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有两个原因。”刘晔举起两根手指。“一是袁绍虽负名望,却无决断之能,派系矛盾很重。汝颍人与冀州人相争,袁绍犹豫不能决。再加上徐州人,只会更乱。与汝颍人多谋士,却无兵力相比,徐州人有兵可用,对冀州人的威胁更大,所以矛盾也会更大。”
刘协恍然,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示意刘晔接着说。
“冀州有燕赵遗韵,民风尚武,粗猛刚烈,宁折不弯。徐州则多夷狄习气,轻狡尚诈,巧于权变。见袁绍势大,徐州人会俯首称臣,对出兵却会多方推诿。刘备与袁术相争于淮阴时,徐州人就常作壁上观,要支持也是支持陈登,而不是刘备。想来归袁之后,也不外如是。”
“是这样么?”刘协看向刘和。
刘和有些窘迫地点点头。“子扬虽然有些言过其实,但大致不差。”
“那……陈登会为袁绍效力吗?”刘协又问道:“若袁绍使陈登统徐州兵,审配统冀州兵,两路南下,九江岂不危险?袁绍得兖豫青徐后,荆州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臣不觉得陈登会有统兵的机会。”刘晔很有把握的说道:“就算袁绍愿意,审配也不愿意。”
“何以见得?”
“原因有三,臣敢以三人分别为代表。”刘晔举起三根手指,含笑说道:“臧子源,刘公衡,最后就是陈元龙本人。”
刘协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刘晔的意思。
臧洪、刘和都曾与袁绍合作,臧洪甚至曾经统领重兵,但臧洪造成的影响也最大。有这两个人的例子在前,再加上陈登本人的能力,袁绍不太可能再重蹈覆辙,而审配等人也会以此为由,极力阻止陈登统兵,在内部形成对立,分割兵权。
颜良已经控制了庐江,袁术就是孤家寡人,釜底游鱼,审配何必将这个功劳让给陈登?
他暗自点头。
刘晔不愧是战略高手,袁绍还没拿下徐州,他已经将袁绍即将面临的情况分析得一清二楚。他说自己心中有宝刀,倒不完全是吹牛。
“那刘表又将如何选择?”
刘晔沉默片刻,重新抬起眼皮,看着刘协。“刚才陛下说过,许以恢复宗籍为赏,激励刘备死战?”
刘协点头。
“若刘表愿意称臣,陛下会赦免他的过失吗?”
“你是说,刘表迟迟没有表态,是担心朕追究他的过失?”
“恕臣直言,刘表雍容大度,平世可为三公,却非霸王之才。乱世之中,他能保境安民之余不忘讲学礼义,可见书生本色。若说他有不臣之心,臣以为不实。”
刘晔离席,郑重地行了一礼。“陛下,自黄巾之乱以来,山东连年大战,白骨露于野,生民百不余一,唯有荆州安定,百姓得以安居,礼义得以不绝。若陛下能以一纸诏书赦免刘表,召其入朝,荆州可免大战,百万人将赖以活命,此诚大功德也。”
第598章 一唱一合
刘晔的进言有些出乎刘协的预料,尤其是关于刘表和荆州的。
仔细想想,刘晔的想法非常合理,应该不仅他一个人这么想。
唯独不符合他的想法。
刘表入朝,荆州的确可以重归朝廷,然后呢?
刘协不得重新考虑他的既定方案。再好的方案,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在坚持,势必无法推行。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他想将在凉州推行的方案推广到山东去,难度很大,很可能会遭到全面抑制。
就像王莽一样。
想到王莽,刘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抬起头,看着还拱手躬身的刘晔,心中升起一朵疑云。
刘晔从河东而来,这不会是荀彧的意思吧?
“子扬,请起。”刘协伸手虚托,示意刘晔起身。“若能如此,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容朕再与群臣商议,看看具体如何操作。”
“谢陛下。”刘晔起身回座。
刘协转向鲁肃。“子敬,你从江东来,可知孙策、周瑜如何想?”
鲁肃躬身道:“孙策之父孙坚蒙国大恩,以布衣积累军功,封侯拜将,以忠义自许。董卓乱政时,孙坚身先士卒,入洛阳,扫宫室,掩皇陵,想必已为陛下所知。孙策虽年少,却承其父之志,又以徐州人张昭、张纮为谋主,报国之心不减于其父。只是眼下陛下远在凉州,无暇顾及山东,他想为陛下效力也不可得。臣以为,若陛下挥师东出,孙策必率部响应。”
刘协微微一笑。“那周瑜呢?朕曾征他入朝,他却迟迟没有回音。莫不是与孙策君臣之义已固,不愿意为朝廷效力?”
