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5章

作者:王梓钧

陈立德还不肯认输:“此段话,乃朱子辩经,非朱子赞同寡妇改嫁。”

“好,那就说更直接的,”赵瀚继续讲述朱熹语录,“陈师中之妹不愿改嫁,朱子这样劝说: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

轰动!

全场轰动!

无数师生都惊得站起来,他们寒窗苦读,以程朱理学为尊。

从来就不知道,朱熹竟然劝寡妇改嫁,竟然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迂腐之言。

原来,你是这样的朱熹!

第064章 【欺负你们读书少】

之前的格位之论,让郑仲夔非常震惊。

但此时此刻,郑仲夔都快笑死了,眼前场面只能用一句话形容:滑天下之大稽。

赵瀚,也在断章取义!

可在座的师生二百余人,包括提学副使蔡懋德在内,竟无一人发觉赵瀚在鬼扯。

蔡懋德确实是名儒,但他主修的是心学,看过《朱子语类》已算合格,哪会去翻阅全套的《晦庵集》?

“蔚然兄,你这弟子,真是……一言难尽啊。”郑仲夔憋笑道。

庞春来问道:“他在胡说八道?”

郑仲夔摇头:“也不算全部胡言,大体还是正确的。只是劝寡妇改嫁上,你的学生在断章取义,欺负在场之人没读过《晦庵集》。”

“朱子怎说的?”庞春来颇为好奇。

郑仲夔笑道:“陈师中之妹,夫死欲改嫁,朱子劝她守节,结果愣是没劝住。”

“咳咳咳!”

庞春来连声咳嗽,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郑仲夔愈发觉得好笑:“你这学生,可妙得很。他用朱子的原话,断章取义,生将劝其守节,变为劝其改嫁。可若通读朱子著述,他这么断章取义,却又没有违背朱子的本意。”

“怎么说法?”庞春来被绕晕了。

郑仲夔解释说:“对于寡妇,朱子的观点无非三个:赞成守节,同情改嫁,反对殉夫。陈师中之妹,又有特殊原因,其亡夫也是朱子的朋友。朱子一向宣称,若丈夫死了,上有老下有小,妇人应当守节,以照顾公婆和儿女。朱子劝陈师中之妹守节,便是此理。”

“原来如此,”庞春来恍然大悟,又问道,“他就不怕被拆穿?”

郑仲夔笑着说:“你这学生,精明着呢。《晦庵集》足足一百卷,能通读此书之人,自能领悟朱子真义,不会当场拆穿他。而想要反驳他的人,又没有耐心通读此书。”

庞春来问道:“他不怕有人去查阅朱子经义?”

郑仲夔反问:“怎么查?《晦庵集》有一百卷,具体文章,并无目录。且朱子还有其他著作,真想把这篇文章找出来,至少得耗费十天半个月。”

庞春来赞许道:“此子奸……聪慧,吾心甚慰。”

别看在场师生,此刻都被朱熹语录给震惊。

但辩会结束之后,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潜心研读朱熹著作。就算有人去读,肯定也坚持不了几天。

真正能坚持下来的,必可领悟朱熹真义,又怎会拆穿赵瀚的鬼把戏?

如果赵瀚哪天翻车,简直可喜可贺,证明他已经名声远播!

……

赵瀚继续拿着小抄翻找,很快找到新的内容:“陈先生,我再来读一段,此文出自《朱子语类》,想必先生也是看过的。”

陈立德确实看过《朱子语类》,却是在少年时代,距今已有好几十年了。

见赵瀚又要读朱熹语录,陈立德忍不住后退,只想赶快逃离这尴尬现场。

赵瀚说道:“原文挺长的,我便述其大意。簿权县有一妇人,因丈夫无力养家,想要跟丈夫离婚。朱子的学生说:‘夫妇之义,怎能因家贫而相弃?官府不可能答应。’陈先生,你可知朱子如何回答?”

