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387章

作者:王梓钧

一颗子弹飞到天上,柳如是整个身体都在后仰,揉着发麻的手臂兴奋说:“响了,响了!”

赵瀚笑道:“握紧一些,别被火铳把脸撞伤了。”

柳如是连连点头:“夫君放心,妾身会好生习练的。弓箭练不会,气力不够开弓,这火铳却简单得多。”

她有一颗驰骋沙场之心,平时只能想想,如今能骑马开枪已很满足。

狩猎至半下午,只猎到一头野猪、一头獐子,附近山林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

上百侍卫继续去寻猎物,赵瀚和后妃、女官则下马休息,还有一些侍卫站在周边警戒。

赵瀚让女官们散开,甚至柳如是都被请到一旁,只留下田秀英说:“南京有鞑子细作,正在到处收买官员。你和崇祯的子女,若有陌生人来接触,不动声色便可。他们给银子,你就照单全收,悄悄跟我汇报。”

田秀英一惊,随即点头:“民女遵命!”

赵瀚又说:“你那父亲,跟鞑子去了辽东。今后灭掉鞑子,我尽量救回你父亲,你切不可因此隐瞒细作动向。”

“是!”田秀英更加吃惊。

田秀英被崇祯封为贵妃,诸妃之首,仅次于皇后。田弘遇自然跟着沾光,官至左都督,大明武将的最高实权职务。

当然,这个所谓实权,只是相对荣誉头衔而言,其实并不能插手军队事务。

李自成在北京的时候,拷饷把田弘遇打得半死。

幸好田弘遇是“小孟尝”,交游广阔,躲到教堂被传教士庇护。满清入京之后,到处寻找大明皇室、宗室,田弘遇身为外戚被满清强征出仕。

特别是听说田贵妃没死,极有可能去了南方,满清更不放田弘遇离开,就连退回辽东时也一并带走。

侯方域的父亲侯恂,同样没死,此刻全在辽东。

满清既然派来细作,必定会接触田秀英和侯恂,也会接触崇祯那些子女。

第473章 【细作】

也不知哪位卧龙出的主意,满清在南京的第一个收买对象,竟然是翰林院博士钱谦益。

策划收买者,似乎对钱谦益很了解,知道这位老兄贪权爱名,而且私底下对钱财也很热衷。既然如此,钱谦益就肯定心怀不满,毕竟只得个无权无财的“清贵”职务。

而且他们还很小心,从钱谦益的门生故旧下手。

细作伪装成山西来的商贾,在玄武湖边购宅子开商社。又说今年的布料不易进货,一直在南京耽搁下来,整天邀请没做官的士子召开文会。

每次举办文会,都在玄武湖上的画舫。

名妓、美酒、歌舞、诗词……甚至还请士子编撰文集,一切都由那位商贾买单,短短半个多月便混得风生水起。

就连已经在朝做官的文人,也渐渐被邀请前往。

其中就包括“新关学”两位代表人物:金陵大学教授王之良、妇科圣手傅青主。

因为这细作自称山西来的,说起山西也是头头是道。而王之良、傅青主同样籍贯山西,多年未曾归乡,见面就有亲切感,喜欢向细作打听山西近况。

随着名头越来越大,细作终于请来钱谦益。

没有直接进行收买,而是大谈特谈对钱谦益的仰慕。又说,钱牧斋先生有王佐之才,大同新朝百废待兴,应该进内阁制定国策,怎能屈居翰林院皓首穷经呢?

次次见面都拍马屁,把钱谦益拍得飘飘欲仙,竟然真动了转做政务官的心思。

接下来就是借着闲聊瞎打听,随口问些南京朝廷的消息。但凡钱谦益说出外界不知道的事情,又或者分析当下某个政策,细作都会惊叹他眼界高远,然后敬酒表达自己的敬仰之情。

一来二去,钱谦益与那细作,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

凭借钱谦益的名气,细作吸引来更多读书人!

钱谦益被赵瀚召见,拱手作揖道:“臣参见陛下!”

