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598章

作者:王梓钧

李颙答道:“最要紧的是人,而非哪门学问。万般学问,归结起来只十四个字:明道存心以为体,经世宰物以为用。天下学者,若不能明道存心,便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于国于民并无甚益处。如果只是明道存心,却不知道学以致用,不懂得各类杂学实学,那就变成了假道学先生。”

“此言有理。”赵瀚极为满意。

历史上,顾炎武和李颙曾反复辩论学问。李颙明确的提出,要把格物致知的对象,扩展到“礼乐兵刑、赋役农屯”,甚至扩展到“泰西水法”等实学。

他当时因为名气太大,被满清的陕西总督请去关中书院做主讲。李颙虽然接受了邀请,但不穿官府给的衣帽,只穿一身布衣去讲课。

讲学三月,就被陕西总督举荐做官,李颙前后八次予以拒绝。此事惊动礼部,派专员登门拜访,催促其赶紧赴京做官。李颙装病卧床,竟被连人带床抬往西安。行至大雁塔时,他夺刀自杀,被官员给拦住,只能将他放回老家。

李颙继续兜售自己的理念:“天下治乱,在于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在于学术之明晦。学术之明晦,在于当世之好恶。大明之亡,除了土地兼并,也亡于八股取士,亡于人人逐利也!”

“继续说。”赵瀚不置可否。

李颙详细说道:“科举取士,自无不可。八股之文,亦非恶事。然则科举八股,不能寻章摘句。长此以往,圣人之学毁矣,堕入断章取义之恶境。进士举人,学问不辨圣贤真义,治民不晓农桑稼穑。寒窗苦读,只求金榜题名。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们名也要、利也要,唯独不报皇恩、不恤民苦。”

“读书做学问,首要正心,其次务实。不仅要正读书人之心,还要正天下万民之心。劝善去恶,则人人为善,则社会风气正矣。陛下大兴教化,孩童可三年免费读书,只要推行二十年,此举必可正天下人心。”

“就是这些?”赵瀚觉得还不够。

李颙继续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廉耻。欲正天下人之心,不仅要让天下人读好书,还当让天下人吃饱饭、穿暖衣。百姓都快冻死饿死了,却让他们守礼知耻,此非滑天下之大稽?所以,让天下人都读书,是正心;让天下人衣食无忧,是务实。此两者,缺一不可。”

赵瀚问道:“翰林院的经学家,看不起钦天院的实学者。你对此有何见解?”

李颙答道:“看不起实学的经学家,领悟的就是假经学。经学为本,实学为用。若没有实学,只有经学,就好比人只有脑袋,却没有双手双脚。同样的,只有实学,不知经学,就似一个身体魁梧的傻子。”

这里的经学,泛指中国哲学思想。

赵瀚对这个年轻人很满意,终于表露态度:“金陵大学的王校长,推荐你做左春坊司谏。这个官职太低了,只有从九品,跟你的才学不符。但你没有学历功名,贸然拔品太高,又难免惹人非议,你就去做左春坊的清纪郎吧。”

“谢陛下!”

李颙毕竟只有25岁,猛然获得皇帝认可,心里还是比较激动的,但脸色依旧能够保持平静。

清纪郎只是从八品小官,负责纠察检举东宫犯事官员。还要审查东宫的来往文公,规正公文里的违制和错漏。

赵瀚又补充一句:“太子在文华殿读书,你可以跟随太子左右。”

李颙终于不能云淡风轻了,他惊讶的看着皇帝,这是让自己做太子的近臣啊。

明末的海内三大儒,黄宗羲和李颙,都被赵瀚扔给太子了。黄宗羲虽然不是东宫官,却兼任东宫主讲之一。

还剩一个孙奇逢,赵瀚不打算启用。

孙奇逢此时隐居在河南,一直有很多官员举荐。但此人跟东林党牵扯太深,而且主修陆王心学,虽然也力求将心学和理学融合,主张经世致用,可赵瀚总觉得不对自己胃口。这位先生,还是继续在民间做他的北派儒学宗师吧。

