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6章

作者:王梓钧

原来朱子也跟咱一样,都消遣过孔老夫子呢。

“还有甚?还有甚?快快说来!”这些家伙,不喜欢听大道理,就喜欢听这种八卦。

既然大家想听,赵瀚也乐于扯淡:“宋金并立,请问,朱子主和还是主战?”

在大明士子的心目中,朱熹敦和儒雅,应该不会喊打喊杀,可能会是主和派吧。

可赵瀚口中的朱熹,似乎又不一样。

于是,大家都不说话,等着赵瀚娓娓道来。

赵瀚猛拍桌子:“朱子说,金国,蛮夷也,禽兽也。跟禽兽讲什么道理?跟禽兽议什么合约?不要怕,就是干,北伐北伐!”

“好!”

“朱子真猛士也!”

既然赵瀚口中的朱熹,如此不正经,那是不是私底下……更不正经呢。

费如饴一脸猥琐笑容,突然问道:“那朱子可有娶尼姑为妾?”

“畅怀兄,你怎能乱说!”

众人纷纷呵斥,随即又看向赵瀚,脸上写满了求知欲,似乎都有些期待是真的。

快讲啊,快讲啊,咱就喜欢听这个。

赵瀚解释说:“当时宫变,新皇登基,朱子被召为帝师。拥立之人有二,一是宗亲赵汝愚,一是外戚韩侂胄。二人相争,朱子首当其冲,被污十大罪状,其中就有私娶尼姑之罪。”

“那他究竟娶没娶尼姑?”费如鹤追问道。

“你说呢?”赵瀚反问一句,继续讲道,“十大罪状,朱子并不辩解,全盘都认下了。就此退出朝堂,只为躲避当时的党争。可还是没躲过,理学门徒多被排挤迫害,朱子闲居家中也屡遭弹劾。”

费如鹤不禁挠头:“这认了算什么?娶还是没娶?”

“当然没娶尼姑,朱子怎是那样人!”秀才刘子仁喝道,“党争攻讦之言,岂可做得了真?”

没娶尼姑啊?

大家都对朱熹好失望。

费如饴还是不放弃,又问:“那朱子有没有迫害名妓严蕊,又有没有偷娶严蕊的女儿丽娘?这两段故事,哪段真,哪段假?”

“胡说八道!”

刘子仁揪着费如饴的衣襟,怒斥道:“你这服妖,不可污蔑圣人!”

费如饴见刘子仁满脸横肉,长得一点也不俊俏,嫌弃道:“这些故事,又不是我编造的,江左之地早已传遍了。”

“江左乃藏污纳垢之地!”刘子仁也是一脸嫌弃,猛地把费如饴推开,靠得太近他都嫌恶心。

一个基佬,一个直男,相看两厌。

赵瀚慢慢讲述道:“那年浙东大灾,朱子赋闲在家。宰相王淮,虽然厌恶理学,也不待见朱子,却又只能启用朱子去赈灾?诸君可知为何?”

“定是朱子擅于治理地方。”徐颖突然说。

“然也,”赵瀚说道,“朱子曾经主政崇安县,大灾之时,官吏贪污,商贾居奇,士绅袖手。朱子惩治贪官污吏,打压地方劣绅,逼着商贾平价卖粮。朝堂和地方,被朱子得罪完了,然而崇安县百姓却活命无数。”

“果然是我辈楷模,朱子,圣人也!”徐颖、刘子仁等学生大呼。

赵瀚继续说:“此次浙东大灾,灾情实在太严重。宰相王淮无人可用,只能启用朱子做事。浙东大灾,非止天灾,更为人祸。台州知州唐仲友,残害地方甚矣。朱子连上六道奏疏弹劾此人,满朝皆惊,因为这唐仲友,正是宰相王淮的同乡和姻亲!”

徐颖忍不住问:“最后怎么了?”

赵瀚叹息道:“灾情被控制了,唐仲友被罢官,朱子……也被罢官。”

“岂有此理!”

诸生闻之大怒,包括费如饴在内。

费如鹤吼叫道:“那皇帝和宰相,真是昏庸无能。唐仲友做尽坏事,只是罢官而已,都不追查其罪吗?朱子赈济百姓,竟也丢了乌纱帽?朱子便是夜壶吗?拿来就用,用完便扔!”

“这这这……”刘子仁本来也愤怒,听了这话立即反驳,“你怎能说朱子是夜壶?”

费如鹤瞪着对方:“你还是秀才,听不懂人话吗?并非我说朱子是夜壶,而是那昏君宰相把朱子当夜壶!”

刘子仁气得跺脚道:“那也不能如此比喻!”

徐颖连忙劝解:“咱们都为朱子鸣不平,莫要伤了和气。”

费如饴突然催促:“快讲名妓的事。”

赵瀚解释道:“名妓严蕊,正是贪官知州唐仲友的小妾。唐仲友还有一友,名叫洪迈。多年之后,朱子因党争而罢官,洪迈正好主修国史。他不但编史中伤朱子,还编撰《夷坚志庚》,虚构朱子与那名妓之事。”

赵瀚对众人说道:“诸君,朱子是反对妇人殉夫的。朱子题字表彰殉夫烈女,也是洪迈之流所杜撰。因为当时殉夫,并非什么好事,反而会遭士大夫唾弃。那些反对理学之人,便说朱子鼓吹妇人殉夫。”

赵瀚指着山下的方向:“若依朱子之真义,贞节烈女牌坊,都可拆了。”

众人面面相觑。

费元鉴放下碗筷,双拳紧握,他的亲娘,此刻便是一道贞节牌坊。

刘子仁突然说:“学弟精研朱子之真义,不如咱们组一学社,便为理学正本清源。”

“我也加入!”费如鹤立即响应,这货纯粹是为了好玩。

徐颖问道:“叫含珠社如何?”