“坐吧。”赵瀚说道。

钱谦益见徐颖、傅山、王之良也在场,便拱手示意,然后坐在旁边。

赵瀚笑着说:“听闻南京来了个太谷商人,每日不做生意,只是宴请士子,先生也是其座上客?”

钱谦益解释道:“曹小友也谈生意的,正在派人收购布匹运往山西。”

赵瀚指着傅山、王之良:“你们来说。”

王之良说道:“此人确实是太谷口音,但若说得过快,或者醉酒之后,却又夹杂着其他口音。”

钱谦益迷惑道:“商贾行走四方,语音混杂不是常有之事吗?”

傅山冷笑:“此人自称座师为文督学(文翔凤),殊不知晚生的座师也是文督学。他言天启三年,曾得文督学亲授学问,但这年夏天文督学已经致仕归乡了。”

钱谦益愈发感觉不对,下意识辩解道:“或许是春天受教也未可知。二十年前的事情,记错了实属正常。”

傅山说道:“晚生也觉得他记错了,便说那年秋天,晚生与诸士子相邀,上百人给文督学送行。问他是否听过此事?”

“他怎回答?”钱谦益问道。

傅山说道:“他并不肯定回答,只说自己夏季回乡奔丧,不知有士子相邀给文督学送行。”

钱谦益说:“他夏季回乡奔丧,那位文督学夏季致仕归乡,他在春季曾得文督学亲授学问。这话没错啊,时间也对得上。”

傅山说道:“文督学在头一年冬天就病倒了,升迁太仆寺少卿都没赴任。一直从头年冬天,卧床到次年夏天,才能打起精神回乡养病。病榻都起不来,怎么给他亲授学问?晚生当时还不确定,又说文督学的哮喘病,在那年复发很严重。他又糊弄过去,却并未反驳。文督学的顽疾,并非哮喘,他连这个都不清楚!”

钱谦益眉头紧皱:“此人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

傅山说道:“这人肯定长期在山西居住,也肯定在文督学名下考过科举,甚至是被文督学亲授教导过。但天启三年,他绝对不在山西。天启三年之后的事情,也大半是编造的。晚生套过他很多话,此人应该是崇祯二年回的山西,中间许多关于山西的事情对不上号。他说自己随父外出经商,偶尔才回山西一趟,想要弥补自己的失言。晚生又问他别的事情,但总有些事情是他瞎编的!”

钱谦益说道:“或许是爱吹嘘之辈,谎话说多了,自己都相信了。”

徐颖突然出声:“所以傅先生拿不准,便来告之陛下,陛下又令我悄悄查证。”

钱谦益忍不住问:“查得如何?”

徐颖说道:“此人害怕遇到懂行的晋商,就给自己编了个身份,说自己是富商曹三喜的近亲。这次也是奉曹三喜之名,到南边来收购布料。我派人去扬州查验,那里的晋商说,曹三喜最近确实在涉足布料生意。”

“那就是没问题?”钱谦益搞不明白。

“问题大了!”

徐颖沉声说:“他要真是曹三喜派来收货的,正事不干,隔三差五举办文会,曹三喜非弄死他不可!”

曹三喜农民出身,因度日艰难,前往辽东闯荡,在辽阳附近的乡下定居。

那里地广人稀,黄台吉鼓励汉民开垦,曹三喜就以自由民的身份开荒种菜。稍有积蓄,又养猪、磨豆腐,然后开始酿高粱酒。

辽东苦寒,高粱酒很好卖,生意渐渐红火起来。

他种植蔬菜和大豆,开豆腐店磨成豆腐,又用豆腐渣喂猪,猪粪作为肥料种植,这是所谓循环经济。又到处开分号,董事长不负责管理,总经理负责经营,将经营权和所有权剥离,再定期派出审计团队清查,多么先进的商业管理模式啊。

以上,都是曹氏后人宣传的,似乎是因为勤劳致富、超卓经营,诞生了后来把生意做到俄罗斯的大商号。

但用屁股想都知道,一个农民在辽东合法经营能发家?

早就被满清勒索破产了!

