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又有士子问道:“那你说说,寡妇该不该改嫁?我觉得该改嫁,朱子却劝寡妇不要改嫁。朱子是不是圣人?如果是圣人,以你刚才所言,圣人支持的,便是礼支持的,是不是寡妇改嫁也属非礼之举?”
张尔歧说道:“寡妇按礼不应改嫁,但万事皆有权变。而今北方历经战乱,夫丧其妻,妻丧其夫。鳏夫寡妇若能重组家庭,既能互相帮扶,又能兴旺人丁,此人伦大道也。人伦亦是礼。”
“哈哈,人伦是情,哪里是什么礼?”那个士子笑道,“鳏夫寡妇结婚,背礼而合情。这说明什么?说明权变之机,当以情为先。无情之礼,便是邪礼,也是歪理!”
张尔歧说:“非也,非也。鳏夫寡妇结婚,此王朝鼎革之权变。若是今后人丁兴旺,寡妇还是不该再嫁。寡妇不嫁,从一而终,便如忠臣良将,对天子从一而终。此三纲五常,万万不可更改。”
“放屁,女人也是人。鳏夫可以再娶,寡妇为何不能再嫁?”
有士子狂呼:“寡妇再嫁,天经地义。陛下鼓励寡妇改嫁,此当世明君也。难不成,你还想非议陛下?我看你才是乱臣贼子,定是鞑子派来祸乱舆论的奸细!”
张尔歧也生气了:“休得污蔑于我!陛下鼓励寡妇改嫁,皆因乱世权变,尽快复兴北方!”
双方根本扯不清楚,因为大家对情和礼的定义都不同。
不要觉得吃饱了撑的,这真的属于国家大事,他们想以自己的想法,来构建大同新朝的社会价值观。
另一个时空的张尔歧,由于满清入主中原,观点还变得更加保守。
明末社会,思想风气是割裂的。
一些人极度保守,一些人极度开放,并且开放的人越来越多。
思想开放者,崇尚自我价值,追求男女平等,主张礼让于情。而且学术主流,在追溯先秦诸子,即便恪守程朱理学的人,也都喜欢研究诸子百家的价值,诸子学说的王霸并用也被认同。
历史上,满清入关之后,思想风气急转直下。
人们不追求自我了,也不讲什么男女平等,还认为应该以礼抑情。诸子百家,被排斥诋毁,只认程朱理学,王霸并用改为只尊王道。
而今赵瀚建立新朝,并没有阉割社会思想,反而激起更为复杂多样的学术潮流。
甚至有异类提出:男子可以纳妾,女子为何不能多夫?朝廷应该支持婚姻自由,只要女子有能力,也可以多嫁几个丈夫。
这是一个百花齐放的时代,也是一个群魔乱舞的时代。
满清细作曹逢吉,此刻就跟钱谦益站在旁边,一起听着这些士子辩论情礼。
曹逢吉叹息道:“南京文风繁盛,真真远超北地啊!”
钱谦益说道:“当今陛下,虽然刚愎自用,但不插手学术之争,这一点也是极好的。只不过太混乱了,各地学说上百种,且颇多妖诡之论。如此不利于朝廷统治,陛下应该稍加约束才对。”
曹逢吉问道:“牧翁认为大同朝廷能长久吗?”
“自然长久,”钱谦益笑道,“难道西北的闯贼、辽东的鞑子还能得天下?”
曹逢吉点头说:“晚生亦做此想。”
钱谦益忽又抱怨:“新朝鼎盛,吾辈却只能旁观。如此境况,为之奈何?可惜,可惜啊。”
曹逢吉趁机说道:“牧翁门生故吏无数,何不也结一文社,宣教自己的学问?内阁那位李阁老(李邦华),听说族中子弟,在朝在军都颇有势力。如此权臣,一家独大,迟早为陛下所忌。此人若是倒台,似牧翁这般民间遗贤,肯定会被陛下重用的。”
这位细作,竟想在南京挑起党争。
钱谦益颇为意动的样子,复又叹息:“新朝不似旧朝,以我的名声,也不能一呼百应。以前的复社,多有富商、士子捐资,现在我哪有财力搞出大动静?”