赵瀚笑道:“不如叫大同社,取天下大同之意。”

朱之瑜走过来:“我可以加入吗?”

第066章 【赵濯尘】

有明一朝,文人结社,多如牛毛。

王阳明年轻时就参加过好几个,东林党最初也只是一文社。之前提到赣南的赤水六俊,乡试回家被反贼弄死四个,他们也是组建了一个赤水社。

报名参加大同社的,当场便有三十多人。

赵瀚也不挑剔,一股脑儿的接受。

只要多搞几次社团活动,纯凑热闹的自然暴露,再从剩下的人里发展核心社员。

靠一帮秀才、童生造反?

靠他们抗击鞑子?

纯属扯淡。

还有河口镇的铁脚会,赵瀚也乐于结交。

但是,同样不能引为倚仗,工会兼混混组织不可靠。

文会的力量可以借用,工会的力量可以借用,费家的力量可以借用。

但是这些势力,都很难成为赵瀚的基本盘!

没有基本盘,便如无源之水,便如无根之萍。能一时兴起,能顺风顺水,却不能遭遇重大挫折。

“诸君!”

吃过午饭,赵瀚抱拳道:“结社之事,咱们改日细谈,今蒙督学召唤,须得前去听候训诫。”

“且快去,莫让督学久等了。”诸生说道。

蔡懋德住在客房里,有一健仆前来开门。

赵瀚问道:“请问阁下,督学可在?”

健仆作揖说:“督学已等候多时,小相公请进。”

此时此刻,蔡懋德坐在案前,桌上摆了笔墨纸砚。

一张草稿纸被摊开,随手写着“拔本塞源”、“万物一体”、“道心精一”、“五教和顺”、“格位之论”等关键词。

显然,此人正在做学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学问。

似乎还有哪些关窍没有明白,蔡懋德闭着眼苦苦沉思,赵瀚进屋了他都不知道。

赵瀚不便打扰,于是悄然坐下,也开始在那儿闭目养神。

良久,蔡懋德突然睁眼,旋即奋笔疾书,草稿纸上又出现十多个关键词。

当他打算正式写文章的时候,终于看到旁边坐了个人。蔡懋德搁笔笑问:“来很久了?”

赵瀚起身作揖:“晚生见过督学。”

蔡懋德此刻心情愉悦,越看赵瀚越喜欢,用和蔼的语气说:“坐下说话。”

赵瀚随即坐下,问道:“不知督学召唤,有何训诫?”

蔡懋德问道:“你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宏论,都是自己想出来的?”

赵瀚回答说:“学生十岁之时,读《大学》似有所悟。又用四年时间,翻阅儒家经义,才有这贻笑大方的格位之论。”

“十岁?”

蔡懋德又是惊讶,又是遗憾:“四年前,铅山那个冯知县,就该推荐你参加神童试。”

明代的州县长官,可推选十岁左右的神童,不用经过县试、府试,直接就去参加道试。主考官会特别照顾神童,降低评判标准,优先对其进行录取。

写下《三言》的冯梦龙,便是神童试出身,十一岁就做了廪生。

嘉靖朝的赵时春,九岁参加神童试,文章写得太好被怀疑作弊。

提学官面试出题“子曰”,赵时春立即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提学官惊讶不已,又用“赵时春”为题。赵时春立即破题:姓冠百家之首,名居四序之先。

神童试,比普通道试更难作弊。

但凡选出一个,必受全省关注,若是出了问题,提学官将背负终身污点。

赵瀚疑惑道:“晚生还很年少,督学为何如此急迫?”

蔡懋德叹息说:“你若想传播格位之论,至少得有秀才的功名。我便提携你,也没有机会了,明年科试之后,我多半会被调任他职。”

童子试,三年两考。

明年只考科试,不考童子试,也不录取秀才。

明年的所有考试,都围绕着乡试打转。科试合格的秀才,即有资格去考举人,顺便借科试来检测秀才的学业。

蔡懋德已经任职几年,一般情况下,明年底就要被调走,这个职务不允许做太久。

等赵瀚后年去考秀才,江西提学官已经换人了。

赵瀚说道:“晚生一定勤修学业,誓要考得秀才方可。”

蔡懋德心中疾呼:我等不及了啊!

他想借用“格位之论”,重新解读王阳明的“拔本塞源论”,誓要重振阳明心学的传世名声。

这种情况,赵瀚至少得是秀才,童生的思想会遭人鄙视。

当然,蔡懋德也可以不要脸,不管铅山士子的非议,将“格位之论”占为己有。

蔡懋德仔细思索,想出一个折衷法子,问道:“你可愿拜我为师?”

提学官主动收徒,童生还不赶快拜师!

赵瀚起身作揖:“督学好意,晚生心领了,但晚生已有老师。”

不愿意?

当面拒绝?

蔡懋德瞬间愕然,心中生出一丝怒火。但他心学功夫高深,立即把怒火压下,诱惑道:“又不是只能拜一人为师,待我明年离任,你可追随我履任新职。”

那就更不能拜师!

我是要造反的人,跟着你到处做官吗?瞎耽误我时间!

赵瀚一揖到底,沉默不语。

“唉,罢了,罢了,”蔡懋德只能叹息,同时生出感慨,“能提出格位之论的人,果非凡夫俗子,你切莫走了李卓吾的旧路。”

李卓吾,就是李贽。

明末允许离经叛道,但好歹该有个限度。

理学也是有宇宙观的,而且源于道家思想,即太极、阴阳、五行,即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是理学的根基。

而李贽为了证明男女平等,直接否定太极的存在,甚至不承认《易经》之言,等于把理学的根子给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