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徐颖对此并不批判,而是说道:“青丝紫鬓,倒也新奇有趣,看起来更显雍容贵气。”
两人一直闲聊半个小时,徐颖只说闲暇琐事,汪明然变得愈发焦躁不安。他曾帮助徐颖发展密探,知道徐颖看似人畜无害,真正动手时却是六亲不认。
可是,汪明然猜不到徐颖的心思。
他想要彻底服软,把各种脏事和盘托出,又怕因此弄巧成拙,万一徐颖不会清查盐务呢?
终于,徐颖端起茶杯送客:“明然兄,时辰不早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咱们择日再举杯畅谈,到时候必定一醉方休。”
汪明然站来躬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却无法举步跨过门槛。他的右脚,抬起来又放下,反复好几次,好像得了什么足疾一般。
徐颖也不说话,只捧着茶杯,静静坐在那里。
猛地,汪明然咬牙转身,噗通跪地道:“藩司大人救命!”
徐颖这才放下茶杯:“说吧。”
汪明然说道:“这些年汪家偷逃的盐税,小人会主动补交……不,双倍补交!”
“就这?”徐颖还是面无表情。
汪明然心里终于确定,徐颖是皇帝派来清理江苏的。他不敢再有任何隐瞒,说道:“江苏盐务厅的官吏,或多或少都有收受贿赂。品级越高的官员,就越不敢明着收银子。盐商在扬州有书画店,暗中高价收购官员墨宝,价钱最高的一幅字就卖了三千两。”
徐颖依旧木着脸:“继续说。”
汪明然说:“徽……徽商和赣商联合官府,兼并了西商(山陕商人)在江苏的全部生意。”
商业兼并很正常,官府插手就明显乱来了。
徐颖问道:“如何兼并的?”
汪明然回答:“西商虽然日渐衰落,但也有不少西商,拿到了盐商专营执照。有的西商,在江淮开设盐场;有的西商,获准运盐销往外省。官府每次彻查盐务,只对西商狠狠清查,查得那些西商不敢违法。但不违法也会违法,按照朝廷律法,前几次只是警告和罚款,接下来就可以吊销专营执照。”
赣商嘛,来自于本朝的龙兴之地。
而徽商,又很早就支持赵瀚,甚至帮赵瀚兵不血刃拿下扬州。
这两股势力联合起来,官府还在拉偏架,山陕商人哪里扛得住?就算被逼得变卖商铺和盐场,山陕商人也不敢喊冤,生怕最后连命都保不住。
几年下来,西商在江苏的产业,就这样被吞得一干二净。
徐颖却还不满意:“你在避重就轻吧?近几年,盐价不断上涨是怎么回事?商部三令五申,每年都公布食盐指导价,为何淮盐价格越卖越贵?”
汪明然吞咽口水,解释道:“天气越来越冷,晒盐不易。盐场工人,工资也越来越高。”
“原来如此,你可以走了。”徐颖也不驳斥这种鬼话。
汪明然被说得更不敢走,他此时愈发笃定,徐颖早就掌握了实情,毕竟这位以前是“锦衣卫头子”。
汪明然硬着头皮,咬牙说道:“西商的产业被吞并后,赣商和徽商联手涨价。运商(食盐运输商)也是咱们的人,跟着一起涨。朝廷派人来查,便众口一词,说是制盐、运盐的成本增加。”
这是在江苏盐务厅的配合下,赣商和徽商联手垄断了淮盐,不仅垄断淮盐的制造,甚至垄断了淮盐的外运。
徐颖依旧不满意:“想保住你的生意,就别藏着掖着,陛下最关心的是田政。操控盐价,轻判只会罚款,重判也顶多吊销执照。就这点事情,陛下会派我来江苏主政?”
“田……田政?”汪明然口干舌燥。
徐颖说道:“江苏的户厅官员,有没有参与其中?”
汪明然摇头:“没有。这等小事,县里的户科官吏就能办成,用不着惊动府里,更不必惊动省里。”
“砰!”
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徐颖,听到这话终于怒了,气得把茶杯摔出:“小事?掠夺民田,你竟说是小事!”