曹逢吉说道:“晚生不才,手里有些银子,愿助牧翁一臂之力。”
钱谦益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质问道:“你是李自成派来的细作吧?”
曹逢吉一怔,随即笑道:“牧翁好眼力。”
钱谦益说道:“李自成不可能成事的,不过嘛,他若想给我送银子,我也可以帮他做点事。唉,这辈子不能身居高位,也只能弄点钱颐养天年了。”
曹逢吉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操作很正常,崇祯手底下有一大堆类似之人。
曹逢吉此次南下的任务,不是引诱哪个投敌,因为那明显不现实。他的任务是收买官员和士子,套取各种情报信息,最好是能把南京朝廷搞乱,让赵瀚猜忌那些能办事的重臣。
二人不再多言,各自分别回家。
待到下午时分,左孝成来到曹逢吉家中:“曹掌柜,人已经联络到了,但这人胸无大志,也没有什么本事。”
“不急,慢慢来。”曹逢吉微笑道。
左孝成摊摊手:“曹掌柜,那个……在下的手头有些紧。”
曹逢吉面带和善笑容,让人取来五两银子,塞到左孝成手里说:“给我办事,银子有的是,今后还有重赏。”
左孝成接触的是前朝驸马之孙,也就是把朱慈烺、朱媺娖带来南京那位驸马。他的家人,在次年春天,也被接来南京定居了。
曹逢吉打算搞大明皇子复辟的把戏,不求成功,只求捣乱,把一些南京重臣牵扯进去最好。
至于左孝成,是他举办文会时认识的,也是第一个被他收买的。
底细都查清楚了,大明江西秀才。赵瀚的地盘只有一个镇的时候,左孝成就帮着官府镇压,前后投靠好几个总督、巡抚、知府、总兵。
而今,左孝成彻底落魄,在南京整日游荡,靠给人做文化帮闲谋生。
并且左孝成还好赌,南京的赌场早已被取缔,但总有私下聚赌的法外之徒。
落魄,好赌,还跟大同皇帝有仇,岂非轻轻松松就能收买?
左孝成拿着银子直奔秦淮河,兴致勃勃请人喝花酒。关上门之后,却对一起喝花酒的人说:“这细作异想天开,居然想怂恿前朝驸马,带着前朝的太子复辟,还想把朝中大臣的子女牵扯进去。出手倒是大方,次次办事都给银子。”
同桌之人吩咐道:“他让做什么,你就尽量做好。事败之后,能他一起逃回辽东就更好。”
左孝成顿时急了:“别啊,辽东苦寒,鞑子遍地,这不是让我去死吗?”
同桌之人说道:“上头有令,要在辽东发展细作。并非普通探子,而是能跟鞑子贵人说上话的。你那外室所生子女,我们会好好照顾,今后考试做官肯定加分。你要是能从辽东活着回来,全家每人三十亩上田作为奖赏。放心,鞑子对细作很好,你去了辽东也能吃香喝辣。若是被大同军俘虏,可以报出身份,把你接回来便是。”
左孝成无奈答应:“行吧,就去辽东走走。”
第474章 【世态心思】
冉在靖这两年很快活,但同时又不怎么快活。
他爷爷是大明驸马,崇祯皇帝是他表哥。但说实话很没意思,家里毫无实权,想贪银子都无处下手。
历史上,李自成在北京拷饷,把驸马爷打得半死,竟然找不到什么银两。
冉在靖被接来南京之后,简直如鱼得水。在北京时,他在勋贵中属于小角色。可到了南京,身为崇祯的表弟,竟有好多纨绔主动找他玩耍。
平时的高端场所消费,根本不用冉在靖自己掏钱。
他存在的价值,就是陪这群纨绔找乐子。专业简直太对口了,斗鸡走狗、提笼架鸟、花酒茶围、叹词唱曲……冉在靖可谓样样精通!
