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得不出兵了,哪怕是象征性的。
但此次东出,是第一次用兵山东,象征性的救援会打击士气,让人怀疑朝廷中兴的虚实。
如果有可能,当然还是要认认真真的打。
只是现在准备不足,这一战并不好打。
刘协想了好一会儿,说道:“袁绍出兵徐州,会不会有急于求战的意思?”
“应该会有。现在决战,肯定比将来再决战更有利。”贾诩想了想,又道:“袁本初应该也快五十了吧?人到半百,精力难免不足,指挥大军作战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尤其是他那样的高门子弟,以名士自居,不肯习武强身的。如果再有服食求仙的习惯,五十以后便是暮年,朝不保夕。”
刘协哑然失笑。“既然如此,那先生就准备一下吧。新来的刘子扬、鲁子敬都是大才,但急于建功,可能会激进一些,需要先生降服之。”
贾诩拱手道:“不敢。在陛下面前,再烈的野马也会成为骏马。”
——
贾诩告辞之后,刘协第一时间找来了蔡琰,询问是否有守城三月的制度。
蔡琰身为令史,在刘协身边的人才渐渐多起来之后,已经不负责起居注的记录,将精力集中在学问研究上,与刘协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
接到口谕后,她仔细想了想,说好像有这么一条,但她并不确定。
当初蔡邕写相关志书时,她年纪还小,记得不全。现在手边也没有文本,所以不能肯定这一条是成文的制度,还是习惯,又或者是某一次诏书里确定的条令。
理论上说,只要是有正式文书确认的,都可以算是制度,未必是成体系的律法条文。
这也是朝廷需要通晓典章制度的老臣的原因所在,一般人根本记不清那些。
刘协随即命人请来了周忠。
周忠返朝后,自免豫州牧,暂以光禄大夫的身份留在行在,原本只是养老的虚衔,现在却有了参赞的实际意义。
周忠确认了贾诩的说法,并做了修正。
具体的时间不是三个月,而是一百天。不是本人无罪,而是不牵连家属。当然不牵连家履本身就有不追究守城将士本人的责任,至少是罪不至死,尤其是对普通将士而言。
刘协顺势问了周忠一个问题:“刘玄德能守住彭城百日吗?”
周忠几乎不假思索的说道:“只要他想守,肯定能守百日。”
“卿如此有信心?”
周忠郑重地点点头。“刘玄德虽名声不著,不为高门豪族所重,却颇得庶民之心。袁本初上次南下,一路势如破竹,各地豪族响应,但庶民却不见得欢喜。而且袁曹本一体,曹操屠城,袁绍也会受到牵连,为庶民所恨。但凡刘玄德能奉陛下诏书,一心守城,百日不足虑。”
第602章 喜极而泣
周忠提到曹操屠城的恶劣影响,刘协不能不予以重视。
之前诸葛亮就提过一次。
现在曹操不再是袁绍的别部,而是朝廷委任的兖州牧,驻守陈留、颍川。大军东出,曹操理所当然的是前锋主力之一。
但屠城的性质恶劣,影响很大,这次又是打着增援彭城的旗号,曹操置身其中显得不合时宜,对朝廷的正义性有明显的影响。万一再发生恶性事件,势必会被袁绍加以利用,大造舆论。
朝廷以并凉为主力,本身就很容易引起山东百姓的反感,他不得不谨慎一些。
“卿所言有理。”刘协先肯定了周忠的意见,随即又问了一句。“卿由关中来,对驻守关中的西凉诸将如何印象如何?依卿之见,谁堪当大将,率兵东出?”
周忠心中一喜。说了这么久,天子终于同意出兵山东了。
可是一听天子的问题,他又皱起了眉头。
说实话,他对关中诸将一个也不满意。别的不说,仅是凉州这个籍贯就让人没什么好感。谢广、夏育都是郭汜的旧部,韩遂也是曾经的叛逆,让他们统兵东出,于名理不顺。
周忠想了半晌,抬头问道:“陛下……何不自将?”
刘协心中暗笑,脸上却不动声色,反而露出一线无奈。“朕何尝不想自将。只是凉州初定,教化尚未成功,朕若离开,岂不是前功尽弃?”
“教化可以托付给别人嘛。”周忠不紧不慢地说道:“纵使陛下重视凉州,不惮其劳,也可以托付老成之人,使其按陛下所定制度行事,不得轻易变动即可,何必亲历自为。”
周忠抬起了眼皮,抬起轻抚胡须,嘴角带笑。“莫不是陛下找不到信得过的人?”
