有个名角叫李胜,听说经常跟费太公、张氏同睡一张床。”

“啧啧啧,听起来就脏耳朵。”

“……”

河口镇热闹得很,街面和码头都在疯传,而且各种添油加醋。

庞春来的桃色文章,写得非常概括。

可那些市井传播者,却自动补齐细节,甚至确定好几位男主角,由此衍生出十多个不同版本。

南来北往的商旅们,本来长途跋涉颇为疲乏,这回终于有了让他们兴奋的谈资。

还有客商,在路过牌坊的时候,讥笑着呸过去口水。

婶奶奶勾引侄孙,还生下一个孽种,简直就该天打雷劈!

费氏子弟,不论主宗,还是旁系,得知消息都连忙跑开,没脸在镇上被人指指点点,纷纷回到家中将此事告之长辈。

……

含珠书院。

费元禄傻傻看着大字报,先是暴怒,继而阴沉,最后骂道:“这个庞蔚然,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枉我当初善心收留他!”

“山长,听说书院各处贴了十几张,要不要派人去收回来?”仆从提醒道。

费元禄一脸郁闷:“收得回白纸黑字,收得回谣言人心吗?既在书院贴了,想必河口镇也贴了。”

费元禄直奔费映环的房间,敲门半天,魏剑雄出来开门,费大少爷尚在里面穿衣打哈欠。

“日上三竿了,美中还在睡呢?”费元禄冷着脸说。

美中,大昭,都是费映环的表字。

费映环嘿嘿笑道:“叔父莫怪,侄儿昨晚看书耽搁了时辰。”

费元禄把大字报递过去:“美中且看看吧。”

费映环本来睡眼惺忪,看了两段立即精神振奋,不由夸赞:“好文采!看似通俗直白,却得小说家三昧,只言片语便令人浮想联翩。”

这是文采的事儿吗?

费元禄听得满额头黑线。

如此不着调的晚辈,费元禄很想一脚踹过去。他压下怒火,吩咐魏剑雄:“你先出去,把门关好。”

魏剑雄带门而出,屋里只剩两人。

费元禄说:“此荒唐谣言,多半已传遍河口镇。”

便是费映环的性格,也不由瞠目结舌,惊呼道:“费氏之名,怕要响彻江南了!”

“什么响彻江南?你好歹是映字辈唯一的举人,说话用词能不能正经一点!”费元禄感觉心好累。

费映环坐在床边慢悠悠穿鞋,笑着说:“侄儿正经一点,就能阻止谣言散播?铅山费氏,腌臜事还少吗?我看闹开了也好,可以借机整顿一番门风。”

费元禄面露赞许之色:“美中虽然性格轻佻,但不愧是我费家的千里驹,所思所想正合我意。”

“叔父请明言。”费映环还在慢悠悠穿鞋。

费元禄说道:“若欲整顿费氏门风,当从整顿含珠书院做起。若欲整顿含珠书院,当拿回被各支侵占的学田、学产。纵观天下豪门大族,哪有霸占自家学田的?简直就是不要脸!美中可愿助我?”

费映环笑道:“侄儿悠闲惯了,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美中可做含珠书院的副山长。”费元禄立即开出价码。

费映环哭丧着脸:“叔父,侄儿真不想管,族中乱七八糟的事太多了,一旦沾上今后就别想清净。”

费元禄说道:“我那位老叔叔(费松年),此番丢尽费氏颜面,总得给族里一个说法。他在河口有家铺面还不错,不知美中是否看得上?”

“叔父休要多说,侄儿是那样的人吗?”

费映环一脸怒容,旋即又义不容辞道:“既然叔父想要整顿门风,侄儿自当鼎力相助!”

第037章 【不要脸的】

徐颖家,破堂屋之中。

全家都在,愁眉苦脸,茫然等待着世界末日。

昨天上午,费家恶奴已来过一次。

说徐颖打坏了费少爷,让赔十两银子汤药钱。又清算往年积欠的租子,加上滚动利息,一共折银四两七钱二分六厘。

家里省吃俭用,总算养大几只鸡,眼看着就能下蛋了,全被恶奴捉走抵债。

甚至,家中粮食也被夺走,让他们今后无米下锅。

恶奴们离开时说:“老爷仁义,允你们拖欠田租,便是少爷被打坏了,也不将你们逼上绝路。这般慈善的老爷,整个铅山上哪找去?也算你们八辈子积德。老爷说了,再给你们一天时间,把剩下的银钱凑足便罢。若是凑不齐,那就准备好田契过户。咱家老爷真真善心,只要田皮,田骨还留给你家。今后可要记得老爷恩德!”