偶尔讲些大明的宫闱趣事,讲述北京勋贵的娱乐活动。随便他怎么瞎编,南京这群土包子,都围在他身边仔细聆听,讲到精彩处还发出阵阵惊叹。
可惜啊,再多故事见闻,都有讲完的那一天。
南京的纨绔子弟,渐渐对他失去新鲜感,变成可有无可的存在,很多时候耍乐都不再带上他。
今天终于有个冤大头,请他去勾栏喝花酒,睡到第二天早晨才回家。
“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刚从院子里穿过,冉在靖就听到祖父的声音。
冉在靖也没当回事儿,嬉皮笑脸回答:“回祖父的话,昨夜喝得太晚,在一好友家中歇息。”
冉兴让冷哼道:“又是那帮狐朋狗友!”
“只是一起玩耍罢了。”冉在靖辩解道。
冉兴让突然叹息道:“唉,有你们父子,我是哪辈子作孽啊!”
虽然徐颖的细作,把驸马一家接来南京。但公主(万历之女)半路病死了,不让人省心的儿子和长孙,定居南京之后全都不务正业。
这对父子,还在秦淮河打茶围遇到过。
当时他们各自去青楼寻欢,欲见名妓而不可得,两帮人被安排在一起喝茶。父子俩迎面撞上,大眼瞪小眼,又不便相认,便各自称呼“先生”。
冉兴让把孙子叫进书房,说道:“我拉下这张老脸,托关系给你寻了个营生。钦天院物理馆,缺一个库房小厮。虽不是吏员,但若做得好了,也能升迁为吏。更难得的是,这差事清闲得很,只要能识文断字即刻。你平时做事之余,也可多读点书。升做吏员须得考核,一考大同理论,二考物理馆的规章制度。”
冉在靖顿时急了:“吏都不是?想做吏还得升迁?那岂非官府杂役!祖父,再怎么说,咱们也是旧朝宗室,传出去脸往哪儿搁啊!”
“你还要脸?”冉兴让怒不可遏,“你们父子的大名,在秦淮河都传遍了!老夫硬着头皮请人帮忙,本来是能够安排吏员差事的。人家一听说是你,死活都不愿帮忙。老夫苦苦相求,才答应让你先做杂役!三个月,只要你不旷工,不胡乱生事,便能转为吏员!”
冉在靖不耐烦道:“爹也没正经营生,让他去做杂役吧。”
“你再说一遍!”冉兴让气得浑身发抖。
冉在靖当然不敢忤逆,低头敷衍道:“行行行,我便去做几天。”
几天之后,冉在靖被炒鱿鱼,原因是无故迟到早退,而且还顶撞库房主管,当众骂了主管的祖宗十八代。
他也不敢回家,被左良成引荐给曹逢吉,一连三天带他去画舫游玩。
冉在靖乐不思蜀,某日说道:“曹掌柜这日子快活,便换神仙也不做。”
曹逢吉笑道:“我叔父是山西巨贾,此次来南方办事,自有伙计听从安排。至于我本人嘛,多多结交士绅名流,跟南京的官员搞好关系。这官面上有熟人,生意不就好做了吗?”
“曹掌柜真是富贵命,整日吃喝玩乐也算办正事。”冉在靖羡慕道。
曹逢吉说道:“阁下也是富贵命啊,前朝勋贵,何其威风。我听说,崇祯爷还是阁下的表兄?”
冉在靖连连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说起来就来气。我算甚富贵命?祖父拉下脸去求人,竟只找到个官府杂役的差事。当今陛下也是小气,既然能容旧朝宗室,为何不赐下体面宅院,在官府给些个闲差挂着,每月再送些银两做例钱?”
曹逢吉附和道:“便该这样。”
“喝酒,喝酒!”冉在靖越想越气。
曹逢吉又感慨道:“退回去几年,阁下是宗室勋贵,而在下只是一介草民。如今三生有幸,也能与阁下这般贵人把酒言欢。”
“我算哪门子贵人?不算,不算。”冉在靖心里其实很高兴,终于有人认可他的身份了。
一个使劲捧,一个飘飘然,喝到后面,冉在靖已把曹逢吉视作知己。
终于,曹逢吉随口问道:“听说,当初是令祖父,把大明的皇子皇女送到南京。这真是一桩大功劳啊!”
冉在靖愈发愤懑:“当今这位陛下,刻薄寡恩得很。我祖父再大的功劳,也不过赏了几十两银子,赐下的宅院也寒酸得很。我家那么多口人,房子根本住不下!还不按月给俸禄,平日生计,都得自己去挣。以前在北京,那都是有俸禄的!”