刘协也笑了,迎着周忠的目光。“凉州民风彪悍,易动难安,不比山东。别的不说,韦端离任后,如今连一个合格的凉州刺史都找不到,朕如何能放心?”
周忠一时语塞。
他本想将刘协一军,示意刘协要信任大臣,不能大权独揽,应该将凉州交给其他人,自己领兵东征。可是听了刘协这个问题,他倒不好回答了。
凉州刺史不好做。韦端是如何离任的,他略知一二。天子明明是不想设置凉州刺史,好让杨修放手施为,谁愿意担任凉州刺史?
他也没这勇气。
刚刚自免豫州牧,现在又毛遂自荐为凉州刺史,实在说不过去。
周忠眼皮眨了眨,又道:“敢问陛下,什么样的人才是合格的凉州刺史?”
“说起来也简单,文能教化,武能镇边即可。”刘协竖起一根手指。“归根结底,不过一个仁字。”
周忠眉头轻挑,神色凝重起来。作为儒家门徒,周忠自然重视仁,但仁这个字很常用,含义也很多。不仅儒家重仁,墨家、黄老都重仁,他不清楚天子所说的仁究竟是什么意思。
观天子所行,他对法家的推崇似乎更重于对儒家的推崇。
“敢问陛下,这仁……是夫子所言之仁吗?”
“是,又不止是。”
周忠脸色微变,稍作沉吟后,起身离席,郑重其事的躬身施礼。“臣愚钝,自以为夫子所言之仁无所不包,不知其余。敢请陛下详言。”
刘协打量了周忠片刻,眉头紧皱。
在战场上,周忠的战斗力不值一提。到了朝堂上,一提到圣人、夫子,他又满血复活了。
“卿且安坐。”刘协摆摆手,神情稍冷。“朕无意与卿辩论。朕击败李傕、郭汜,再败鲜卑,也不是凭借圣人之言,而是将士用命,万众一心。”
周忠愕然,抬起头,看着刘协。
他没想到刘协会说得这么直白,一点掩饰也没有,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是严辞驳斥,还是抗言直言,又或者是好言相劝,循循相诱?
“夫子还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无。”刘协哼了一声,自嘲道:“推而论之,凉州虽有天子,不如无君之山东。既然如此,卿又何必多事,让山东无君之日久一些又何妨。”
周忠额头沁出一层冷汗,随即又凝聚成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伏地再拜,头在地上叩得咚咚作响。“陛下,山东百姓闻陛下之大捷,无不翘首以盼,期陛下东征,解民于倒悬,何尝有无君之心?臣昧死,敢请陛下收回此言,免伤百姓思汉之心。”
“是么?”刘协嘿嘿笑了两声。“朕大捷半年有余,何尝收到山东州郡一份贺表。”他抬起手,拍了拍案上的一堆奏疏。“倒是请诏弭兵,召袁绍入朝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令人目不睱接。朕倒是想请卿猜一猜,都是什么样的人,会对袁绍如此维护?”
周忠不敢说话了,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浸湿了衣衫。
他听出了天子的不满,甚至听出了天子的杀意。
他意识到一个问题。眼前的天子虽然年少,却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主,而是手握十万并凉精锐,能让吕布、韩遂之流俯首称臣的雄主。真要惹恼了他,不顾一切的挥师东征,山东州郡必将迎来一场浩劫,大部分刺史、州牧、郡守都难逃一死。
从董卓乱政以来,真正把朝廷还当作朝廷的山东州郡可没几个。
“好了,起来吧。”刘协一声叹息。“卿也是做过豫州牧的人,应该知道垂拱而治这种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你做不到,朕也做不到。经籍要读,前贤之言要听,但该做的事还得做,不是人手一部《春秋》就能天下大治。”
周忠起身,刚要解释几名,刘协又幽幽地说了一句。“狄山不能守一障,向栩不能退一兵。若有人还觉得通晓经义就能治国,不妨想想狄山、向栩。朕刚刚击溃西部鲜卑,正缺人守边,多多益善。”
听了这话,周忠心里发虚。手臂一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以脸抢地。鼻子酸痛,眼泪不由自主的涌了出来。
刘协上前将周忠扶起,见周忠涕泪横流,不免诧异。
“卿这是……”
周忠窘迫不堪,结结巴巴地说道:“听陛下一席言,臣茅塞顿开,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第603章 因时而变
刘协命人取水来,让周忠洗脸,重新入座。
周忠调整了情绪,再次坐在刘协面前时,态度温顺了许多。
刘协坦言,他对之前的几任凉州刺史都不满意。甚至可以不客气的讲,没有一任凉州刺史是合格的,包括赫赫有名的卧虎张则在内。
好的不过恩威并施,勉强保持凉州安定,差的则贪墨敛财,中饱私囊,根本不管凉州安定与否。
不仅凉州刺史如此,郡太守也不例外。
真正能将凉州看作大汉的一部分,将羌人、汉人都看待朝廷子民,用心教化的屈指可数。
虞诩、傅燮算是其中的翘楚,可惜皆不得善终。
“这样的能臣不能位至公卿,是朝廷的损失,也是公卿的耻辱。”刘协冷笑道:“将来著史,少不得要记一笔。”
周忠打了个寒颤,脸色有点发白。
天子一句可能只是赌气的话,不知道多少名臣的身后名将受到影响。
他本该进谏,请天子谨慎一些,不要意气用事,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只能暗自着急。
忽然之间,他有些理解了孝武朝大臣的心态。
遇到这样的一个雄主,绝非大臣之福。公卿固然令人艳羡,能不能善终却是个疑问。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对刘协提出的问题,周忠都没能给出满意的答复。他不知道谁能胜任凉州刺史,也不知道除了天子之外,谁能指挥并凉大军东征,却不会控制不力,造成大量无辜伤亡。
周忠心中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最后,刘协问了一句:“令郎有意入仕吗?”