全家嚎啕大哭。

若按新中国的划分标准,徐家也曾富裕过,可评为“富裕中农”:有自己的土地,生活还算富足,但无力雇佣长短工。

但十年前,铅山大灾,旱蝗齐至。

徐颖的祖父、祖母相继饿死,父亲兄弟三人,带着全家逃荒求生。

逃荒途中,徐颖的大哥、大姐、堂哥饿死,堂姐被卖给牙婆换粮食。徐颖的二叔也饿死,婶婶后来改嫁。还没结婚的三叔,入山做了土匪,至今音讯全无。

幸而遇到好官,知县笪继良上任,立白菜碑,施粥放粮,以工代赈,徐颖全家总算没有死绝。

回乡之后,只能借高利贷种地。

利滚利,连利息都还不起,田产陆续被收走大半。

一下子从“富裕中农”,变成半耕半佃谋生,还得打短工的“下中农”。

如今又遇这种事,看来仅剩的土地也要没了,等待他们的结局是成为“贫农”。

……

“就不该让三子读书,老实种田哪里会闯祸……”徐父脸上有伤,是昨天被打的,嘴里反复嘀咕着几句话。

徐母无声流泪:“总得有个念想,万一考上秀才呢。”

徐父不敢反抗恶奴,只能责怪妻子:“秀才没考上,倒闯了天大祸事。三子买书买笔的钱,还不如给浩娃娶亲讨媳妇!”

浩娃,是徐颖的堂哥徐浩。

二婶改嫁时,不便带着拖油瓶,就过继给徐父喂养,今年二十岁了还没成亲。

徐浩老实巴交,性格有些沉闷,他说:“三弟打小就聪明,是该去读书的。做了秀才相公,咱家就不用出役,我晚几年成亲也行。”

徐母低声说:“要不去寻珍娘和姑爷帮忙?”

珍娘,是徐颖的姐姐徐珍,嫁给邻村一个普通农户。

徐父摇头说:“珍娘能帮上什么忙?她还没出月子呢,这事莫要让她知道。”

全家再度陷入沉默。

只有徐颖的弟弟徐茂,三岁小屁孩儿一个,还拖着鼻涕满地玩耍,不明白家里的天就要塌了。

左等右等,徐父出了堂屋,拢着袖子蹲在门口,远远打望费家恶奴的身影。

一直没有出现,仿佛刽子手的刀,始终举着不砍下来。

恶奴没来,却等来三个学童。

费如鹤穿着华贵丝袍,一看便知是富家少爷。

徐父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直视,埋头问候道:“少爷安好!”

不管是哪家的少爷,反正先问候总没错。

徐母却认出他们,知道是儿子的同学,连忙回屋倒水:“少爷们请喝水。”

一路走来,费如鹤确实渴了,接过陶土碗就猛灌。他是寻机出来玩耍的,懒得管这种破事,对赵瀚说:“你来讲吧。”

赵瀚将碗放下,拱手道:“见过伯父、伯母。”

徐父连忙起身,点头哈腰,惶恐道:“不敢的,不敢的,少爷莫要折咱庄稼汉的寿。”

“少爷有礼了。”徐母竟道了个万福。

徐母是见过世面的,年轻时在费家做丫鬟。因为意图勾引老爷,遭主母扫地出门。先被许配给一个瘸腿老鳏夫,待丈夫病死后,才改嫁给徐颖的父亲。

徐母行礼之后,忙问道:“颖娃……我家徐颖没事吧?他已两天没回家了。”

赵瀚没有说出真相,微笑安抚道:“徐颖无事,山长怜他聪慧,今后就住在书院里。”

“那就好,那就好。”徐母终于放下心来。

徐父虽然埋怨不该送儿子读书,但也只是口头说说,心里还是盼望儿子出人头地。

甚至面对恶奴欺压,要被收走仅有的土地,全家都不敢让儿子知道,免得影响了儿子读书的心情。他们也没去含珠山,心想儿子躲在书院,总好过回到家里受欺负。

赵瀚又说:“伯父,伯母,徐家欠的租子和利钱,今后都不用再还了。”

“真的?”徐家人难以置信。

赵瀚解释道:“费太公已然病逝,他们无暇来催租,今后恐有大变动。你们佃租的田亩,今后也会被收为学田,山长答应多佃给你们几亩。”

徐父噗通一声跪下,疯狂额头道:“多谢山长,多谢先生,多谢少爷。今后咱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的恩情。谢谢,谢谢……”

其他人也跟着磕头,呼啦啦跪一地。

甚至三岁小屁孩都在跪,似乎觉得这特别有趣。

赵瀚见徐家男丁个个带伤,想必家里也被抢过。他没有阻拦对方磕头,而是留下一粒碎银子,叫上费如鹤、费纯默默离开。

徐家人磕头好半天,才发现三位少爷都走了,地上还放着碎银子在那儿。

徐父泪流满面,抹泪道:“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今天遇到好人了!”

……

费氏内卷,已经持续二三十年。

主要还是分出去的宗支太多,无法拧成一股绳对外,且附近的土地和生意,都已被费家占得差不多。

还想继续扩张,就得对同族下手!

费松年被气死的消息传出,附近的族人抢先下手。

赵瀚来回这一路上,已经目睹了几场好戏。

“不准动,这是我家老爷的田!”

“你家老爷?你家老爷都被气死了。你家夫人干得好事,丢光了咱们费氏的面!”

“再敢扒田基,我们可要动手了!”

“你还动手?抄家伙,打死他们!”

“……”

两伙家奴就在田边打起来,属于费松年家的田基,被族人生生给扒掉,然后挪到十多丈外。

就硬抢,完全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