江苏的官员为了政绩,放任商贾扩大盐场,巧取豪夺百姓田产,把许多能种粮食的土地改为盐田。失去田产的农民,只能被迫到盐场打工,如此盐场就有足够的工人,并趁机压低工人的工资。
而官府,则增加了盐业税收,因此整个江苏官场都睁只眼闭只眼。
汪明然忐忑不安的跪着,焦急等待对自己的处置。
徐颖拍拍桌案:“这里有纸笔,把你知道的全部写下来。哪些官吏,哪些商人,写得越清楚越好。争取将功赎罪,我可以保住你的盐商执照。但是,要把偷逃的税款补上,另外再准备一大笔银子做罚款。”
“是!”
汪明然连滚带爬,跑去提笔写供状,额头和背心全是汗水。
徐颖真不敢把这些盐商全搞掉,否则短期内必然市场混乱,会影响好几个省的民生。但又必须严惩,否则朝廷将威严扫地。
大概的处理方式,就是吊销三分之一的盐商执照。然后,将这些专营执照重新分配,招募山陕、江浙的商贾入局,一举打破赣商和徽商对淮盐的垄断。
而没被吊销执照的盐商,也会追缴税款,再处以重额罚金。
徐颖代表皇帝和朝廷,他只要敢下手,再牛逼的盐商也得乖乖听话。这里可不是欧洲,商人连蹦跶的权力都没有。
就拿历史上的清朝来举例,富甲天下的扬州盐商,在道光年间竟然搞得“扬商已穷困”。
当时,经营淮盐的商号有数百家,迅速破产到只剩下几十家,江淮盐商破产率接近九成。乾隆皇帝的布衣之交、江淮首席总商江春,在贫困潦倒当中去世。一些大盐商的子女,男的给人做师爷账房,女的甚至沦落到花街柳巷。
盐商们咋完蛋的?当然是被朝廷杀猪了!
乾隆皇帝捞钱是一把好手,但银子不可能凭空变出来。乾隆每次下江南,都由地方商贾出钱接待。商人不但要承担皇帝的铺张靡费,还要给朝廷报效捐输银两,再悄悄给皇帝的随行官员送银子。
不计暗中送给官员的,只论明面捐输给朝廷的。乾隆初年,还不到1000万两。到乾隆后期和嘉庆初年,就迅速增涨到2700万两。
另外,全国起义不断,两淮水旱频发,一出事儿就让盐商捐银子。
江淮盐商不可能傻乎乎做提款机,既然给了银子,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捞回来。
于是,朝廷的盐税暴跌,民间的盐价暴涨。
道光二年,朝廷觉得该清理盐政了,堵死盐商们捞钱的空子。一时间,江淮盐商入不敷出,十多年里陆续破产了八九成。
这就是中国古代社会,商人面对朝廷,只有伸脖子挨宰的份儿。
徐颖拿到汪明然写的供词,接下来的一个月,依旧照常处理公务,完全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
但是,盐商们却动起来,纷纷前往官府自首,把自己偷逃的盐税全额补上。同时还集体下调盐价,疯狂的挣表现,生怕自己变成被杀的那只鸡。
徐颖却在暗中给皇帝写信,大致内容为:
“根据国安院、督察院的暗中调查,江淮沿海地区,被侵占的农田不在少数。甚至有些离海数里的村落,因为挨着河流,也有商人开设盐场,用船运来海水烧煮食盐。那里还有很多非法小盐场,大部分跟地方官吏有关。”
“被侵占的农田,都已经盐碱化,想恢复成农田很困难,操作起来得不偿失。这些农田,只能维持现状。但是,被侵占田产的农民,盐商必须拿出重金赔偿。但凡涉嫌侵占农田的盐商,一半商号取消特许执照,改为招募外省商人接管。剩下一半商号保留执照,但执照持有人全部流放,该执照换成其家人继续持有。如此处理,才能保证盐务不乱。”
“江苏的户厅、财厅和盐务厅,主官建议从重处理。特别是盐务厅,变相受贿情况极为严重,必须杀一批才能树立朝廷威信。”
赵瀚接到徐颖的密奏,看到建议处死的官员名单,一时间竟然有些痛心叹息。
全是政绩卓著的青年实干派!