周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如蒙陛下不弃,愿为朝廷效犬马之劳。”
“说说他的履历。”
周忠不敢怠慢,立刻将儿子周昉的履历简单说了一遍。
刘协听完,点了点头。周昉好游侠,武艺应该不会太差。有随孙策、周瑜作战的经验,指挥小规模人马作战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
“朕要调阎行回金城,缺一个将领坐镇西海,他吃得了苦吗?”
周忠有些犹豫,却还是咬咬牙,拱手谢恩。
西海太远,而且汉羌混居,其实并不是理想的仕途起点。只是天子有意,他也不敢推脱。
西海是天子推行教化的试点区域,连皇后的兄长伏雅都被派了过去,他的儿子有什么理由不去?一入仕就能在这么重要的地方任职,是天子对他的信任和器重,他不能不识抬举。
辞别天子之后,周忠回帐,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周昉。
周昉倒是很满意。随周忠到行在数日,他最关心的就是能不能入仕,又能有什么样的起点。能够跳过为郎的阶段,直接外放,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
至于吃苦什么的,他倒不是很放在心上。
现在不吃苦,难道像袁术一样做个纨绔,等人到中年再吃苦?
周忠见状,心情更加失落。
儿子大了,不听话了,理解不了老父亲的一片苦心。
他能做的,只是再三告诫周昉。可以和羌人往来,不准纳羌女为妾。
庐江周氏是有门户的,家里容不下腥膻之妇。
——
刘协很快就召开朝会,商议东征的事。
除了贾诩、马腾、周忠的年龄比较大之外,与会的多是青壮,四十以上的都不多,大多是二三十岁,朝气蓬勃,意气风发。
蔡琰、马云禄等人列席会议,坐在一群男子之中,份外显眼。
对于天子是否要亲征,意见较为统一。几乎所有人都认出这么重要的战事,非天子亲自指挥不可,否则诸将争功,势在难免,而凉州将士一旦失控,也必然会造成无辜杀伤,影响天子平定天下的正当性。
对于凉州刺史的人选,意见比较多。有的建议让韦端复任——韦端一直在行在,也没什么事,有的推荐周忠,有的则建议另外挑选合适的人选。
说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个公认的合适人选。
原因和刘协之前提过的一样,凉州与其他州不同,教化的责任非常重。如果能做到汉羌无别,百姓安居乐业,凉州就是朝廷稳固的根基。如果不能做到,天子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凉州将再次成为叛乱之源,前线也可能因此军心士气不稳。
争执不下之际,王异有些怯怯的举起了手。
一瞬间,无数双目光看向了她,无数人面露诧异之色。有几个年轻人则看向了坐在人群中的赵昂,眼神调侃,眉毛像是在跳舞。
虽然没有明确关系,但赵昂对王异有意却不是秘密,不少人都将王异当作了赵昂的未婚妻。
赵昂猝不及防,手足无措,比王异还要窘迫。
虽然女子从军入仕虽然已经有不短的时间,可是大部分人还是觉得这只是天子提倡所致,真正能够从军、做官的女子毕竟是少数,不过是新政的点缀而已。
如果王异要在朝议上发言,未免不自量力,而且有失礼之嫌。
面对无数目光,王异也窘得面色通红,几次想放下手,却还是坚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