“当然是……”陈立德吞吞吐吐,他实在不敢再乱说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朱熹。

赵瀚笑道:“朱子说,这件事情,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要了解夫妻双方的情况。若真是因为丈夫的过错,导致其妻难以度日,那就不能拘泥于纲常大义。”

赵瀚突然停下来,环望着全场师生,朗声说道:“朱子之言,已经很明白了。即便在嫁从夫,即便夫为妻纲,但丈夫有重大过错,妻子可以请求离婚,官府也应当允许其离婚!这难道不是男女平等,难道不是夫妻平等?”

辩论现场死寂一片,理学三观再次被刷新。

庞春来低声问:“这个没有断章取义吧?”

郑仲夔摇头道:“没有,朱子真是如此说的。”

闹着要造反的秀才刘子仁,终于忍不住发问:“学弟所言,可是千真万确?”

赵瀚指着藏书楼的方向,说道:“含珠书院有朱子全套著述,已在藏书楼里躺了近百年。诸位老师,诸位同学,若有疑问,可自行查找翻阅。”

“多谢提醒。”刘子仁抱拳答谢。

朱之瑜突然走到费元禄面前,拱手说:“费山长,余姚士子朱之瑜,请求在含珠书院借读一年。”

把余姚士子都吸引来了?

费元禄心头非常高兴,说道:“向学之心,人皆有之,朋友尽可留下。”

朱之瑜八岁丧父,家道中落。兄长考取武进士,这才变得富裕起来,但还是找不到机会,无法阅读朱熹的全套著作。

真正向学的士子,不是不想看“闲书”,而是“闲书”太过珍贵!

许多时候,有钱都买不到。

比如费映环想看古文名篇,还得自己游学于江南,到各大家族的藏书楼里去找。

赵瀚再次拿起手中小抄,问道:“陈先生,你还要跟我辩朱子吗?也不用枯燥的辩经,可以来说说月亮。朱子认为月亮不发光,受太阳照射而明亮,如此才有了月亮的阴晴圆缺。”

“不必辩了,朱子说日照月发光,那定然就是日照月发光。”陈立德说完就走,直接转身离开辩场。他没脸再留下来辩论,甚至没脸留在含珠山,等这个月的工资拿了就辞职。

赵瀚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朱子?”

无人回答。

赵瀚手里捏着几张纸,全是朱熹的语录。而在座之人,又对朱熹一知半解,哪还敢上去跟他争辩!

赵瀚又询问众人:“谁还要跟我辩格位之论?谁还反对人格生而平等,只因后天德行而分高下?”

至少三分之一的师生,对此论调是不同意的。

但是,联想到陈立德的遭遇,这些人都不敢站出来,生怕自己也被怼得灰头土脸。

作为辩会总裁,蔡懋德站起来说:“既如此,今日之辩,当判费瀚取胜。”

一部分学生欢呼,一部分学生沮丧,还有许多人愤愤不平。

反对格调之论的,辩会结束,就立即散去。

支持格调之论的,将赵瀚团团围住,甚至包括几个书院老师,他们想请教一些相关问题。

费如饴冲得最快,拉着赵瀚的手说:“子曰,可愿跟我去苏州?铅山的学术陈腐,不易传播你的学问。你若去了苏州,必然大受欢迎,必为士人拥戴之时髦!”

“呃,那倒不必,”赵瀚把手抽出,趁机拱手转向另一人,“张先生,您刚才说及……”

蔡懋德、费元禄并肩离开辩场。

费元禄笑问:“督学,今日之辩如何?”