朝堂估计要闹起来了,李日宣多半会忍不住,趁机弹劾以喻士钦为首的派系。
至于对江苏官场的清理,反而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开国皇帝的权威摆在那里,只要身负皇命的徐颖敢动手,地方官员连蹦跶的余地都没有。
甚至仅凭徐颖自己,地方官就得束手就服,没见大盐商汪明然主动跑来招供?
什么钦差跟地方官斗法,这种事情不可能出现,至少在建国之初绝无可能。真敢那样乱来,就是逼着皇帝抄家,把一个人的罪过,变成整个家族的祸事。
第777章 【夫唯不争】
在明代的时候,若要弹劾政敌,一般有科道言官出马,真正的大佬只负责扫尾工作。
隐藏极深的,甚至都不出来扫尾,仿佛自己全程没有参与其中。
大同新朝有些尴尬,道官(督察院)掌控在皇帝手中,平时只负责调查贪官污吏,根本就不掺和朝堂的派系之争。科官同样变得拉跨了,六科虽然扩充为十二曹,但被取消了风闻奏事的权力。
于是,弹劾政敌需要亲自出马,至少也得自己这派的某人做急先锋。
“晦伯公,此时不出手,又更待何时啊?甘棠淑刚调回中枢,江苏官场立即就被查,显然陛下对那帮人已经极为不满。喻士钦此人确实清廉,完全找不到漏洞。但甘棠淑不一样啊,此人只是丰城秀才出身,而且出自已经破落的甘氏旁支。”
“据路过丰城的故友说,甘棠淑在老家建了大宅,又从南洋买来许多奴仆。他那长子,甚至养了两个波斯女郎,还在南昌养着戏班子耍乐。就连他家的祖坟,也修缮得阔气无比,还重金聘请大儒为亡母写墓志铭。对了,重新修建的甘氏祠堂,也是甘棠淑出的钱。他家里又没经商,从哪儿来这么多银子?”
撺掇弹劾之人,是兵部左侍郎杨钟。
李日宣摇头说:“还没到收网的时候,必须一击致命,把喻士钦本人给扳倒。”
杨钟说道:“弄下去甘棠淑,就等于斩了喻士钦的左膀右臂。”
李日宣说道:“喻士钦麾下的能臣干吏太多,没了一个甘棠淑,算不得斩去他左膀右臂。此次江苏的事情,陛下定对喻士钦大失所望。这个时候不能急,因为陛下也要脸面,喻士钦一系的许多官员,是陛下授意提拔上来的。处理江苏官场,已经让陛下颜面扫地,我们如何能在这种时候触霉头?”
“那就坐失良机?”杨钟不忿道。
李日宣说:“等陛下对他们彻底失望了,才是我们真正出手的时候。”
李日宣自觉思考全面,但他高估了自己的控制力,他根本压不住自己麾下的党羽。
数日之后,就有官员上疏弹劾。
赵瀚翻阅着弹劾奏章,已然气得发笑:“他们挺能耐的,既然调查得如此清楚,为何不早早向督察院检举,非得等到这个时候直接上疏?”
被调到中枢的甘棠淑,确确实实是个贪官。
而且贪得极为隐蔽,他主政江苏的时候,没有收过一分钱的贿赂。但他的儿女亲家,却在上海注册有商社,时常能够接到政府订单,并且弄到一张淮盐运销许可证。所有的操作,甘棠淑都没亲自出面,随时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只不过,他的儿子确实太能显摆了。
那小子长期定居南昌,出门上街,必然坐着豪华大轿。前呼后拥二三十人,一半是花钱雇来的汉人,一半是南洋买来的奴隶。那些奴隶被养得很壮,全部手持棍棒,耀武扬威时常殴打他人。又养着戏班子,并不对外营业,只请朋友免费到家里看戏。
官府规定土地不能交易,那银子总得有用处。于是就大兴土木,扩建祖宅,重修祠堂,修缮祖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老爹是贪官。
“着令督察院停职查办。”赵瀚给出批示。
堂堂的商部左侍郎,就这样被督察院请去喝茶。
甘棠淑是个体面人,即便被请到督察院,依旧显得从容不迫。
“甘先生请坐,”戴文孟拱手说道,“自督察院设立以来,甘先生是官品最高的,在下三生有幸能够亲自接待。若是调查无事,甘先生定会官复原职。若是……有些话我就不说了。”
甘棠淑端正坐下:“有话旦问无妨。”
等搭档摆好纸笔,戴文孟问道:“甘先生在老家,是否扩建了祖宅,是否重修了祠堂,是否把几个祖宗的坟茔都修缮一新?”
