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00章

作者:王梓钧

喻士钦在家面壁打坐,这是他前几天刚学的,阳明心学归寂派的修炼法门。

甘棠淑突然停职查办,带给喻士钦极大的震撼。

喻士钦已经好些年没回老家了,他不知道甘棠淑的儿子,居然在南昌城里耀武扬威。也不知道甘棠淑的儿子,在丰城老家大兴土木。

他自己清廉无私,一分银子也不贪,只是对权力欲罢不能,就以为自己的好友也能如此。

在喻士钦的印象中,甘棠淑还是那个热血为民的青年。怎就突然一屁股烂账?

再联想到李日宣的不断示弱,联想到自己的脾气越来越大,喻士钦顿时就惊出一身冷汗。

于是,喻士钦拜访大儒,开始修炼归寂派的法门。

他现在每天晚上,都要冥思反省,检讨自己这一天有没有过失。

甚至开始思索:我的本心是什么?

是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摄这大同群臣吗?

不对,那是不可能的,开国皇帝不会允许这种臣子出现。

那我跟李日宣斗起来是为哪般?

做不了权臣,我谋权干什么?

我家里本就是富商,我又不贪那几个银子。

不为权,不为财,那我是为了什么?

为名吗?

我在地方上做官,确实有百姓称颂。我清廉无私,确实是当世廉臣。这些名声,我早就有了,那我还有什么追求?

黑夜当中,喻士钦猛然睁眼:我当名留青史,辅佐帝王立下不世功业!

跟李日宣那帮贼子缠斗,完全已经落了下乘,我就算斗赢了又有何用?无非更风光而已。

老子又不缺风光!

陛下是一代雄主,陛下要开创盛世,陛下喜欢认真做事的。

那我不用跟谁斗啊,我认真做事就行了。

喻士钦突然就悟了,穿好衣服前往书房,掌灯研墨,提笔写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第二日,喻士钦叫来长随,吩咐道:“把这幅字裱了,挂在中堂。”

第778章 【国之基石】

汪明然坐在会客厅里,守着一杯茶苦苦等待。

他偷逃的税款已经补了,罚款银子也交上去了。甚至,他还主动把消息告诉朋友,让其他盐商也赶紧去补税自首。

江苏官场,风声鹤唳,时不时就有人被带走调查。

一大早,汪明然就被徐颖召见,他连滚带爬跑来,已经足足等候半上午。

忽地,汪明然听到脚步声。

他连忙站起来,却不是徐颖本人,而是徐颖身边的亲随。

汪明然拱手作揖:“拜见黄三爷。”

黄三捧出一封书信,态度异常恭敬。这种恭敬,不是对汪明然,而是对那封信:“汪老爷,这是陛下的御笔信,看完了我还要拿回去。”

“御笔信?我也可以看?”

汪明然又惊又喜,迅速整理衣袖,对着信件长揖拜倒,然后躬身将御笔信双手捧过。

信件内容,通篇大白话,摘要如下:

“一切处置,如卿所请,宽严并举,不能大乱……”

“然田政是立国之基,不得妥协半步……”

“其一,被侵占之农田,虽不能再种粮食,今后只能被迫做盐田。但万万不可放任,勿要交给侵占者经营,如此做法,就似把遭受侮辱的妇女,嫁给施暴者一般混账滑稽。”

“其二,侵占农田二十亩以上,其盐场牌照持有者,一律砍头,不做二解。侵占农田十亩以上、二十亩以下,牌照持有者流放黑龙江都司辖地。”

“其三,为保障淮盐产量,也当宽严并举。严惩者:侵占农田最多的十家,盐场牌照吊销,重新招商发给。牌照原持有者,及其五服内亲属,百年之内不得再经营盐业,三代之内亲属不得做官为吏。宽惩者:这十家之外的盐场,牌照持有者或被砍头,也可过户给亲属继续经营。但该牌照须得圈红,税率提升一成,今后但有违法之举,立即吊销牌照勿论!”

“以上商家,无论杀头与否,无论牌照去留,皆当重重罚银。”

“徽商巨富汪明然,于大同社稷有功,可留他一条性命,其盐商牌照圈红处置。此为特赦,下不为例。汪明然五服之内亲属,不可做官,有官身者全部撤职。可把这封信,交予汪明然看看。”

汪明然还没把信读完,就已经瘫坐在椅子上。

他家侵占的农田,肯定超过了二十亩,按《大同律》是要杀头的。虽然被皇帝特赦活命,但子孙的前程被毁了,他堂弟、侄子的乌纱帽也没了,往下三代的五服亲全都不能再做官。

怎么会这样?

汪明然感到很委屈,他为大同新朝立过功啊!

