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圣人教化万民、致君尧舜,此人格之尊贵也。天子统御万民、执掌社稷,此人位之尊贵也!”
“天尊地卑,在其位;天地平等,在其格。”
“男尊女卑,在其位;男女平等,在其格。”
“士尊民卑,在其位,百业平等,在其格。”
“良尊贱卑,在其位,良贱平等,在其格。”
赵瀚来回踱步,每走一步,便发一言,铿锵有力,震耳发聩。
“人人生而平等,非人位之平等,乃人格之平等!”
“历代昏君,位尊而格卑;历代贤臣,位卑而格尊。”
“凶残暴虐之主,位尊而格卑;忠诚仁义之仆,位卑而格尊。”
“无能无德之夫,位尊而格卑;贤良淑德之妻,位卑而格尊。”
“就人格而言,无论王侯将相,无论良贱百姓,当生而平等也!”
“人格之尊卑,当视其德行。”
赵瀚目视众人,斩钉截铁道:“由是吾言,若论人格,人人生而平等!”
“轰!”
全场哗然。
乱了,全乱了,已然控制不住场面。
有人被当头棒喝,念头通达。
有人被踩了尾巴,疯狂谩骂。
赵瀚说的这些,可谓石破天惊,将地位与人格强行剥离。犹如庖丁解牛,没有一丝滞碍,完全符合儒家的价值观,完全符合古今圣贤的教诲。
他没有反对儒家,没有反对孔孟,没有反对程朱,但他敲进去一颗钉子。
一颗可以被大众接受的钉子。
在场的书童会想:我虽然只是家奴,但我人格尊贵,比智障主人强上百倍。
在场的士子会想:我虽然没有官身,但我人格尊贵,比贪官污吏强上百倍。
在场的官员会想:我虽然不在庙堂,但我人格尊贵,比满朝禽兽强上百倍。
便是草民,只要德才兼备,也比那皇帝更为尊贵!
还有一句话,大家都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说:格不配位该怎么办?
凶残的主人,该不该推翻?
贪婪的官吏,该不该推翻?
昏庸的皇帝,该不该推翻?
人格平等了,是否可以追求地位平等?
嘘!
安静,还没说完呢。
秋风乍起,卷动枝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赵瀚突然停步,衣袂随风摆动,猛地振臂高呼:“诸君,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洪钟大吕,撼动人心。
蔡懋德、郑仲夔、朱之瑜、庞春来四人,齐刷刷站起来,满脸都是震惊之色。
费元禄握紧衣袖,喃喃自语道:“小小年纪,敢喊出最后这句,是想开宗立派吗?”
当年王阳明,也是从这一句开始下刀。
第063章 【朱子】
一个学童完成开蒙,正式学习四书五经,接触到的第一句经义,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它是一个士子的梦想发端,它是一个士子的学术兆始,它是一个士子的处世格言,它是一个士子的终极追求!
明明德:人生降世,本通天理,受浊气蒙蔽,由此浑浑噩噩。应当革除污浊,重新领悟天地至理。
亲民:朱熹认为是新民,是革除污浊的手段,也是领悟天理的过程。王阳明认为是亲民,讲的是仁爱治国平天下。但是,他们两个都认为,必须将“明明德”推广到万民。
止于至善:使得自身、万民、万事、万物,都趋于理所当然的完美状态。
赵瀚害怕普通士子听不懂,当即解释所言之意: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是人人皆可成尧舜的道理。孟子如此追求,朱子如此追求,阳明公如此追求。”
“若人格生来不平等,如何能人人成圣?惹是人人都能成圣,又哪来的人格不平等?”
“《大学》讲明明德,讲亲民,便含有人格生而平等之意。止于至善,则不但追求生而平等,更是追求人人平等、人人成圣!”
“只有确立此理,人格生而平等,才能明明德,才能亲民,才能止于至善,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这番话,是在理学的根基处,扎下一颗非常显眼的钉子。
蔡懋德、庞春来等人,早就听明白赵瀚的意思。
此时详细解释,一些普通士子也听懂了,被这些话说得热血沸腾。
格位之论,人人平等,可融入大学之道,也是对大学之道的补充和完善。
同时,赵瀚也是在喊口号,让大家别犹豫了,快快行动起来,将平等思想传诸于世,践行大学之道、践行圣人之道!
开宗立派?
他当然还不够资格。
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思路,还得许多人一起来完善理论。
赵瀚搭建框架,众人补充血肉,无数圣贤言论可往里面扔。许多充满矛盾的儒家经义,也可借助“格位之论”而圆畅起来。
思想风暴,已经袭来。
仿佛一道闪电划过,蔡懋德突然闭上双眼,浑身都在轻微颤抖着——他猛地想到了别处。
他从少年时代,就在研究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一直明其理而不得其法,甚至王阳明自己都找不到解决方法。
可赵瀚的“格位之论”,却为“拔本塞源”的关键内容,提供了具有理论支撑的解决方案!
只能说,误打误撞。
赵瀚没有读过《拔本塞源论》,因为铅山费氏专习理学,王阳明的著作收藏得不多,朱熹的著作倒是收藏有全套。
蔡懋德思绪万千,又是激动,又是恐惧。
“拔本塞源”的关键问题,可以用“格位之论”来解决,但必须把“人格平等”推广到全天下。
蔡懋德知道这有多难,心学讲究知行合一。他现在“知”了,却难以去“行”,整个人痛苦纠结的同时,又不由生出以身殉道的冲动。
当蔡懋德重新睁开眼睛,辩论会已经吵成了菜市场。
支持者和反对者,互相之间吵起来,赵瀚反而被晾在辩场中心。
“咳咳!”