甘棠淑反问:“这些不犯法吧?”
戴文孟追问道:“银子从哪来的?听说令堂过世的时候,请大儒写碑文就花了300两银子。”
甘棠淑说道:“我甘氏久为丰城望族,前几年翻修祖宅,从地里挖出几大箱银子。”
好家伙,这时可没有“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一句祖宗埋的银子就能糊弄过去。
戴文孟问道:“挖出银子的时候,都有哪些人在场?”
甘棠淑回答:“只有我的长子和次子在场,财不露白,因此当时没有张扬。”
“甘先生的两位公子,翻修祖宅时亲自挖地基?”戴文孟质问。
甘棠淑说道:“吾尝教导犬子,凡事当亲力亲为,不可做那四体不勤之辈。”
戴文孟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终于收起笑容,手指敲打着桌面,表情冰冷道:“甘棠淑,我劝你老实交代。现在交代出来,还能从轻发落。若是被我们查出来,一定会顶格了重判严判!”
甘棠淑一脸冤枉:“真是翻修祖宅时挖出的银子。此乃祖宗荫福,鄙人受之无愧。”
戴文孟继续施压:“你的老家,我们已经派人去调查了。你的那个亲家,叫什么张文度,他的商社也有人在调查。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甘棠淑说道:“清者自清,诸位尽管去调查。我那亲家,是本本分分的商人,一向奉公守法,从来没有偷逃税款。天灾年月,甚至还捐粮济民,朝廷还发给了‘义商’腰牌,义商匾额就在他家里挂着呢。在下是真的冤枉,还请督察院查明真相,一定要还我一个清白。”
“死鸭子嘴硬,有你哭的时候!”戴文孟被对方的嚣张给气到了。
……
甘棠淑被停职审查的时候,李日宣却在自己家里发无名火。
“刘振辅这个混账……混账!”
李日宣的手臂横扫出去,桌案上的笔筒、砚台、笔架,纷纷飞落到地面。
杨钟劝道:“晦伯公不必发怒,弄到一个左侍郎,未尝不是件好事,甘棠淑这次肯定栽了。”
李日宣却越想越气,破口大骂:“蠢货,他刘振辅就是个蠢货!甘棠淑那么位高权重的贪官,定要选在关键时候揭发,才能将喻士钦一党悉数打尽。现在扳倒有什么用?喻士钦非但不会受牵连,还会因此警醒起来,今后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刘振辅那个王八蛋,说了不准弹劾,他非要上那个奏章作甚?他要当刚正之臣,他在为自己邀买名声,他想借此机会往上爬!”
杨钟没再言语,因为被李日宣给说中了。
刘振辅身为财部右侍郎,把甘棠淑这个左侍郎扳倒,是有机会顺着往上扶正的。反正甘棠淑刚调回中枢,在财部没有啥深厚根基,他也不怕因此得罪了财部同僚。再从名声来讲,扳倒一个重量级政敌,刘振辅还能在己方阵营获得威望。
至于李日宣的长远谋划,关他刘振辅屁事儿?
李日宣一党,本来就是个松散联盟。以前有李邦华坐镇,自然上下一心,现在谁特么顾得上谁啊?
心好累啊!
李日宣颓然坐下,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如此勾心斗角到底为哪般?
他把目光放在政敌身上,突然就被队友给背刺。这位队友,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今后说话分量就更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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