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杨彪眼神闪烁,点点头。“是啊,贾诩素来谨慎,当初李傕欲封他为侯,被他推却。欲拜他为尚书仆射,亦被他婉拒。这次陛下甫出长安,他立刻辞官,携妻子寄寓段煨。就算陛下肯托以赤心,只怕他也不敢收纳。我想来想去,或许陛下心知肚明,只是想示之以诚,宽慰段煨、杨定之心罢了。”
杨修撇了撇嘴。“西凉诸将好勇斗狠,粗鄙无礼,难成大事。这贾诩虽是读书人,读过一些书,也难脱羌夷狡诈之气,终究不能为大臣。倒是这钟繇,深得陛下倚重,很可能大器晚成。”
杨彪瞅瞅杨修。“钟繇能得陛下倚重,也不是这几天的事,只不过是他的机缘到了。你耐心些,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会有你自己的机缘。”
杨修连连点头,又给杨彪添了一杯酒。
“父亲,你再说说陛下的并州策,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易。并州虽说不如关东州郡多豪强,却被胡人侵占日久,户口反倒比汉人更多。陛下欲在并州立足,必然要面对这些胡人。桓灵在时,三明前后相继,尚且败多胜少,如今朝廷飘摇如浮萍,岂能驱逐胡虏,复我华夏衣冠?”
杨彪呷了一口酒,眼中浮现出一丝凝重。
“小子,这也是我不解的地方。我实在想不出陛下有何妙计平定并州,再以并州争天下。只是如今这形势,他难得有志中兴,我身为太尉,总不能不支持。至于将来如何,也只能等到了并州再说。”
他看向杨修。“你能想到这些,也算是用心,不妨多想想,将来陛下问起,你也有准备。”
“喏。”
杨彪又道:“并州诸郡皆有胡虏,唯太原、上党略少,陛下委任钟繇为上党太守,或许便是为将来计。以地理计,上党不如太原,不知在陛下心中,谁又是这太原太守的人选,我着实好奇得很。”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杨修一眼。
杨修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连忙摇手。“父亲,我……刚入仕,不敢想。”
杨彪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小子,你总算有点进步了。”
第21章 天子吃了闭门羹
杨修心情很复杂。
换作半个月前,他一定觉得太原太守非他莫属。
如果不是,那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愿意。
起家为太守不太现实,却并非全无变通之策,比如由侍中外放。
他的父亲杨彪就是现成的例子。
杨彪入仕并没有像一般的官员那样由郎官外放,先任县令长,再逐步升迁,而是因博学征为议郎,由议郎转侍中,然后直接由侍中外放京兆尹。
他现在是黄门侍郎,随时可能转为侍中,将来由侍中外放,担任太原太守——假如天子真的定都太原,那就是太原尹——顺理成章,至少在流程上没有阻碍。
但他如今已经不敢想,而父亲也觉得他这是有自知之明的选择。
简直……太打击人了。
杨修低下了头,不想让父亲杨彪看见自己的沮丧。
父子俩沉默以对,顾自饮酒,不知不觉的便有微醺之意。杨彪的神情渐渐放松,斜睨着垂头丧气的杨修,轻笑了一声。
“小子,乃公给你指一条明路吧。”
杨修抬起头,打量了杨彪两眼,拱手道:“请父亲教诲。”
“中兴名臣中,谁的经历最传奇?”
杨修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回答。中兴名臣太多了,各有各的传奇,谁知道杨彪问的是谁。
“邓禹。”杨彪自己说出了答案。
杨修恍然,会心而笑。“父亲是让我与陛下做同学?”
“同学,你怕是不配。”
杨修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面皮红一阵白一阵。
杨彪看在眼里,依然不紧不慢的说道:“做个伴读,应该还是有机会的。”
“父亲……”
杨彪抬起手,示意杨修不要着急。“你幼传家学,又博览群书,学问的底子自然是好的。只是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至今三百余年,儒门先与黄老道相斗,后有今古文之争,如今看似一统天下,其实积弊丛生。有识之士无不思得良策,重振儒门生气,有重训诂者如郑康成,有引黄老者如蔡伯喈。”
杨修若有所思。“父亲,陛下向杨奉问道,难道是想引道入儒?”