鲁肃顿了顿,再拜。“陛下有所不知,江东形势复杂,孙策虽为朝廷所拜,却立足未稳,三面受敌。周瑜不肯入朝,也是想为孙策分忧,使江东犹奉朝廷正朔,不为他人所吞并。”
“谁能吞并孙策?”
“故扬州刺史刘繇、丹阳太守周昂。”
刘协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因音讯隔绝,对江东的情况并不熟悉。此时的孙策还没能占据江东六郡,他只是控制了吴郡、会稽而已,丹阳、豫章还在刘繇、周昂的手中。
“周昂与孙氏父子有仇,朕是知道的,刘繇又与孙策有什么冲突?”
“具体而言,孙策本与刘繇没什么冲突,起因在于袁绍、袁术兄弟。孙策本是袁术部将,而刘繇则与袁绍交好,他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正是为了牵制袁术,呼应袁绍。因袁术在寿春,刘繇便将扬州刺史治所移往江南,孙策则奉袁术之命,渡江与刘繇争斗,是以结怨。”
刘协心中一惊。
鲁肃一句话带过,但其中却大有深意。
刘繇被朝廷任命为扬州刺史,却是为了牵制袁术,策应袁绍,这是朝中有人拉偏架啊。
他夺回大权这两年没有经手过类似的诏书,也想不起来刘繇是什么时候出任扬州刺史的,刘繇应该是之前被任命的,到时候查一查是谁在暗中推动。
不过这样一来,倒是可以对孙策放心了。
以目前的形势来看,他别说全取江东了,能守住吴郡、会稽就算不错。
“朝廷已经任命袁术为扬州牧,孙策自然应该听从袁术的命令。袁绍来攻,孙策会渡江助阵吗?”
“会,但无济于事。孙策兵力既不足,又缺战马,无法与袁绍争于江淮。”鲁肃说道:“最大的可能是接应袁术退往江南,据江而守。若刘繇响应袁绍,接应袁绍渡江,则吴郡、会稽只怕也守不住。是以,臣附议子扬之计,请朝廷招抚荆州。荆州在侧,刘繇自顾不暇,袁绍不敢轻易渡江。”
刘协一愣,怎么又绕回来了?
这两人一唱一合,这是非要朝廷赦免刘表,招抚荆州不成啊。
他狐疑地看看鲁肃,又看看刘晔,笑道:“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你们在路上已经商量过这件事?”
“回禀陛下,兼而有之。”刘晔笑道:“臣与子敬商议,都觉得朝廷若能招抚荆州,不仅可以迅速平定江东,还能逼降益州。有荆州、益州的赋税,再加上陛下的仁政,不出十年,大汉必能中兴,王道可致。然后东南出海,西北通商,大汉声威可至万里之外。”
他与鲁肃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道:“我等不远千里则来,正是希望攀陛下龙鳞,建功立业。”
刘协眉梢轻挑,微微一笑,举起酒杯。“当如尔等所愿。”
“谢陛下。”刘晔、鲁肃举杯,大声谢恩。
——
接风宴结束,刘协命人安顿刘晔、鲁肃,自己回到后帐。
他双手抱在脑后,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回想着刘晔、鲁肃的建议,以及其他人当时的神情,心中有些苦涩。
很显然,他如果不做出改变,将不可避免的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接受刘晔、鲁肃的建议,招抚荆州,反对的力量会更大,到时候从朝廷到州郡,恐怕没几个人会支持他的决定,关中度田也会无疾而终。
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
显然不是。
但逆流而上,结果未必是成功,更可能是失败,而且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这样的例子很多,近的是王莽,还有……太祖。
以太祖能力之强,强行改革的结果都是重大灾难,我凭什么一定能成功?
