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费松年死后,只剩孤儿寡母,几个女儿早已嫁出去,此时不抢又更待何时?
不仅如此,跟费松年血缘较近的侄儿、侄孙,也纷纷上门讨债。说当年老太爷(费松年之父)分家不均,某某店铺该归我,某某宅子该归他,还说费松年霸占了老太爷留下的名人字画。
张氏穿着一身丧父,带儿子去祖宅哭诉,族长很不巧的就生病了。
于是乎,张氏又派人回娘家求救,她的兄弟们义愤填膺,率领上百家奴前来讨还公道。
此举惹来费氏公愤:费家的族内之事,哪容得了外人插手?张家这是要抢夺费家的产业吗?
两族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决定打官司了,把知县冯巽搞得焦头烂额。
作为一县主官,遇到家产官司,可以吃了上家再吃下家。
可那也得看苦主是谁,就费氏和张氏,冯知县哪个都不敢吃,于是冯知县也生病了。
两族上演械斗,闹出几条人命。
费氏人多,张氏打不过,直接派人去南昌,给巡按御史递状子。
巡按御史很快过来,吃拿卡要一番,转身就不见踪影,说是去微服调查案件经过。
含珠书院。
胡梦泰讥讽道:“大昭兄,费氏门风,真让愚弟大开眼界。”
费映环居然还笑得出来:“闹呗,让他们闹,反正已经烂透了,索性脱光衣服让外人看个清楚。”
胡梦泰愕然,竟无言以对。
费映环摇头叹息:“走吧,找詹老弟读书去。我算看明白了,费氏已经无可救药,只看我自己能否考中进士跳出去。闭关闭关,发奋读书,三年后赴京会试,若落榜了就捐官做知县。”
费映环和胡梦泰,便去找詹兆恒一同读书制艺。
三人志在科举,平时里互相切磋,日子倒也过得十分充实。
特别是詹兆恒,虽然年仅十五岁,甚至还没有中举,八股文章竟能碾压费映环、胡梦泰。
江西乡试属于地狱难度,对詹兆恒而言却如探望取物。他两年后若是中举,崇祯四年就能进京会考,说不定反而更先考取进士。
三人互相勉励,不问纷繁杂事。
至于帮忙整顿书院,费映环只需以独苗举人的身份,关键时候出来表明立场便可,轻轻松松就能捡来河口镇的一家商铺。
第038章 【神来之笔】
费松年的尸体,被火速出殡下葬。
张氏想拦都拦不住,她若敢出面阻拦,就又多了一个罪名:心肠恶毒,不令丈夫入土安息!
刚埋下去没两天,费松年的两个侄子、十一个侄孙,就集体上门跟张氏无端扯皮。
“婶婶,昨日我等整理旧宅,偶然发现一份祖父的遗嘱。此遗嘱的内容,与当年分家颇多不同之处,还请婶婶过目。”
说话之人,是费松年的四侄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
至于前面三个侄子,早就死了,老病而死。
张氏勃然大怒,内容都不看,就冷笑道:“你们若要伪造遗嘱,至少得请匠人做旧吧。老太爷已过世四十三年,他的遗嘱怎还是新的?便我茅房里的厕纸,都比这更像老太爷所留!”
四侄子厚颜无耻说:“一直未见天日,遗嘱保存得极好,婶婶就不要多想了。”
“敢请婶婶(婶奶奶)过目!”
一堆侄儿、侄孙齐呼,若张氏还不配合,他们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张氏强忍着怒火,打开所谓遗嘱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眼前这帮混账,竟只留给她母子几亩薄地,就连眼下住的宅子都想霸占。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可张氏根本没法反抗,偷奸侄孙的罪名太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闹起来永无宁日,甚至儿子都可能进不了宗祠。
历史上,柳如是怎么死的?
钱谦益都还没下葬,族人就上门“讨债”,上演了一出灵堂蹦迪。
前后闹腾两个月,不但天天都来,并且到处疯传柳如是的“通奸”旧事。
为了保住产业,柳如是立下遗嘱,随即悬梁自尽。
她想以死明志,也想吓退钱氏族人。
然而,死也没用,家产照样被瓜分。就连柳如是的坟墓,都被逐出钱家坟地,成了虞山脚下的一座孤坟。
张氏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又如何?
柳如是也一样!
张氏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又如何?
是不是亲生的都存疑!
“你们明天再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张氏已经横不起来,甚至连吵架的精神都没了。
“那婶婶就好生考虑,莫要拖延时间,晚辈明日再来。”
侄儿、侄孙们终于走了。
张氏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心灰意冷。
哭泣一阵,她传唤自己当年的陪嫁丫鬟,侍女去了半天却报告说找不到人。
不但找不到陪嫁丫鬟本人,其全家都消失无踪。
张氏惨然苦笑,颓丧自语:“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张氏枯坐半晌,突然起身前往一处偏院。
“咚咚咚!”叩响院门。
一个中年侍女把门打开,然后默默放张氏进去。
偏院里有间小佛堂,隐隐传来木鱼声,费松年最后一个小妾陈氏便在里头。
丈夫死后,张氏将妾室全部驱逐,只留下这个陈氏未动。
跨进佛堂,张氏关好门窗,哀求道:“妹妹,你再帮姐姐出个主意。”
陈氏依旧敲击木鱼不停:“没什么主意了。我让姐姐不要惊动娘家,姐姐偏是不听,闹出几条人命,如今局面再难挽回。”
张氏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妹妹,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对,这次务必救我母子一命啊!”