杨彪微微颌首。“陛下问道杨奉,固然有招抚之意,亦不能排除研习《太平经》的可能。仔细想起来,张角不过一没落儒生,能凭《太平经》蛊惑八州,动摇天下,死后十年,黄巾依然苦战不降,其中必有原因。欲明其理,研习《太平经》是必经之途。”
他呷了一口酒,又道:“我人到中年,习气已成,难以改学。且公务繁忙,也没时间读书。你正年轻,又随侍陛下左右,闲暇甚多,做个伴读,再合适不过。”
杨修如梦初醒,举起酒杯,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
“父亲一席话,胜于一箧经,儿子受教了。”
杨彪嘴角微挑,转身取出一卷简册,推到杨修面前。“当年平定黄巾,我曾见过一些收缴的《太平经》残卷,依稀还记得一些,这些天抽空写了出来,你拿去看看,或许能有用。”
杨修大喜,知道父亲用心良苦,连忙接过。
——
接连与公卿商议了两回后,刘协第一次走出御营,巡幸三将大营。
按照礼仪,天子出巡有专门的乘舆大驾,规矩森严,仪仗繁复。按照那一套搞下来,估计前面的引导队伍到了杨定的大营,刘协还没出御营呢。
况且以当前的形势,也容不得刘协如此铺张浪费。
刘协与公卿们商议后,决定特事特办,精简仪仗,他本人也不朝服乘车,而是披上甲胄,乘马而行,向天下人展示他讲武演兵,再建太平的伟大志向。
这个决定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很多人的反对,可是有太尉杨彪的鼎力支持,最终还是这么定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刘协骑乘一匹西凉大马,在王越、史阿等人的护卫下,走出了御营。
经过十几天的练习,刘协的体力和骑术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即使穿着沉重的甲胄,坐在没有马镫的马背上,依然身姿挺拔,稳如泰山。
只是苦了杨修这些侍中、侍郎。
这些人大多是读书人出身,平时坐惯了车,不会骑马,甚至还看不起骑马的,如今天子乘马,他们也不敢坐车,不得不在乘马和步行之间挑一样,真是苦不堪言。
杨修不会骑马,只能选择步行。
如果是甩着袖子,信步而行,那也就罢了,但侍中、侍郎随天子出行没这么自在,他们不仅要保持同一个姿势以示肃穆,手里往往还要捧着东西。看似不重,走上几百步,感觉就渐渐不同了。
杨修跟在天子马后,出了一头汗,然后又敷了一层土,连嘴里都是一股土腥味。
说不后悔,那是骗人的。
杨修咬牙苦撑,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也就十来里路,咬咬牙,坚持一下就到了。
然而,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现实比杨修想象的更残酷。
先行传诏的郎官回来说,杨定接诏后,不仅没有出营接驾,反而大营紧闭,营中将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无数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杨定不会是反了吧?
对西凉人来说,这是常规操作。之前在新丰,郭汜就这么干过,半夜派人烧天子所住的学宫。
刘协挽着马缰,端坐在马背上,手心、后背后是汗。
狗日的杨定,老子第一次出巡,你给老子玩这么一出,想干啥?
此时此刻,刘协无比希望自己是历史上的李世民,看谁不顺眼,就命秦琼出马,取其首级。
刘协悄悄地做了两次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转头看看四周,众人纷纷避开了他的眼神,生怕被他点名,派去杨定的大营查看。
刘协最后看到了灰头土脸的杨修,心里一惊。
这泥猴是谁?
杨修倒是胸有成竹,见天子看过来,立刻上前一步,拱手说道:“陛下,杨定若有反意,必不会如此招摇,却又闭营不出,怕是听了传言,心有疑惧。”
刘协想了想,明白了杨修的意思。种辑、左灵很可能和杨定取得了消息,杨定做贼心虚,怕他乘势抢营,所以如临大敌。
如果他真有什么不臣之心,整顿人马后应该杀出来才对,没有紧守大营的道理。
“奈何?”