在整个北方地区,孙奇逢已经被誉为第一大儒。

顺便一提,孙奇逢还是个村长兼小学校长。

他原本家住北直隶,田产被鞑子给圈占了,只能带着族人逃到河南。许多门生弟子,追随他至河南定居。河南的读书人,也慕名找他求学。孙奇逢就号召学生开垦荒地,在兵荒马乱当中,竟然形成一个崭新的村落。

最初跟着孙奇逢学习的幼童,在大同新朝第一届科举当中,一次性就考出了两个进士。

李颙稳步离开紫禁城,走出城门没多远,就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是太欢喜了,忘记看脚下,绊到异物而失去平衡。

“正心,正心,宠辱不惊!”

李颙紧握双拳,心头一直默念,但脸上总忍不住浮出笑容。

第775章 【太子爷的礼记课】

黄宗羲的授课内容是《大同集》,这几天生病了,暂时还不能来上班。

第一堂课《礼记》,授业先生叫张尓岐。

崇祯末年,鞑子劫掠山东。张尓岐的父亲挺身而出,孤身杀死两个鞑子,被活捉之后残忍杀害。他的三弟同样惨死,四弟都快下葬了又活过来。

鞑子入关之后,张尓岐和四弟烧掉时文,表示断绝科举之意,此生永远不在满清做官。

他之前一直在山东教书,后来被请到南京讲学,如今已因学术名满天下,被特招进翰林院担任经学馆硕士。顾炎武拜读了《仪礼郑注句读》,佩服其经学造诣,遵奉张尓岐为“卓然经师”。

文华殿的一间精舍,就是太子的读书之所,隔壁的内阁官吏们正在忙碌。

赵匡桓来到端正作揖:“拜见张先生。”

张尓岐起身还礼,随即握着戒尺:“太子请入坐。”

赵匡桓与张尓岐对坐,中间摆放着书案。

李颙站在旁边随侍,胡梦泰坐得更远。身为太子宾客,胡梦泰自顾自看书,似乎懒得关注授课情况,但他其实耳朵一直竖着。

周围,还有一些官吏,亦有专人记录上课的内容。

张尓岐说道:“太子殿下,此言之后,此屋之中,没有君臣,只有师生。太子若是顽劣不守规矩,戒尺该打还是要打的。”

明朝的第一位太子朱标,就经常被老师打戒尺。

听了这话,赵匡桓觉得眼前的老师太严肃,心里不高兴之于又有些肃然忐忑。

张尓岐说道:“读书,首先要明志。不管是前明旧朝,还是我大同新朝,孩童在开蒙之后,为何要先学《大学》?《大学》就是让人明志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读书人一生的志向。今后不管是经学史学,辞章杂学,这些学问,都要围绕自己的志向展开。这些话,别的先生可有讲过?”

赵匡桓回答:“讲过。”

张尓岐又说:“我教人读书,读哪本书是有先后顺序的。经学书籍,依次是《大学》、《论语》、《中庸》、《孟子》、《诗经》、《易经》、《春秋》、《周礼》、《仪礼》、《礼记》。史学书籍,依次是《纲目》、《前编》、《续编》、前明《通记》和《大政录》。杂学书籍,依次是《大学衍义》、《补西山读书记》、《文献通考》、《治安考据》、《文章正宗》、《名臣奏疏》、《大明会典》。”

这位先生,五经俱通,且精研史学和杂学。

张尓岐继续说:“陛下让我做太子的教习,只教《礼记》,不能依次教授,此事实属无奈。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宇宙本源,太子应该学过。我这一派,气为本,理为末……”

“咳咳!”

正在低头看书的胡梦泰,突然就咳嗽起来,提醒张尓岐不要添加私货。

张尓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再继续,迅速转回正题上来:“太子可曾学过《礼记》?”