陈氏终于缓缓放下小锤,横插于木鱼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救鉴哥儿,怕救不得姐姐。”
“能救鉴哥儿便成,”张氏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快快出主意,否则那帮黑心胚子,迟早要将鉴哥儿逐出费氏家门!”
陈氏不疾不徐道:“能救鉴哥儿,唯有一个法子,姐姐去死吧。”
“什么?”
张氏突然蹦起来,终于再度发作,指着陈氏破口大骂:“好几个毒妇,寻机报复往日仇怨是不是?到了此时,你竟还要算计。我就算偷汉子,也是费家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犯官之女,一个腌臜贱妾!便是害死了我,你又讨得了什么好?迟早被人打发卖了!”
陈氏并不生气,微笑解释:“自姐姐的娘家人介入,局面便不可收拾,再无回旋之余地。姐姐何妨一死,把自己变成棋眼,便可保得儿子性命。就如姐姐所说,我如今依附于费家,与鉴哥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怎会去害他?”
张氏瘫坐于地,恐惧颤抖道:“说!”
陈氏缓步走来,弯腰贴到张氏耳边,将自己的计策徐徐道来。
张氏听罢,面若死灰,但眼中总算生出一丝希望。她咬牙道:“好,便听妹妹的,我这就去死!”
……
二人结伴走出偏院,张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接着又开箱整理丈夫留下的遗产。
不多时,费元鉴被叫来。
短短十余日,费元鉴已经性格大变。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家奴悄悄议论,偷着跑出去,更是被族中孩童讥为野种,曾经的跟班也躲得老远不跟他玩耍。
费元鉴刚开始愤怒异常,谁说坏话他就打谁,结果反被人痛殴多次。
渐渐的,费元鉴变得沉默,不敢再踏入家门一步。
“鉴儿,过来!”张氏喊道。
费元鉴心中对母亲也充满怨恨,走过来之后不说话,甚至不肯喊一声“娘”。
张氏起身,对陈氏说:“妹妹且坐。”
陈氏没有推辞,坐在张氏刚才的座位。
“鉴儿,跪下!”张氏喝道。
费元鉴一头雾水,虽不情愿,却也跪了。
张氏又说:“磕头,叫娘,她是你亲娘!”
“啊?”费元鉴瞠目结舌。
都说我亲爹不是亲爹,咋亲娘也不是亲娘了?
张氏解释说:“你爹,确你亲爹,我不是你的亲娘。我当年确实怀上,但不足三月就小产。”
张氏拿出一把钥匙,塞到费元鉴手里:“虽不是亲生,但这些年,我还是将你视若己出。我死以后,万事要听亲娘的话。好生读书,今后为我报仇,我是被你那些族兄、族侄逼死的!”
费元鉴已经大脑宕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去吧。”张氏挥手。
陈氏拖着费元鉴离开,带着张氏的亲笔书信,悄悄从后门而出,一路直奔含珠书院。
陈氏又叫来家里的一个管事:“费敏,这三十多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绝无二话。”费敏跪地。
张氏笑道:“老爷过世,府上人心惶惶,便我的陪嫁丫鬟,也都全家携款逃了,我知道你肯定也自有盘算。”
费敏连忙否认:“夫人莫要乱想,老奴绝对忠心耿耿。”
张氏拍出几张纸,缓缓说道:“这是你全家的身契,拿去官府可自立门户。”
费敏惊讶抬头。
张氏又拍出几张纸:“这是一百亩地契,直接给你无用,肯定被别人抢走。”
地契确实无用,离族人的土地太近,一个家奴根本保不住。
张氏说指着一个箱子说:“把你的腹心奴仆喊来,将这里头的银钱分了。不要你们做别的,三日之内,谁来家里胡闹,全部给我打将出去。三日之后,自可带着身契和田契,去寻含珠书院的山长庇护,他会帮你恢复自由之身,也会帮你兑现那一百亩地。”
“夫人这是要?”费敏又惊又喜。
“我若不死,这件事完不了,”张氏竟笑起来,挥手道,“去吧。”
费敏立即磕头:“夫人保重。”
当日,家奴费敏召集心腹,分了银子便持棍防守家宅。
张氏孤身前往横林宗祠,一路上被人戳脊梁骨唾骂。
当她来到宗祠时,许多族人也闻讯赶至,各种脏话铺天盖地袭来。
张氏冷笑,割破手指,在宗祠大门血书——吾身清白,以死为证!
“她要作甚?”
“不会真是寻死吧?”
“这妇人跋扈惯了,在祠堂撒泼都干过,她会舍得去死?”
“倒也是。”
“今日又来宗祠,还血书清白,恐怕想做一场戏。”
“哼,费氏颜面都被她丢尽了,在宗祠唱三天大戏也没人信她!”
“……”
张氏退后几步,转身朝族人冷笑,突然加速疾奔,撞向宗祠大门旁的砖墙。
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众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竟无人去请医生抢救,都害怕无端跟她沾染关系。
含珠书院,山长室。
陈氏拿出那封书信:“请君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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