徐颖刚到扬州的时候,身边只带了几个人,情报网络发展得极为困难。是他汪明然,冒着杀头的风险,出人出钱帮徐颖发展势力。徐颖后来在江南,也是汪明然出钱,帮着印发《大同集》小册子。

大儒张溥,是汪明然为徐颖引荐的。长公主和驸马一家,也是汪明然派船护送到江西。甚至就连皇妃柳如是,也是因为汪明然,才会去江西跟皇帝认识。

还有,大同军收复江淮地区,好几座城都由汪明然联络反正。

大同新朝建立之后,汪明然还经常捐款,江苏大学、安徽大学的筹办,他前后捐赠了三万两白银。

这么多的功劳苦劳,竟然因为侵占农田,差点脑袋直接搬家,还得靠皇帝特赦才能保命。

如果是贿赂官员、偷税漏税、操控盐价,因为这些罪名遭殃,汪明然还勉强能够理解。可侵占农田算什么?那些本就是盐碱地,根本种不出多少粮食,改为盐田之后可以发挥更大价值。

两百多亩薄田而已,如果朝廷允许交易,汪明然完全可以买下来。在补偿农民时,他甚至愿意按照实际粮产量,一次性支付给农民十年的粮食收入。

汪明然觉得太扯淡了,他实在太委屈了,朝廷的政策太死板不讲理了。

他确实侵占了民田,可那些种不出粮食的薄田,变成盐田之后,能给官府提供更多税收。被侵田的农民,他也招进了盐场做工。

如此一来,农民的损失不大,官府税收大大增涨,商人也能因此获利。面面俱到,何乐而不为呢?

非抠着民田不能交易、不能侵占的死理儿做什么?

汪明然很想冲到南京,当面跟皇帝理论。他觉得自己在侵占民田这件事上,确实有错,但绝不是杀头的大错。他不服!

黄三拿出一本《大同集》:“汪老爷若有疑惑,可认真阅读此书,请把御笔信还回来。”

这是徐颖交代的。

汪明然拿着那本《大同集》,失魂落魄离开,什么时候回家的都不知道。

浑浑噩噩躺到傍晚,肚子饿急了,囫囵吃了些东西。

掌灯翻阅《大同集》,这书他读过无数遍,江南地区第一批《大同集》,全部都是他私人出钱印刷的。

当晚,翻看得心烦意乱,扔在一边睡觉去了。

第二日,汪明然没有心情出门,坐在家里也无聊透顶。他再次把《大同集》翻开,强迫自己认真阅读,读着读着,突然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关于田政的文章,是赵瀚亲手所写。

文章内容,汪明然是认可的,但也仅此而已。他觉得吧,只要不是肥沃良田,其余薄田占了也就占了,更多的税收对官府有利而无害。

这种思想,不仅商人们有,产盐区的官吏也有。

官员和商贾都一致认为,侵占农民的盐碱地不算什么。所以,即便《大同律》有杀头的田政条款,官商勾结起来也同样肆无忌惮。又没把农民往死里逼,还提高了官府税收,谁特么会吃饱了撑的来较真?就算皇帝知道了,也多半睁只眼闭只眼。

可现在面临的,却是皇帝较真了!

连续抄写《大同集》的田政文章好几遍,汪明然扔掉毛笔,凄然一笑:“所以啊,他是皇帝,我是商贾。我觉得偷税漏税、贿赂官员才是大事,他却把侵占农民的盐碱地视为真正的大事。这《大同集》,以前都白读了。”

陆陆续续传来消息,汪明然彻底领略到皇帝对田政的重视。

许多收受贿赂的官吏,都能选择流放黑龙江,用以保住自己一条性命。唯独帮着盐商侵占农田的官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秋后处决,连流放抵罪的选项都没有。

江苏官场,为之骇然。

田政是国之基石,这话大家都知道,现在理解得更清楚了。

事实上,产盐区的那些农田,或多或少都有盐碱化问题,粮食产量一直都不高,农民还得靠打工补贴家用。

朝廷对此没有完全卡死,产量特别低的盐碱地,地方官可以申请改为盐田。不过程序相对比较复杂,须得县州府逐级申请,由省里的户厅进行批复,再交给布政使签字确认,还要送到户部去中央报备。

一套流程下来,一两年时间就过去了。

耗时长久且不说,每年还有限额规定,不能大量的占用农田,几乎是挤牙膏式的予以批准。

地方官和盐商等不及,干脆先斩后奏,把农田占了再说,然后再慢慢递交申请。

这种土地政策,不利于工业快速发展。

盐场如此,其他工厂也差不多。申请工业用地,批复速度慢到吓人。荒滩荒地性质还好些,一旦涉及农耕土地,省里的户厅衙门,必须派专员实地考察,写成详细报告交给户部。

而批复下来的工业用地,督察院每年派往地方的巡视官,会拿着报备材料随机进行抽查。如果发现实际情况,跟报备材料有出入,那是要进行逐级追责的。

总的来说,越是耕地紧张的省份,工业用地就卡得越严。北方反而要宽松得多!

又是半个月过去,汪明然面前摆着一张抄来的官府告示。

徐颖勒令江苏全省清查土地,一是彻查工业用地情况,二是彻查农田的权属状况。并再次重申,买卖田皮田骨,契约一律无效。卖者无罪,买者重罚,卖者可报官拿回田产。地方官如果不管,可以到布政司击鼓喊冤!