蔡懋德说:“开一新风气也,含珠书院必然名声大振。”

“全赖督学主持。”费元禄话里有话,是在请求蔡懋德帮忙传播。

蔡懋德没有正面答复,而是说:“还烦前辈,将这费瀚请到我房里来。”

费元禄说道:“能得督学敦敦教诲,此子之幸也。”

第065章 【大同社】

午饭在山上吃,吃完了再去见蔡懋德。

前往食堂的途中,许多学生一路跟随。等赵瀚坐下,又有一些围过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也有几桌人,面露冷笑,一脸不屑。

“此异谈怪论,不过哗众取宠耳。”

“山长就该他把逐出书院!”

“我听说啊,这厮就是个养子,家奴一类的货色。”

“难怪他说生而平等,不过卑贱之人的妄语。”

“哈哈哈哈,喊几句人人平等,一个家奴变想做主子吗?”

“既是家奴,为何又是童生?奇哉怪也!”

“无非牙尖嘴利,魅惑其主,在主家的户籍落了名字。”

“可恶,如此岂非污我费氏门风,我定要去族长那里告状!”

“……”

赵瀚那边,同样热闹。

一个童生说道:“陈立德便是假道学,我早就深恶其言行。今日被辩得掩面而走,真乃大快人心也!”

赵瀚微笑道:“陈先生毕竟是老师,做学生的究其错便可,莫要诋毁其人品德行。”

一个秀才赞叹道:“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学弟才是真道学!”

又有童生问道:“阁下道出朱子所言,皆惊世骇俗,都是出自哪本大作?”

赵瀚回答道:“多出《朱子语类》、《晦庵集》,亦有朱子其他著述。”

之前那秀才咋舌道:“《晦庵集》我见过,还翻了一下,足有一百卷。我当时忙于科举,便没有再细看,今后定要认真拜读!”

“我也只是粗略读过。”赵瀚说道。

这真不是谦虚,三年多的时间,哪能认真看完儒家经典?

对于《晦庵集》,赵瀚是有选择性的阅读。

诗词直接不读,喜欢的章节细读,无聊的章节略读,只摘抄关键内容,剩下的知其主旨便可。

他这么读书,也就欺负一般人。

换成理学大儒当面,能把赵瀚驳斥得哑口无言。

显然,这食堂里,全都是一般人。

有的学生既想装逼,又不想认真看书,于是说道:“学弟研究朱子透彻,可否给我们再讲一下朱子?”

这不是在求学请教,而是想获取只言片语,好回头拿去别处装逼。

“对对对,快讲讲朱子。”众人纷纷赞同,都想多记住几句惊人之语。

饭菜已经打来,围着桌子坐不下,许多人干脆捧着饭碗聆听。

赵瀚拿起筷子说:“我就先说《晦庵集》吧,此书多惊人之论,诸位可知孔子诛少正卯之事?”

“自是知道。”秀才刘子仁捧碗说。

孔子与少正卯,同时聚众讲学。少正卯讲课更好听,孔子的学生都跑光了。后来,孔子担任大司寇,上任仅七天,即诛杀少正卯,还将其暴尸三日。

最早出自《荀子》,只说孔子诛少正卯,没有讲课和暴尸的内容。经过多番演绎,后人言之凿凿,把故事细节给补齐了。

《史记》春秋笔法,也不扯任何细节,只在孔子当官之后,在诛杀少正卯之前,添加“有喜色”三个字。

赵瀚举着筷子说:“朱子在《晦庵集》中,否认有‘诛少正卯’事,还骂荀子是陋儒,故意诋毁孔夫子。因为这个故事,首出于《荀子》,次见于《吕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都没有记载!”

“原来如此!”

诸生非常高兴,又有吹牛逼的话题了。

就连远处那几桌,虽然鄙视赵瀚,却也侧耳倾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赵瀚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诸位可知,朱子不仅骂荀子,还消遣过孔子呢?”

“真的?”众人惊骇。

赵瀚详细解释道:“朱子说,春秋乱世,礼乐崩坏,孔子的学问屁用没有。此出《朱子语类》。”

嗯,严格来说,不算断章取义,朱熹隐有吐槽孔子的意思。

诸生先是惊骇,继而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