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赵瀚收起笑容:“楚屿兄,我就曾为流民,又怎会不知流民事?”
朱之瑜惊讶道:“贤弟不是费家子?”
赵瀚解释说:“崇祯元年,北畿大旱。我的大哥被饿死,姐姐被卖了换粮,父母遭匪贼掠杀。我当时只有十岁,带着六岁的幼妹,游走于灾民之间,什么惨事没有见过?我于费家,可称义子,也可称家奴。把户籍上我的名字勾掉,我就立即变成流民。”
“竟是如此。”朱之瑜难以置信。
在赵瀚接触的人里面,庞春来是坚定的造反者,徐颖是可以培养的造反者,刘子仁是能够吸收的造反者。
眼前这个朱之瑜,似乎也可试探一番。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尝过,有段时间天天吃不饱。”朱之瑜答道。
“每天都能吃饭,你这哪是挨饿?”赵瀚感觉很好笑。
朱之瑜点头说:“也对,我那不算挨饿。”
士绅大族的家道中落,跟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
朱家最惨的时候,只剩几十个奴仆……因为灾荒,发不起工资,家奴全都跑了。
多惨啊!
就这样,族亲还来嘲讽,指着他们家说:“看,这就是清官之家。”
真的是清官之家。
朱之瑜的曾祖父,死后追赠荣禄大夫。祖父,死后追赠光禄大夫。父亲,死后追赠光禄大夫,上国柱。
连续三代都是一品官,而且又身处江南,居然只有几十个家奴。还因天灾而发不起工资,导致家奴跑得精光,这不是清官是什么?
两人结伴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赵瀚愈发觉得朱之瑜这名字耳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那里听说过。
浙江?
赵瀚灵光一闪,忙问:“朱兄家在余姚?”
朱之瑜说道:“正是。”
“朱兄的家乡,是否有一条河叫舜水?”赵瀚追问道。
“你去过余姚?”朱之瑜惊讶道。
赵瀚终于开心的笑起来:“没有去过,但听人说起过。”
朱舜水!
第068章 【国事】
“当!
“当当当当!”
竹林之中。
朱之瑜手持长剑,费如鹤提着大刀,前者剑术精妙,后者势沉力猛,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赵瀚在旁边喝彩助兴。
“当!”
费如鹤一刀劈出,直接把朱之瑜的长剑打飞。
捡起佩剑,朱之瑜心疼无比,剑刃已有好几道缺口,不由感慨道:“你这身力气,不去做将军可惜了。”
费如鹤说:“我也想考武举,就是读不进去书,听说考武进士也要有学问。”
朱之瑜道:“有了去年那档子事,武举会试的时候,文章已不那么重要,你大可放心去考便是。”
费如鹤挠挠头:“去年发生何事?我怎么不知道。”
赵瀚是定期看塘报的,解释说:“去年武举会试,有人能舞百斤大刀,堪称当世之猛士。可此人却落榜了,皇帝震怒,主考官和监试官全部下狱,兵部共有二十二人被革职。”
“还能有这种事?”费如鹤目瞪口呆。
崇祯的权谋手段,并不输给政键专家,许多决策都是有意图的。
罢免兵部二十二人,正好可以换批新的。
并趁此机会,宣布设武科殿试,由皇帝亲自监考。今后所有的武进士,都将属于天子门生,崇祯想要直接掌控武官。
朱之瑜看了赵瀚一眼,好奇道:“濯尘怎知此消息?”
“看塘报啊。”赵瀚笑道。
“倒是个好法子,”朱之瑜说道,“我已许久未看塘报,武举之事,还是听兄长所说。”
朱之瑜的大哥,实在考不上举人,就跑去做了武进士。
朱之瑜自己,同样能提剑砍人。
历史上,崇祯十一年,他以贡生的身份,举文武全才第一,受到礼部的特别征召。
后来的南明小朝廷,三次征召其做官,朱之瑜都不答应,不愿卷入党争的旋涡。
但他毅然加入抗清队伍,以年迈之躯,七赴日本,六下安南,为义军筹措经费,为大明争取外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六十一岁还亲自上阵杀敌。
最终,兵败流亡日本,几乎受到国师待遇。
他的学问,在日本形成“水户学”,“水户学”又催生“维新派”,间接影响了日本明治维新。
从某个角度来说,朱之瑜是日本明治维新的思想导师!
……
听说武举不再看重笔试,费如鹤颇为心动,问道:“如今皇帝最看重哪样本事?”
“韬略,骑射。”朱之瑜回答。
费如鹤惊道:“糟糕,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明日便拜访名师,须把射箭先学会再说!”
这货说完就跑,竹林里只剩赵瀚和朱之瑜。
大同社结构松散,赵瀚也没有别的要求,只让社员做三件事——
第一,接受“格位之论”,不接受的就滚蛋。
第二,研究理学典籍,初一、十五聚会,分享各自的读书心得。
第三,每天一起练习武艺和兵法。
结果很糟糕,仅坚持了几天,就没人再来竹林练武。
只有赵瀚、费如鹤、朱之瑜,他们早就有练武的习惯,哪天不练反而感觉不利索。
赵瀚的长枪已换了一把,正儿八经找铁匠打造的。
一枪扎在地上,赵瀚盘腿坐下说:“楚屿兄,你对西北流贼如何看?”