我只是开挂而已,又不真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圣人。
“陛下,想什么?”荀文倩走了进来,坐在床边,用扇子为刘协扇风。
金城并不热,晚上也没什么蚊虫。
“你觉得热吗?”刘协问道。
荀文倩愣了一下,看看手中的扇子,不禁哑然失笑。
“习惯了。儿时在家,一到夏季,颍川就又湿又热,蚊虫还特别多,阿母就会手持蒲扇,哄我入睡。到凉州两年,其他东西都改了,唯独这个习惯改不过来,尤其是有了阿泰之后。”
刘协心中一动,豁然开朗。
荀文倩才二十岁,就已经有些习惯改不过来了。刘晔、鲁肃都是年近而立的人,又怎么可能一下子转过弯来。
我最大的优势不是两千年的知识,而是年轻啊。
我才十七岁,就算再活六十年,也能熬死绝大多数反对派。
第599章 百年树人
持久战并非被动等待,而是主动创造条件,持之以恒的努力,潜移默化,滴水穿石。
成年人习气难改,年轻人才是未来。
刘协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可用的人才,诸葛亮的名字第一时间浮出水面。
这无疑是目前为止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聪明,务实,没有人脉背景。
带他来的周忠勉强可以算,但问题不大。
“陛下,陛下?”荀文倩轻轻地推了推刘协,将刘协从畅想中惊醒。
“何事?”
“你在想什么?”荀文倩的神情有些窘迫。“笑得……好奇怪。”
刘协回过神来,哈哈一笑,伸手将荀文倩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我在想一件大事,关系到大汉未来国运的大事。”
荀文倩伏在刘协结实的胸口,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莫名的安心。
“陛下思虑深远,自是好的。只是眼前的麻烦也要解决,不宜置之不理。妾这两天总听身边人说起山东的战事,怕是大臣们都已经急了,只是不敢进谏。”
皇后、贵人们的安全都由羽林女卫负责,女卫们又大多是官员、将领妻女,对重大的朝政并不陌生,讨论也是常有的事。刘协并不反感,也不反对伏寿、荀文倩向他转达一些信息。
这和后宫干政是两回事,决定权最终还在他的手上。
“都怎么说?”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荀文倩的眼神清澈。“有的人想立功,恨不得陛下立刻挥师东出。有的人担心家乡受灾,希望陛下以和为贵,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
刘协差点没笑出声来,但他训练有素,忍住了。
“你的看法呢?”刘协拨弄着荀文倩耳边的头发。
荀文倩转过头,头发拂过刘协的胸口。她静静地看着刘协,眨了眨眼睛,露出一抹苦涩的浅笑。
“作为颍川荀氏的一员而言,妾当然希望陛下能招袁绍入朝,弭兵休战。毕竟荀氏分属敌我,袁绍败了,必定有人成为牺牲。若能讲和,他们能为国效力,于公于私,都是最好的结局。陛下可能不清,妾的三伯、四伯名声虽不如妾父,能力却不弱,尤其是三伯,文武兼备,类于公达。”
刘协想了想。“你说的是荀衍、荀湛?”
“是的。”
刘协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此时此刻,荀文倩刻意提起这两个人,其实已经说明了问题。
荀氏对袁绍不看好,准备全面脱离了。
但他不必急着表态。
荀氏在朝中的影响已经很大,再那么迫切的招揽荀衍、荀湛入朝,边际效益递减,不利影响却会增加,并非上策。
荀衍、荀湛迟早会来,除非他们想为袁绍陪葬,他大可不必着急。
“作为贵人呢?”
“作为贵人,妾知道招抚袁绍绝非治本之策,而且也不可能。”荀文倩收回目光,神色不变。“袁绍已经被冀州人牢牢缚住,战与和,恐怕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冀州人强横,不仅容不下汝颍人,将来也会容不下其他人。得地越广,内耗越深,譬如饮鸩止渴,饮得越多,死得越快。”
刘协想起了刘晔的预测,不禁暗自赞叹。
不愧是荀彧的女儿,能培养出陈泰的女人,简直是个女谋士。
相比之下,伏寿远不如她。
“还有呢?”刘协又道。
他听得出荀文倩意犹未尽,只是在看他的反应,再决定说与不说。
“然后陛下挥师东出,如秦灭六国一般荡平山东,势如破竹。当然,妾如此比喻并不合适。陛下是天子,山东只是诸侯,并非秦与六国的关系。只是山东久战,人力、物力损耗殆尽,陛下不得不行休养生息之政,少则二三十年,多则五六十年,然后才能东征西讨,开拓四夷。”
“可是朕那时候已经老了。”刘协点了点荀文倩的鼻尖,轻声笑道。“对吧?”
“陛下不会老。”荀文倩脸色微红。“可是妾肯定已经老了,未必能看到陛下横行天下的伟业。”
“你也许看不到,但阿泰一定能看到。”刘协幽幽说道:“而且他还是这份伟业的重要参与者。”
荀文倩转了转眼珠,轻声笑道:“那样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