赵匡桓回答:“中学课本里,有《礼记》的节选章节。”

张尓岐对此非常不满,他觉得四书五经,是一个循序渐进的知识体系。中小学生,只学节选章节,已然把知识搞得七零八落。

不过,张尓岐并非什么道学家,他的学术也是偏向于经世致用的。

从气为本、理为末就能看出,他虽然研究的是程朱理学,但对程朱理学进行了颠覆。气为本,即注重物质研究,注重对世界的探索,注重经世致用的实践。

张尓岐又问:“太子可知,何谓‘礼’?”

赵匡桓回答:“就是礼仪规矩。”

张尓岐说道:“也对,也不全对。礼,从大处讲,是制度,是公约。从小处讲,是修身之术。律法,其实也是一种礼,但那是已经礼的底线。”

“世间许多事情,不能全靠律法,否则根本管不过来。就如熟人相遇,互相问候是礼节,但不问候也不违法。陛下制定的《大同乡约》,就是一部乡间礼制。它劝人向善,劝人互助,不遵守不会违法,但要被邻里左右戳脊梁骨。”

“君臣之礼,夫妻之礼,长幼之礼,这些礼法礼制,能维持朝廷、家庭、社会的运转。何谓礼乐崩坏?就是礼法不合用了。礼法不合用,人人不安其位,这世间的乱子就来了。”

赵匡桓突然问:“先生,礼法不合用了该怎么办?”

张尓岐说道:“那就得求变。树挪死,人挪活,没有什么是万世不变之法。但变法须谨慎,自古变法之人,稍不注意就会万劫不复。变法之要,首在情与利。礼要合乎情,才是正礼,才会让世人服气。礼还要合乎利,因为人人逐利,违背天下之大利,这样的礼法没人会遵守。”

“情与利……”赵匡桓若有所思,突然来一句,“不是情与理吗?”

张尓岐说道:“很多时候,人是不讲理的。情在理之前,利也在理之前。这种话,我在外面讲学,是不会随便与人说的。但太子不同,太子今后要治国,必须懂得这个道理。”

一直在看书的胡梦泰,此时抬头看向张尓岐,他开始觉得这位先生很有趣了。

张尓岐说道:“请太子把书翻开。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贤者狎而敬之,畏而爱之……太子学过此篇吗?”

赵匡桓摇头:“没有。”

张尓岐解释含义说:“毋不敬。不要放松自我约束和警惕,要时时自省。为君之人,更应如此。因为你不知道,哪些人在曲意逢迎,哪些人是忠言逆耳。为君者,居深宫之中。古代亡国之君,受奸佞小人蒙蔽,乱军兵临城下了,才知道国家出了大乱子!”

“俨若思。不要喜怒言于色,要保持端庄,时时有沉思的样子。为君之人,不能被臣子看穿心思。一旦被人看穿,臣子就会按方抓药,就会被臣子牵着鼻子走。要让臣子捉摸不定……而且,为君者不轻易表明态度,那么万事都有回转的余地……”

“安定辞。说话的时候,不能急躁,必须沉稳。这样说出的话,才会令人信服……”

“傲慢之心不可滋长,人一旦傲慢,则易丧失理智。欲望不可放纵……不能志得意满……不要乐极生悲……”

张尓岐想到皇帝的训示,觉得自己讲得太过严肃,于是说:“这里的每一句,我都用古代的帝王和文武举例,如此太子便可领会得更深刻清晰……”

这位先生肚子里是真有货,给太子讲解《礼记》,跟在民间讲学大有不同。处处都说,作为君王应该如何,各种历史名人典故也信手拈来。

一节课讲完,赵匡桓虽然不会背诵原文,却已经把该篇内容完全领会了。

下课之后,张尓岐头也不回的走掉,他其实不喜欢给太子讲课。

胡梦泰也把自己的书收好,笑问:“殿下对张先生授课可还满意?”