蔡懋德作为辩会总裁,大声喊道:“肃静,肃静!”
毫无效果,吵闹依旧。
费元禄只能游走全场,以山长的身份,强行呵斥令其安静。
等没人再说话了,蔡懋德终于开口:“辩义不是骂街,莫要失了体统。谁还有疑问,一个一个慢慢来。”
蔡懋德刚刚说完,全场又开始争吵。
“我来说,我认同格位之论。只要吾守正持义,只要吾勤修德行,虽不可比肩圣人,却也是天下一等一之尊贵人也!”
“胡言,尊就是尊,卑就是卑。哪能此尊而彼卑,哪能此卑而彼尊?若人人都做此想,必定纲常混乱,此乱世之妖言也!”
“格不配位,禽兽高居庙堂,宵小残害地方,这才是乱世之由。当以人格得其位,此圣人‘用贤’之理。”
“你说自己人格尊贵,你就真的尊贵吗?怕不都是些伪君子!”
“混账,安敢横加诋毁于我!”
“……”
这次吵得更凶,甚至开始人身攻击。
若不加以阻止,恐怕会升级为物理攻击。
“不要吵了,不要吵了,”费元禄又去满场安抚,“诸君,若欲发言,请先举手。”
刷刷刷,手举起一大堆。
费元禄从老师开始点名:“陈先生,你先讲。”
陈立德根本坐不住,直接走入场中,质问赵瀚:“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哪来的平等。你在搅乱纲常!”
赵瀚微笑道:“纲,绳也,法也,制也。无非指人位,这与人格有关吗?这妨碍人格平等吗?”
陈立德终于忍不住了:“若君上无德,难道臣子还能造反不成?”
赵瀚收起笑容,表情严肃,拱手向北:“若君上无德,臣子更当勤修德行,辅佐君上贤明仁爱,此正是‘致君尧舜上’之理。”
陈立德对此无法反驳,顿时急得额头冒汗,捶胸顿足道:“朱子言,男女有尊卑之序,夫妇有倡随之理。既然夫倡妇随,便是男尊女卑、夫尊妻卑。丈夫即便无德,妇人也只能跟随!”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另一个老师大喊:“老匹夫,你真真该死,竟敢曲解朱子之言!”
陈立德回呛道:“此便朱子本意,我又哪里曲解了?”
等大家闹得差不多了,等费元禄压下辩场噪音,赵瀚才微笑道:“陈先生,这句话不是朱子说的,是朱子在书中收纳的程子(程颐)之言。”
程颐说的?
陈立德有些尴尬,他以为是朱熹说的。不过输人不输阵,再次嘴硬道:“既然朱子收纳程子之言,便是朱子赞同此理!”
赵瀚哈哈大笑:“陈先生,在下才疏学浅,不懂太多儒家经义。可要说到朱子,那还是有些研究的。含珠书院的藏书楼,有朱子的所有著作,包括朱子与朋友、学生的通信。这三年来,在下可是把朱子的著作都读完了。请问陈先生,朱子的著作,你又读了多少?”
陈立德顿感不妙,关于朱熹的文章,他只认真读过《四书集注》,因为那是科举考试内容。
当然,陈立德比普通士子更强,他还粗略读过《朱子语类》。
至于朱熹的其他著作,闲得蛋疼才会跑去读。
“莫要扯那许多,朱子收纳程子之言,赞成夫倡妇随之论,”陈立德冷笑道,“你说男女平等,你说夫妻平等,便是忤逆了朱子和程子!”
赵瀚摇头道:“朱子收纳的程子之言可多了,还包括那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这句话也是程颐说的?
陈立德心中暗道侥幸,他还以为是朱熹说的呢,刚才差点就一起吼出来了。
赵瀚环顾场上众人:“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这句话害了多少女子?若是朱子泉下有知,怕要痛骂徒子徒孙,一个个都是数典忘祖之辈!”
“难道守节还有错?”陈立德顿时兴奋起来,认为自己抓住了赵瀚的话柄。
赵瀚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都是他摘抄的朱熹语录,专门为今天的辩论做准备。
翻开朱熹语录,赵瀚开始给朱熹正名:“朱子在《近思录》当中,记录了程子之父,让甥女改嫁两次的故事。朱子的学生不解,为何程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程子之父却让甥女两次失节改嫁。陈先生,你知道朱子怎么回答吗?”
陈立德已经快疯了,反复被颠覆三观。
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程颐,其父居然自己违背,而且还违背了两次!
赵瀚继续说:“朱子回答,大纲恁地,但人亦有所不能尽者!”
朱熹的意思很明显,守节是儒家纲常,固然应该遵守。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做到,不能把对圣人的要求强加于凡人之身。
陈立德立即抓住其中关键:“人亦不能尽者,是因为礼乐崩坏,凡人不能遵守纲常,朱子对此痛心疾首!”
“真是这样吗?”
赵瀚低头查找朱熹语录,说道:“那再来看朱子说的其他话。朱子有言:礼之大体,固重于食色矣,然其间事之大小缓急不同,则亦或有反轻于食色者,惟理明义精者,为能权之而不失耳。”
(朱熹说:礼法固然重要,但世间之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只有真正明白经义道理的人,才能权衡其中利弊得失。)
赵瀚继续说:“这句话,可能还模棱两可。咱们再看下一句:盖经者只是存得个大法,正当的道理而已。盖精微曲折处,固非经之所能尽也……权者即是经之要妙处也。”
(朱熹说:儒家经义,只提供纲领性精神,只提供正当的道理。细微之处,难以言尽。审时度势,应对变化,不生搬硬套经义,要灵活运用经义,才是真正掌握了经义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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