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一个是财部的海关司郎中,由于财部协助调查,这厮很早就收到消息,悄悄通风报信让地方上做准备。还有一个是低级廉政官,他的兄长在宁波市舶司做事,同样暗中传递消息。
抄家和罚款,都还在进行当中。
特别是罚款,朝廷勒令各地海商,在明年二月之前足额缴纳。超过期限不认罚,官府就要出手了,强行拍卖他们的固定资产。
沿海地区,一片哀嚎,资金周转不灵者不在少数,估计有一两成的海商濒临破产。
那些民间钱庄则异常兴奋,徽商、赣商、西商、湖商、川商,一箱又一箱银子往港口运输。现银不够缴纳罚款?我们手里有银子啊,贷款利率也比平时高不了几分,你们海商拿货船、商铺做抵押便是。
更有甚者,直接收购或者入股,想要趁机参与海上贸易。
就拿浙西的龙游商帮来说,他们多做内陆偏远地区的生意。偶尔有人出海,也不是跑海运,而是到海外开店,或者在海外收购土特产。现在爽了,机会到了,钱不够就多家集资,一定要把龙游商帮的海路打通。
沿海富商对海贸的半垄断局面,因为这次贪污逃税案,被朝廷猛的撕开一个口子。
许多内地富商,把藏在地窖里的银子都挖出来了!
赵瀚却没继续关注沿海,因为历时十多年的黄河改道工程,到今天冬天也就要彻底竣工。
张国维专门派了个得力手下回来,为皇帝讲解他的整个工程。
这人叫做翟茂华,是工部都水司主事。
他指着地图说:“大运河的分界线,在济宁北边的南旺。此处地势最高,为南北之脊。明初治水,引汶水至南旺,使得河水南北分流。向南流到徐州、邳州的水量占十分之四,向北流到临清的占十分之六。沿途分段设置闸口,蓄洪泄洪,提运船只。又在淮安城西的管家湖,凿渠二十里,为清江浦,导湖水入淮,筑四闸以时宣泄。”
赵瀚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
翟茂华继续说:“此次张尚书治理黄河,为解决大运河的航运,也采用了明初在淮安的法子。安山、梁山一带居民,全部都要搬迁,因为黄河水一来,安山湖的面积,可能会扩大好几倍。在安山湖南北,分段设置六处闸口。黄河不直接流进安山湖,但凿渠二十里与安山湖连同。黄河泛滥的时候,可以流进安山湖泄洪。黄河水枯的时候,六处闸口放水保证运河通畅。“
赵瀚这次听明白了,安山湖就是专门用来泄洪,功能与夺淮入海时的洪泽湖一样。现在的安山镇、梁山集,今后都将被淹没到湖底,长久以往,安山湖将变得跟洪泽湖一个鬼样子。
赵瀚问道:“黄河带来大量泥沙,今后会不会把安山湖和渠河给淤了?”
“肯定会,”翟茂华解释说,“这是无法避免的,明初治理黄河,大概维持了150年左右,清江浦和洪泽湖就淤得不行,如今某些地方水深不足两尺。张尚书的法子也一样,大概一两百年就会淤。泥沙淤泥越严重,安山湖面积就越大,安山湖的湖水就越浅。”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母亲河早就摆烂了。
在嘉靖二十五年之后,黄河下游淤成啥样子?
已经不能直接流入淮河了,而是夺了泗水的河道,经过泗水再流入淮河。砀山到徐州那一段黄河,也经常无法流过去,需要走北边的浊河、秦沟进运河,导致那里的运河也堵了,明末漕运只能走中运河一线。
好在从洪泽湖到大海,那一段淮河还能治。不像历史上那样,又流了二三百年,搞得淮河都没法入海,只能借道长江进入大海。
翟茂华继续说:“新的黄河,堤坝需要逐年增筑。还有废黄河,河网极为复杂,今后也可能会泛滥。两条黄河两岸,都要持续不断的清淤筑堤种树。接下来十年,可能还会耗费上千万两银子。”
“别说千万两银子,便是三千万、五千万也该出。”赵瀚叹息。
……
冬季水枯。
考城上游,数万民夫正忙得热火朝天。
大同新朝没有徭役,但张国维也没钱给工资。治理黄河的沿途州县,只要是家有两个男丁以上,就得出一人过来帮忙。
出人治河的家庭,一人做工,十亩地免税,而且包吃包住。
把免掉的农业税算上,张国维绝对不止用几百万两银子。
张国维站立于堤坝,他已经62岁了,这十多年劳累奔波,身体健康状况愈发不好。
而今,终于可以歇一歇。
黄陵冈有数道堤坝,都是大明朝廷修筑的。如今,正被工人一道道掘开。
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场面,枯水期的黄河太浅,甚至都无法自己往北流。还得工人一路挖过去,挖出更低的河道引流。
如此持续十余天,枯浅的黄河终于北流。
工人们冒着严寒,在原有河道修筑堤坝。先负土在更上游,修筑简易堤坝堵水,然后把简易堤坝后的积水挑走,开始修筑第一道拦水坝。
须得向下挖好几丈,挖到黄沙之下,然后浇筑夯实三合土。
水泥虽然已经发明出来,但用来筑堤还不合格。关键时候,还是老法子管用,这种三合土筑成之后坚如铁石。
第一道拦水坝,长好几里。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拦水坝,今后黄河涨水,会被几道拦水坝层层减缓,在最后的堤坝处被彻底堵住。
堤坝后面,今后便是废黄河。行船别想了,种地也够呛,只能用于农业灌溉。而且还得防洪,因为有其他河流注入,稍不注意又要决堤。
只看淮河下游还能不能抢救,毕竟这个时空,黄河少流了两三百年,泥沙淤积还没那么严重。
望着逐渐成型的拦水坝,岳新民忍不住感慨:“悬在泗州数百年之利剑,今后终于是解除了,泗州百姓能安心睡个好觉。”
“泗州那边还得治,高家埝始终是个祸患。”张国维说。
“黄河不去,高家埝就好治得多。”岳新民说道。
岳新民大同新朝第一届进士,主动请缨跑来治理黄河。只因他是泗州人,黄河不治,泗州难安。
泗州有多危险?