真正让曹三喜暴富的,是跟随清军入关劫掠。他向清军提供军需物资,又就地消化清军抢劫的财货,不但能从中赚取横财,在辽东的店铺也能得到清军庇护。

随着多尔衮把军民搬到北直隶,曹三喜在辽东的生意做不下去了,于是带着巨额财产回到山西开店。他逢人就说自己的艰苦创业时,什么挑着扁担去辽东,半路差点饿死。什么辽东苦寒,最穷的时候跟猪一起睡着取暖。

这货把自己不光彩的创业史撇得干干净净,又在山西太谷修桥铺路,还购买粮食赈济乡民,出钱修缮县学资助士子,名声已经好到了极点。

清军从山西撤出之后,曹三喜又投奔李自成,主动给李自成提供物资,从此获得李自成的青睐。

此次满清派出细作,没有动用“八大皇商”,而是打着曹三喜的招牌,就是觉得此人的名声更“清白”。即便在辽东,都很少有人知道,曹三喜次次都跟随黄台吉入关抢劫。

但是,曹三喜的商业经营模式,还有曹三喜对掌柜、伙计的严格管理,把这个派来南京的细作暴露了。

曹三喜派出的进货负责人,不可能大手大脚办文会!

徐颖说道:“此人不是李自成的细作,因为不像李自成的细作手法。李自成的细作,为多小商人,出手也寒酸得很。这人出手太大方了,倒像是伪清的手笔。李自成在北京拷饷几千万两,许多银子半路被伪清截获,足够他们撒银子在南京办事。”

钱谦益如坠冰窟,背心直冒冷汗。

他有一次喝酒之后,透露过前朝皇室在南京。而且前朝妃子可以自己织布贩卖,皇子皇女能够去学校读书,行动都自由得很,此举古今难得,当今陛下有大胸襟。

“陛下恕罪,臣……真不知此人是细作!”

钱谦益吓得噗通跪地,就差没有磕头如捣蒜了。

赵瀚问道:“你都透露了什么消息?”

钱谦益连忙回忆,无论想起什么,都一股脑儿说出来。

赵瀚微笑安抚:“起来吧。今后继续与此人接触,给银子你就收下,还可喝酒时抱怨朕几句。伪清在南京的细作,应该不止这一个,咱慢慢的揪出来。收银子给满清做事的……嘿嘿,一个都别想跑!”

“臣,遵旨!”钱谦益连忙磕头领命。

赵瀚挥手说:“且退下吧。”

钱谦益缓缓爬起来,走路时腿都发软,出门之后,才发现背心已经全部汗湿。

察觉到自己的狼狈,钱谦益咬牙切齿道:“奸贼如此害我,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刚回到家,就有老仆递上拜帖:“老爷,曹掌柜邀你今日晚间宴饮。”

傍晚,钱谦益前往玄武湖赴约,在画舫里一边喝酒一边听曲。

细作曹逢吉问道:“牧翁何事安生叹气?”

钱谦益愤懑道:“前几日听君所言,今日去觐见陛下,想要辞去翰林院职务,到朝廷做一个能管事的官员。我也不奢望做别的,区区五品郎中而已,陛下非但不给官做,还将我呵斥一顿,让我在翰林院老实编书。圣人有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钱牧斋修身数十载,德行才华难道只能编书?就不能做官治国平天下?”

曹逢吉连忙给钱谦益添酒,叹息说:“唉,牧翁大才,可怜怀才不遇。家叔(曹三喜)在大顺朝廷颇有门路,牧翁若欲施展本领,不如随晚生去太原。”

钱谦益惊道:“你竟是李自成的说客?”

“晚生不才,却也不傻,”曹逢吉笑道,“李自成并非明主,大顺迟早覆灭,晚生给他做说客作甚?”

钱谦益没好气道:“那你还劝我投闯贼?”

曹逢吉说道:“牧翁若是投奔李自成,说不定可以当宰相。到时候,以宰相之身再投南京,不就获得重用了吗?”