“不讨厌。”赵匡桓说。

“那便好。”胡梦泰的身份很特殊,既是太子宾客(官职),又是太子的表姑姥爷。

两人一起往外走,李颙等官吏也跟上。

胡梦泰指着李颙说:“这是陛下选的,每次上课都会跟着。”

李颙连忙拱手作揖:“臣李颙,拜见太子殿下。”

“有礼了。”赵匡桓拱手回礼。

把李颙着重介绍给太子,胡梦泰就闪人开溜。

赵匡桓也不是傻子,甚至可说很聪明。皇城学校卷成那样,在神童遍地的情况下,太子爷的成绩也没垫底。至少跟那些被淘汰的学生相比,太子完全称得上名列前茅。

既然是父皇安排的近臣,那么肯定有本事,必须多多熟悉。

乘坐马车离开时,赵匡桓对李颙招收:“你也上来吧。”

李颙当然不敢,拱手说:“请太子守礼。”

刚刚老师讲的喜怒不形于色,赵匡桓虽然认真领会了,但此刻立马就犯,他笑着说:“哪个礼法规定,太子不能跟属官同乘一车?快快上来!”

“遵命。”李颙这个没有师承的野路子,当然也不是什么死板的人。

都坐上了马车,赵匡桓问道:“你是哪里人?”

李顒回答:“陕西盩厔(周至)人。”

皇室马车很宽敞,赵匡桓寻个舒服姿势半躺着,把老师上课时的教导全忘了:“陕西人啊,我班上也有一个陕西的。听说前朝崇祯的时候,陕西年年大旱,到处都是百姓造反?”

李颙说道:“家父便是跟着陕西巡抚讨贼,被那张献忠杀害。”

“唉,听说那时死的人很多。”赵匡桓感慨一声,其实并没有多大触动,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注定了会脱离底层群众。

李颙说道:“臣早已想通了,闯贼和八贼起兵,也是因为天灾人祸,实在活不下去了。须当谨记的,不是杀父之仇,而是如何做到国泰民安。百姓有吃的有穿的,就不会跟着造反,也就能避免更多人家破人亡。”

赵匡桓点头道:“你说得对。”

第776章 【江苏盐政】

太子在学习东宫课程的时候,徐颖也抵达了江苏的首府——扬州。

整个江苏官场,都对新来的布政使抱有警惕。没办法,徐颖之前的身份太敏感,皇帝居然派“锦衣卫头子”主政江苏?

然而,在扬州足足大半个月,徐颖似乎没打算改变什么。

他就是正常的召见属官,听取各府州县的报告,按部就班的处理来往公文。

这种做法,有些人更加警惕,有些人完全放松。

一直在西湖泛舟的汪明然,听说徐颖做了江苏左布政,吓得连夜乘坐快船赶赴扬州拜见。

连续递了好几天拜帖,汪明然终于获得召见。

“草民拜见藩司大人!”

作为顶级盐商的汪明然,规规矩矩上前行礼,站在徐颖面前如同小学生。

徐颖的态度很和蔼,脸上甚至带着微笑,他热情招呼道:“明然兄,快快请坐。你我相识多年,何须如此见外?”

“谢大人。”汪明然忐忑坐下。

徐颖说道:“上次一别,已近十载。明然兄竟不见老,还是那般精神,两鬓没有一丝白发。”

汪明然赔笑道:“有劳大人挂怀,其实都是染的,两鬓早已斑白。”

古代早就有染发技术,据《汉书》记载,王莽为了安定人心,把头发和胡子全染黑,以此显示自己并未衰老。

还有野史记载,宋代寇准把胡子全部染白,以显得自己老成持重,用来博取皇帝的信赖。苏轼也曾写诗讥讽王廷老,说这家伙染发扮嫩,无耻巴结权臣吕惠卿。

明代染发,更为流行,小广告甚至贴到吏部衙门。

徐颖让人看茶,根本不谈正事儿,顺着染发的话题说:“我此番来扬州赴任,却也发现一桩趣事。城中有那华贵公子,将两鬓给染成紫色,带着随从招摇过市,来往百姓人人为之侧目。”

“此发妖也!”汪明然说道。

紫色头发,明代是不许随便染的,放在大同新朝却并不违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