地势比洪泽湖低四米!
潘季驯虽然是大明治河第一人,却被泗州百姓骂惨了。
高家埝(洪泽湖大堤)长六十里、高一丈二尺,是潘季驯用来蓄清刷黄的。这等于人为的把淮河水位抬高,一旦洪水漫灌,就直接往泗州城冲去。
当时,泗州官员常三省,上了一封《告北京各衙门水患议》。听这奏疏名字,就知道常三省有多愤怒,逐条批驳修筑高家埝的坏处,然后……他就被罢官了。
到了清朝继续筑高堤坝,洪泽湖面积不断扩大,泗州城也被洪泽湖给吞了,城内数十万百姓葬身鱼腹。
作为泗州人,此时此刻,岳新民很想哭。
他是懂水利的,黄河若不改道,泗州城迟早被淹没。
张国维对岳新民非常欣赏,他勉励道:“你是新朝第一科进士,又有治水之功,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治完黄河,我就要入阁了,这是当初陛下许诺的。整个淮泗水系,都还要继续整治。是引是堵,你自己衡量,一定要把淮泗治好。”
“学生谨记!”岳新民作揖拜倒。
赵瀚刚起兵那会儿,张国维就在治水了,江南水网被他治得服服帖帖。
岳新民是他挑选的传人,今后肯定是治水方面的顶梁柱。
如今的洪泽湖,远不如几百年后那么大。高邮湖也没连成一片,是分散开来的五荡十二湖。这些湖泊,全是明清两代,为了保住漕运的结果。
岳新民突然说:“陛下那里,能够交差吗?”
“能。”张国维笑道。
张国维治理黄河,就像是卡梅隆拍《泰坦尼克号》,一边搞一边请求追加预算。
虽然皇帝多次拨款,如今依旧超支80多万两。
很多工程材料,货款还欠着呢,商贾手里收到一堆白条。张国维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请皇帝把货款结清,一直拖欠着商贾也不是回事儿。
好在大同朝廷信誉坚挺,否则那些商贾,打死都不愿赊账,没听说过朝廷欠账能拿回来的。
深冬。
张国维来到徐州,在城外看到近千流犯,他忍不住问:“怎又有许多犯人?”
陪同官员幸灾乐祸:“这些都是有钱人,不是市舶司官吏,就是沿海的大商贾。今冬押到徐州集中看管,明年开春就送去黑龙江。”
流犯不直接走海运,是因为徐州设有专门的衙门。
所有去北方的移民和流犯,都要在徐州集中登记,相当于大明初年的大槐树。
听完官员的讲述,张国维只是冷笑,他累死累活治理黄河,这群官吏倒是捞得盆满钵满。活该!
第929章 【蒲松龄】
就在张国维将要登船之际,一群士子也来到码头。
他们腰悬铁剑,头戴四方巾,看模样就知要游历四方。这种游历之风,最初只在富家子当中流行,现在已经扩散到普通的殷实之家。
眼前这些士子,到了码头也不着急,而是围着一群流犯指指点点。
有个十七八岁的士子,笑指流犯说道:“此皆硕鼠也,吾辈当唾弃之。”说着走过去,“呸”的一声吐口唾沫。
“我也来!”
立即有士子响应,还仰着脖子,喉咙里发出“呵”的声响,终于酝酿出一口浓痰吐去。
“呸!”
士子们纷纷上前,口水与浓痰乱飞,那些流犯戴着枷子无法阻挡,只得又羞又怒转身,用后背去承接那些痰液。
押送流犯的小吏,对此并不阻止,而是笑呵呵的看热闹。
张国维见状摇头苦笑:“都是快及冠的士子了,竟还如顽劣孩童一般。”
却有一个士子没动,旁人发问:“剑臣兄,你怎不来一口?”