曹逢吉见冉在靖喝得已经醉了,便问道:“当初护送皇子南下,除了令祖父之外,还有哪位旧朝忠臣?”
“这世道哪有什么忠臣,都是……”冉在靖想起个人,蓦地讥讽道,“忠臣倒有一个,当时借口祭祖,太监、侍卫护送出京。半道诈称闯贼杀来,太监侍卫吓得作鸟兽散。有个红盔侍卫,竟然没有逃跑,尽忠职守保护皇子。此人如今也在南京,还做了巡警队长。你说他傻不傻,自己的月俸没几个,还要养活家人,居然每月给皇子皇女买糕点孝敬。”
曹逢吉眼睛一亮,又解锁了新人物,忙说道:“此忠臣义士也,可惜不能一见!”
冉在靖笑道:“见他还不简单?天天带队巡逻,大街上就能见到。他可是堂堂的红盔将军,是大明皇帝的侍卫,来了南京只能做捕快。”
捕快好啊!
曹逢吉愈发高兴。
他继续打听消息,得知此人名叫周应元,隔日便去暗中调查情况。
很快就发现,冉在靖的消息滞后了。周应元不是什么巡警队长,早就已经升职了,协管整个鞍辔坊的治安——大概相当于公安分局的副局长。
曹逢吉便托冉在靖引荐拜会,说了一些仰慕的话,又说自己怀念旧朝,喜欢跟大明的忠臣义士结交。
周应元却黑着脸说:“什么新朝旧朝,如今只有一个大同朝廷。你这厮莫要胡言乱语,害了崇祯爷的子女。你老实做你的生意,今后不得到处拜见,否则便抓起来当做奸细论处!”
曹逢吉连忙赔笑,又神情凄苦道:“周将军切勿动怒,草民只是……唉!草民也是秀才出身,有功名者,哪个不沐浴皇恩?国朝养士三百年,我等士子却不能报答君恩。而今崇祯陛下已不在了,鄙人又恰巧来南京做生意。实在是……实在是忍不住,想见一见大明的皇室贵胄。可又不敢冒昧,怕给皇子皇女惹来灾祸,只能跟将军这样的忠臣结交。”
周应元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感触良多,当即松缓语气说:“你有这个心便好,已属不易,并非那种忘恩负义之辈。但也须当谨记,当今圣明天子,待旧朝皇室不薄,皇子皇女皆能读书,成年之后还能科举做官。你若真的忠于崇祯爷,就不要再去打扰大明血脉。若知子女能有这般待遇,陛下想必也能含笑九泉。”
“周将军说得是。”曹逢吉不敢多言。
煽动叛乱这种事,并非一朝一夕,他有的是时间筹划。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最好拖到满清被灭了才好。
曹逢吉喜欢南京生活,比辽东和山西舒服多了。
他确实是山西人,但并非曹三喜的侄子,而是“八大皇商”的范氏子弟。
他们全家都在张家口一带做生意,随着北直隶人烟稀少,家族生意也不好做了。满清撤回辽东,连带着“八大皇商”的一些家属也掳走,如今全在沈阳城里做人质。
卖国归卖国,赚钱归赚钱,鞑子眼看不行了,既然不能换得荣华富贵,谁特么又愿意当狗卖命?
有时候,曹逢吉甚至会想,干脆辽东的妻儿都不要了,直接投了南京的大同朝廷算球。
可来南京当细作的,并非只有曹逢吉一人。
究竟有多少,曹逢吉也不清楚,更不知道藏在那里。他怕自己反水之后,不但妻儿没了,自己也会被灭口。
曹逢吉如今一半的精力在当间谍,另一半精力在疯狂造人。他从北方带来的侍女,收在房中夜夜折腾,只求能早日生个儿子出来。
有了子嗣,便能传香火。
到时候事有不济,直接带着幼子自首,请求大同皇帝的庇佑。
见识过了南京繁华,见识过了南方商贾的生存环境,曹逢吉很想在南京规规矩矩做生意。
第475章 【情报】
费如兰在屋里摇着纺车,一板一眼认真纺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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