朱之瑜收剑回鞘,说道:“我经历过浙江大灾,到易子而食的程度,百姓都还没有举事造反。只因熬过那一阵,来年就有活下去的希望。可想而知,陕西百姓,已经不做来年之想了。若不反,来年必死无疑。”
“你觉得流贼能灭吗?”赵瀚又问。
朱之瑜摇头说:“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欲平西北之乱,非兵事可定,那得让百姓吃上饭啊!”
赵瀚再问:“君以为,如何能让百姓吃上饭?”
朱之瑜仔细思考道:
“其一,推行教化,振作道德精神。不是那虚伪道德,而是真正的道德。”
“其二,整顿吏治,清理贪腐之风,拔除昏庸之治。如今的官场,有两大弊病。一是贪,二是庸。朝堂内外,又贪又庸,治理的本事没有,捞钱的本事十足。”
“其三,正本清源,倡导实学。天下士子,不可空谈,阳明心学已堕入禅道,朱子理学亦面目全非。我认为,道是日用,于国于民有利才是道,于国于民无益便是邪道!这几日我看朱子,又有大体会,许多道理已说得很明白!”
赵瀚又问:“这三条,哪一条能做到?”
朱之瑜黯然:“都不能,大明已积重难返。”
赵瀚追问:“若朝廷征召你做官,你愿意奉诏入仕吗?”
“不愿意。”
朱之瑜不假思索道:“我若做县令,第一年就行逮捕事。到第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尔后,必获大罪,身家不保!我若留在中枢,做了科道言官,怕是两三个月就要下狱!”
“哈哈哈哈,”赵瀚忍不住大笑,“君真个有自知之明也。”
朱之瑜叹息说:“党争不止,国无宁日。我大哥一介武官,都曾卷入党争,被罢免好几年。文臣但凡想做事的,又怎能独善其身?”
赵瀚问道:“圣君临朝,不是没有党争了吗?”
“呵呵。”
朱之瑜感到好笑,甚至都不愿多做解释。
此时的朝堂,六大派正在围攻光明顶……啊呸,拿错剧本了。首辅周廷儒,正在联合东林党,集体围攻次辅温体仁。
温阁老说:“老子要打一百个!”
于是再过半年,东林党就要人仰马翻,首辅周廷儒被迫辞职,温体仁高高兴兴继任首辅。
没有党争,只有政斗。
这种情况入朝做官,要么啥都别干,要么加入政斗,要么尽忠职守,被搞得里外不是人。
谁干正事,谁就死得快!
愿意干正事的,不论其能力优劣,不论其私德好坏,都是响当当的好汉子。
朱之瑜突然回过神来,我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扯这些国家大事作甚?
可是赵瀚的言行,又总让人忽略他的年龄。
赵瀚继续问道:“既然这三条都不能重整朝纲,大明岂不是没救了?”
朱之瑜沉默无言,他真的看不到希望。
在他眼中,大明早已得了绝症,只看还能活多久而已。
朱之瑜最精通的,不是理学和心学,也不是先秦古文,更不是诗词歌赋,他潜修了十多年史学……以史为鉴,大明算什么鬼样子?
赵瀚说道:“我倒是觉得,大明的病根不在朝堂,而在于土地兼并太过。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如此情形,哪能收得上来赋税?朝廷没钱,又哪里能做正事?越是没钱,越要征敛。越是征敛,天下越乱。”
朱之瑜颇为惊讶:“能有如此见解,堪称神童!”
赵瀚问道:“楚屿兄,你说天下田亩,若能收归国有,朝廷再分给百姓。这样会不会长治久安?”
朱之瑜笑道:“隋唐的均田制,便是用你说的法子,男子成年就可分配土地。初时确实有效,到高宗时已不行。武周打击望族,稍微有所恢复,到玄宗时又彻底败坏。你觉得节度使怎么来的?朝廷没钱用兵,令地方自决而已。天下哪有长治久安的田亩制度?”
赵瀚笑了笑,搞均田确实不行,人口一多就陷入崩溃。
毕竟,天下土地就那么些。一千亩地,以前只十个人分,然后一百个人分,最后一千个人分。分得过来吗?
21世纪的中国,是靠工业化来解决土地饱和问题。
不能生搬硬套到明末。
甚至红色思想,也不能生搬硬套。因为马克思教导我们,生产关系决定上层建筑,在17世纪强行搞红色,那是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
应该实事求是,理论结合国情。
赵瀚最后问道:“我等士子,就坐视社稷崩溃吗?”
“除此之外,又能做什么?”朱之瑜好笑道,“做官救不了大明,难道造反建立新朝?”
赵瀚没说话。
朱之瑜见赵瀚不对劲,猛然惊道:“你欲行黄巾、绿林之事?”
“我可没说,楚屿兄别吓我。”赵瀚立即否认。
这个人不好忽悠,思路太清晰了。
而均田地的口号又太过激进,除非江南大乱,否则别想说服这种大族子弟!
就在尴尬之时,费纯突然跑来:“哥哥,《鹅湖旬刊》第一期,总算是卖完了。你猜哪些人买得最多?”
“哪些?”赵瀚懒得去猜。
费纯笑道:“外地客商,他们有钱得很,等货装船的时候又没事做。许多商贾还催我,让赶快刊出第二期,他们还等着读《射雕英雄传》呢。”
赵瀚顿时高兴道:“提价,加印。第一期只印五百本,售价还低得很,倒赔了十多两银子。第二期就印八百本,售价直接翻倍,否则咱们的老底儿都得赔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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