那士子回答:“落水狗人人可打,并不少我一个。等我考上进士,主政一方之时,慢慢打狗也不迟。”
“进士可不好考啊。”众人笑道。
冬天官船不多,张国维也懒得等,这次是坐民船南下。
他带着几个随从上船,那些士子也跟上来,有人把他给认出来:“可是治理黄河的张尚书当面?”
张国维微笑拱手:“正是鄙人。”
刚刚还乱吐口水的士子们,顿时肃然起敬,纷纷上前作揖问候。这些人都是山东士子,张国维在山东奔波十多年,民间威望极高,因为他不仅要治理黄河,还顺带疏浚山东境内河道。
张国维望向那唯一没吐口水的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子回答:“回禀张尚书,学生蒲松龄,字剑臣。今年夏天从济南大学毕业,错过了春天的会试,还要再等三年才能科举。这些都是济南大学的同窗,我们正结伴游历四方,增涨学识与见闻。”
张国维问道:“都游了哪些地方?”
蒲松龄说:“秋天去了辽宁,还去看了鞑子的伪都赫图阿拉,现在已恢复建州之名。正逢胡将军(胡定贵)出兵打仗,我等还自愿随军,做那运粮民夫,远远看着胡将军跟鞑子打了一场。”
“东北打仗了?”张国维还没收到消息。
蒲松龄说:“鞑子伪王病逝,宁古塔内斗不休。胡将军得知情况,立即抓住战机出兵,只带了三千劲卒,便将上万鞑子一举击溃。如今宁古塔已经收复,东北再无鞑子为患。鞑子官都被抓去做矿工,鞑子平民也被打散迁到黑龙江沿岸。”
“果然是大好消息。”张国维笑道。
这艘民船是运煤的,目的地为扬州,并非什么真正的客船。
张国维自然有单独船舱,那些士子却挤在船工舱里。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的孩子,一路能省则省,好在近年来粮价便宜,他们游走四方也花不了太多钱——也有个别富家子,但必须合群,不能太高调。
蒲松龄他爹已经退休,最高做到了知府,而且做官经历还蛮神奇的。
蒲槃是大地主家的独子,娶了一妻二妾,年过四十还无子嗣。左良玉统治山东的时候,又是旱蝗,又是瘟疫,当地老百姓病死饿死无数。蒲槃心想,自己再多家产,也没有子嗣继承,干脆散尽家资救济百姓算了。
于是,蒲槃拿出全部存粮,救活无数百姓,还免了所有佃户的欠租和欠银。
此后时来运转,接连有了四个儿子。
非但如此,大同军收复山东,得知蒲槃的义举,当即让他做代理县丞。分田完毕,代理县丞转正,三年后又异地升迁为知县。
命运就如坐过山车,四十多岁的蒲槃,没有儿子,家财散尽。突然之间,儿子一个接一个生下,自己还官运亨通起来。
蒲松龄的童年时代,总是听父亲唠叨:人在做,天在看,只要做善事就有回报,老天爷不会辜负善心人。
这个时空的蒲松龄,肯定不会再写《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当中,很多故事都有现实隐喻。兵灾、蝗旱、瘟疫反复蹂躏,山东几乎变成鬼蜮,人口稀少之下,佃户能与地主同桌吃饭。蒲松龄就是在那种环境长大,鬼怪故事听了无数。很多时候,他还把清军暴行也写在故事里,需要配合当地县志才能读明白。
而如今的蒲松龄,一心只想着科举做官,对写没有半点兴趣。
运煤船行至扬州,众人下船登岸,随便找大通铺住下,等待着下一条南行船只。
扬州愈发繁华,繁华得人口爆炸。
城里的许多无业游民,宁愿在扬州瞎混,也不去北方谋营生。就像北上广深的打工人,在社会底层挣扎也乐意,根本看不上其他小地方。
城外都已经住满了,去年因为失火,官府还清理了窝棚区。
江苏布政使徐颖无法忍受,也不让朝廷出钱,自己动用江苏财政,强行将窝棚区的贫民,迁徙到河北的各个县城。
在客栈大通铺住了几天,这些山东士子到处游玩,倒是写下了不少诗词文章。
“有船了,徐布政的官船!”
徐颖这是要回京述职,接下来职务,要么做尚书,要么直接入阁做辅臣。
张国维也搭上徐颖的官船,还没启航,这群士子就追上来,道明自己想要蹭船的用意。
“放他们上来吧。”徐颖笑道。
士子们欢喜异常,争相上船拜见。他们都没去过南京,这次想在南京过年,把各处景区都游览一遍。等体验了南京的元宵灯市,便逆长江而上前往四川游历,有人甚至还想去西藏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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