另外,这份告示贴到了每个镇上,号召各村镇的农会活跃起来。县衙户科下乡清田时,农会有责任协助并监督。镇长和村长,不得阻挠农会的工作,事后打击报复者从严从重处理。

看着眼前的告示内容,汪明然竟有些幸灾乐祸:“好多人要掉脑袋了。”

我一个人倒霉多没意思,大家一起倒霉才舒坦。

从徐颖到扬州赴任,接下来的半年里,江苏全省大量官吏落马。杀头者27人,流放黑龙江抵死罪的42人,流放辽宁、台湾、琉球、吕宋的65人,徒刑坐牢者93人,罢官但不判刑的多达166人,罚俸反省的更是有300多人。

徐颖也因此多了个外号:官屠!

几家欢喜几家愁,大量官职的空缺,让无数人有了升官的机会。很多偏远穷苦地区的官员,由于政绩考评优异,被抽调到江苏当官。还有许多吏员,升到一品吏就很难再升了,这次也抽调了好几十个,扔到江苏提拔为品官。

赵瀚对宋应星说:“把江苏的情况登报,让天下官民都看看。着令各省布政司,照着徐颖的法子,全都彻查清理一遍。各省各级官吏,如果发现重大案情,地方主官又隐瞒不报,他们可以写信到督察院检举。必须实名举报,诬告是要追责的!”

“遵旨。”

宋应星觉得清理官场也不错,就怕好事变坏事,地方自查时为了政绩,会趁机报私仇搞得乌烟瘴气。又或者邀功媚上,胡乱进行攀咬,整出一堆冤假错案。

第779章 【曾忆少年时】

督察院。

甘棠淑这些日子过得不错,居然吃得白白胖胖。

戴文孟把一堆供词扔过去:“甘先生,你那亲家什么都招了。”

甘棠淑惊得瞳孔收缩,但又迅速冷静下来:“我没罪,你不用诈我。”

戴文孟用嘲弄的语气说:“刚开始他也不招,硬说自己是守法商人。你猜他被怎么吓破胆的?”

甘棠淑没有接话。

戴文孟自顾自说道:“他不满足于贩运食盐、承接官府工程,见别人开纺织工厂赚了大钱,于是谈好了棉花、毛料供应商,在南通圈了一大块地皮建工厂。真是好大的狗胆,拿地建厂不申请报备不说,还豢养打手逼着农民弃田搬家。在稻田最关键的蓄水期,把守夜的农民捆起来,把稻田里的水全部放干净。还有油菜田,油菜开花的时候,把人家整块田的油菜花全砍掉。”

甘棠淑终于无法保持平静,咬牙切齿道:“蠢货!”

“侵占民田,数量还不小,这是死罪啊,”戴文孟敲打桌面,“江苏因侵田被判斩首的不少,把案例往那一摆,你那亲家什么都招了。说是要立功,供出你不少脏事,只求一个流放黑龙江来抵死罪。”

本来挺直腰杆的甘棠淑,瘫坐在椅子上说:“我知道熬不过去,都是一群蠢货啊。我那两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做生意也不会,有点银子就显摆炫耀。翻修祖宅,我没想修那么阔气。重修祠堂,也想着族人一起出钱。是我那两个混账儿子,出钱把祖宅和祠堂修好,我过了大半年才知道!他娘的,这样做法,谁不知道我是贪官?”

戴文孟问道:“你贪了多少?给你送钱的,不止你那个亲家吧?”

甘棠淑说:“贪了多少,具体我也不清楚。五万两应该是有的,后续没怎么过问,也有可能是十万两以上。还有几个商贾,跟我暗中有来往。把笔给我,我都写下来,反正肯定是死罪,只求赏一个全尸。我全部交代,不判斩首可以吗?绞刑也是死。”

戴文孟说:“只要老实交代,我会帮你申请绞刑。”

甘棠淑一边写着供词,一边说道:“这人啦,不能走错半步。一旦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想收手都收不住。年轻的时候,我也痛恨贪官,也曾有匡世济民之心。大同军一拿下樟树镇,我便跟随同乡士子,结伴去投效陛下。那可是冒着家破人亡的风险,我全家老小都还在丰城,官府追查起来或有灭族之祸。”

戴文孟对这种从龙功臣还算客气:“您老一定会说,刚开始只是碍于情面,顺手打招呼帮一下亲朋好友。又或者,刚开始只想弄几个银子,没想到贪那么多,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套说辞,我听了太多。”

“那我就不说了。”甘棠淑闭嘴继续写。

戴文孟突然问:“有给喻士钦送过银子吗?”

甘棠淑瞪了他一眼:“喻士钦做官,虽然专权霸道,但他是真的清廉。而且治家极严,别说父母妻儿,就连亲戚族人,他都时时写信告诫。他那长子因为仗势欺人,被他派人从南昌抓到南京,打得大半个月不能下床走路。你们不要为了立功,就让我胡乱攀咬喻士钦。”

“呵呵,当然不会。”戴文孟笑着说。

“一时半会儿也写不完,”甘棠淑投笔说道,“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慢慢回忆,有些事情都快忘了。”

戴文孟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