“臣愿走一遭,为杨定解说形势。”
刘协打量了杨修两眼,心中欣慰。杨修能在这种情况下主动请命,难能可贵。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德祖小心些,见机行事,不必勉强。”
“唯!”
杨修转身要走,却被刘协叫住了。刘协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杨修。“擦擦脸。”
杨修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也不知道是尴尬的还是激动的。好在黄土遮面,别人也看不出来。他双手接过手帕,躬身再拜,转身去了。
第22章 将军欲为周亚夫?
杨定字整修,本是凉州大人,后来成为董卓的部下。
董卓死后,他和李傕、郭汜等人合兵进攻长安,先拜镇南将军,后来迁安西将军,如今官拜后将军,仪同三公,算是过了一回瘾。
他的实力不如李傕、郭汜,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存在感。前一段时间,李傕、郭汜互相攻击,两败俱伤,杨定拥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官拜后将军,野心也跟着膨胀起来。
而他选择的第一个目标却是同为凉州人的段煨。
原因也很简单,他和段煨有私人恩怨,一向不和。
而且段煨屯守华阴多年,垦田种麦,粮食充足。如果能吞并他的部下,夺取他的粮食,杨定的实力能翻一番,董承、杨奉也不得不俯首听命。
届时他或许可以效仿李傕、郭汜,官升三级,做一回真正的三公。
但他万万没想到,天子迟迟不肯下诏攻击段煨,还将左灵、种辑派去荆州、兖州出使,召兵勤王。
他一下子慌了。
坐在充当中军大帐的西岳庙建堂中,他心烦意乱,一会儿想率部出营,击溃天子的仪仗,擒了天子回长安,一会儿又觉得胜算不大,不如率部西归,与李傕、郭汜讲和,再作计较。
依违之间,半个时辰过去了,有人来报,天子使者、黄门侍郎杨修在营外求见。
杨定“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多少人?”
“就他一个人。”
“一个人?”杨定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回去。他知道杨修是谁,虽然出身高贵,毕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儒生而已,翻不了天。
他挥挥手。“让他进来。”
时间不长,杨修拱着手,走进了建堂。
他面带微笑,在门口站了片刻,上下打量了杨定两眼,拱拱手。“将军姓周乎,姓杨乎?”
杨定愣住了,两眼瞪得溜圆。
听说杨彪的儿子是个天才,怎么看起来是个白痴。
我当然姓杨,怎么可能姓周?
杨修环顾四周,又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虽有些变化,终究还是西岳庙,不是细柳营。”
杨定一头雾水。“公子……何出此言?”
“将军营门紧闭,营中戒备森严,我还以为是到了周亚夫的细柳营。”杨修伸手一指建堂中的神像。“不过这神像我还是认得的,是西岳之神无疑。”
杨定这才反应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他虽读书少,周亚夫细柳营的故事还是知道的。见杨修将他的大营比作细柳营,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虽然他的本意并非如此。
“公子说笑了,我岂敢和周亚夫比肩。”
“将军不必自谦。真要说起来,将军的功劳比之周亚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哦?”杨定来了兴趣,连忙请杨修入座,又命人准备饮食。
杨修入座,呷了一口酒,润润嗓子,笑容更加灿烂。“周亚夫的功劳不过是平定吴楚之乱,将军却是救驾有功。吴楚之乱不平,不过天下不安,孝景远在长安,无性命之忧。若非将军救驾,天子却有可能被郭汜所害。天子是先帝最后的血脉,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大汉可就亡了。”
杨定听了,心中自得,不禁哈哈一笑。他举起酒杯,向杨修敬酒。
“公子过誉,不敢当,不敢当。”
杨修和杨定喝了一杯酒,接着又道:“当然,以周亚夫与将军相比,也不妥当。”
杨定不解地看着杨修。
杨修微微一笑。“将军应该知道,周亚夫入狱绝食而死。”
杨定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嘴角抽搐,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忽然之间,他觉得杨修的笑容非常可恶,甚至可怕。
这读书人的心眼真坏,看似夸我,实际上在诅咒我。
杨修放下酒杯,接着又道:“当然,周亚夫入狱是被冤枉的。”他眼皮一抬,看向杨定。“将军,前车之辙,后车之鉴,你可不能被人所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