钱谦益摇头,带着几分真心抱怨道:“你是不晓得,南京这位陛下,才不管在别处做多大官。就算是大明的内阁首辅,投了他也只能从小官做起。官职爵位,他都捏得紧呢,不似做大事的样子。”

曹逢吉趁机说:“如此行径,确实不足以做大事。”

钱谦益苦笑:“有时候,老夫甚至都想,在这独夫手下做闲职,还不如反了……咳咳,喝酒,喝酒。”

第473章 【谍中谍】

玄武湖畔,有一凉亭。

周遭开阔,亦多花草,文人雅士喜欢在此集会。

今日有辩会。

大同皇帝赵瀚的含珠之辩,前因后果,已被人添油加醋传诸天下。加之官府不以言获罪,现在不但结社成风,而且三天两头就有人搞辩论会。

张尔歧来自山东济阳,厌恶科举,谢绝出仕。接连经历十多年的旱灾、蝗灾、兵灾和瘟疫,让张尔歧开始反思如何治世,他的做法是从古礼当中去寻找。

年仅三十多岁,张尔歧已然精通三礼,即《仪礼》、《周礼》、《礼记》。

他在家乡教授私塾,时常有士子慕名拜访。从去年秋天开始,山东各地就在建小学,张尔歧不愿做小学老师,私塾也招不到什么学生,干脆窝在家里闭门读书。

济阳知县慕其才名,亲自拜访讨教。

一番学术交流之下,知县说道:“先生之才,当闻于天下。而今山东凋敝,文风衰微甚矣,何不前往南京传播学问?”

于是,张尔歧就来到南京,寻了个书坊编校的差事。

他还给南京的各个文社投稿,接连发表数篇探讨“礼”的文章。短短半年,名声大噪,同时也被反对者围攻。

此时此刻,张尔歧正在阐述自己的观点:“夫礼,抑人之盛气,抗人之懦情,以就于中。天下之人质之所不便,皆不能安。不安,恐遂为道裂,指礼之物而赞以坦易之辞,以究其说于至深至大至尽之地,所以坚守礼者之心统之一途也……”

大概意思是:礼能抑制人的乖戾之气,能够抵抗人的怯懦之心。天底下的人,搞不清楚礼的本质,因此都不能真正的守礼。不能安分守礼,就有可能道德滑坡,就有可能礼乐崩坏。人们指着礼物(牌坊、纲常、陋俗等)说,礼就是这些东西,很容易做到的。然后去研究纲常礼教,研究贞洁牌坊,用天地至理去包装解释它。如此,大家的守礼之心,就变成循规蹈矩的遵守礼教。

众士子不由点头,就连张尔歧的反对者,都认为这段话说得有水平。

可接下来张尔歧又说:“礼是道的汇集与体现,就算有至仁至善的大道,如果不以礼为教化途径,也不无法传播给天下万民。圣人支持的,就是礼支持的;圣人非议的,就是礼反对的……”

“可笑,”当即就有士子打断,“你索性说圣人便是礼算了!”

张尔歧说道:“圣人之所以为圣,皆因其知礼、守礼。因此,圣人非礼,知其礼而守之则为圣。如果诸位也能知礼守礼,则诸位亦能做圣人。这个礼,是真正的礼,而非道德纲常之表象。道德纲常是礼的表现,但不是礼的本身。”

这话无解,因为他自己定义了圣人,堵死反对者的所有反驳途径。

另一个士子说道:“情礼,情礼,礼者无非情也。”

张尔歧摇头说:“情有善恶之分,礼无善恶之别。若有恶情,当以礼抑之。便如我爱慕一女子,然而她已有婚配。此情虽非恶情,然而于礼不合,我便不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事事求情,则道德败坏、天下大乱也。旧朝之时,文官贪污横行,武将暴虐残民,这些都要用礼去约束教化。”

有士子讥笑道:“强词夺理!你刚才举的那些例子,都是欲,而非情。朱子言,存天理,灭人欲。夫妻婚姻、吃饭饱腹,天理也;妻妾成群、大鱼大肉,人欲也。”

张尔歧说:“守礼便是恪守天理,这正是我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