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哪里能找到《论衡》这部书?”
“据说太学书坊正在准备,什么时候能印行,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最近争鸣得厉害,大部分人力、物力都要用在印邸报上,肯定会耽误《论衡》的进度。足下若是想看,不妨去找虞祭酒,他应该有一份文稿。”
“多谢。”毛玠说道。
他本来也有计划去拜访虞翻,现在更有理由了。
——
毛玠与荀谌商量了一下,再次由荀谌出面,请求到讲武堂拜访虞翻。
这一次,天子松了口。
事不宜迟,荀谌、毛玠立刻出了长安城,直奔讲武堂。
来到昆明池边,他们就看到了矗立在阿房宫旧址上的讲武堂。与太学的诸堂一比,他们不禁感慨。
祢衡说得没错,天子没有用武力平定关东,而是让天下贤良齐聚太学,以辩论的方式来决定朝廷如何实现王道,甚至还让荀谌那种明显是为拒绝度田找理由的文章印行天下,简直是莫大的仁慈。
以朝廷现有的实力,山东士大夫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苦笑。
不来长安,如何知道真正的形势?山东士大夫坐井观天,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他们只知道西凉兵凶狠残暴,是和秦军一样的虎狼之师,却不知道在天子的教化之下,西凉兵已经超过了凶狠残暴,战斗力甚至比秦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稍有用兵常识的都知道,越是训练有素,越是有军纪,战斗力最强。
由古至今,谁会比天子更注意训练,更注意军纪,甚至要专门建了一座讲武堂来教化将士。
“友若,论讲之后,你还是尽快回冀北吧。”毛玠说道:“大势所趋,勉强无益,何必伤及无辜呢?”
荀谌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根本不打算等到论讲结束,见完徐庶之后,他就打算离开长安了。
劝袁谭称臣,促成冀州真正的回归,平定辽东后,再踏上西征之路,不比现在强么?
西域广大,天子无法直接控制,大概率要封王的,机会不要太多。
两人来到堂前,递上名刺。
一会儿功夫,里面走出一个年轻人来,快步走到荀谌面前,躬身一拜。
“徐庶见过荀君,见过毛君。”
荀谌笑着向毛玠介绍道:“孝先,这就是徐庶。你可能不知道他,但你应该听过另外一个名字,徐福。”
毛玠一愣,盯着徐庶看了又看。“原来是你啊。听过,听过,典韦多次提过你。”
说到典韦,徐庶也来了精神。“他还好么?”
“他随曹侯去了北疆,现在怎么样,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曹侯很信任他,常随左右。”
寒暄了两句,徐庶引着他们走进讲武堂。
荀谌直言不讳,问起了徐庶报考讲武堂的原因。
徐庶有些意外。“我本以为荀君不会再问这个问题。”
荀谌一愣,随即笑了。“你也看到了我那篇文章?”
“看到了,讲武堂的人都看到了,对荀君的卓见深表赞同,都说颍川荀氏果然与众不同,代有贤人,将来必能兴盛。”
“是么?”荀谌心中欢喜,却还是谦虚道:“我可是被骂得不敢在太学多留,只能躲到长安城中。”
“哈哈哈……”徐庶大笑着扬扬手,不以为然。“当年叔孙通为汉家制礼,有鲁国儒生斥之不合古,叔孙通谓之鄙儒。如今之儒生,亦不乏此等人,只知固守章句,不知学问当因时而变,只认百姓,不认万民,因小利而忘大义。荀君不必与这等人一般见识,待其自灭。”
第772章 弃虚求实
听到鲁国儒生几个字,荀谌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孔融,突然轻松了许多。
仔细想想,孔融还真是对不起圣人血脉。枉有早慧之名,除了登李膺龙门之外,根本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迹。
他只会批评,却无所建树。
“你考入讲武堂,是诸葛亮的建议吗?”
“算是吧。”徐庶淡淡地说道:“以前不肯读书,是因为以我的家世,恐怕也难以读书入仕,转而习剑。现在不愿读书,则是觉得圣人之道未必在书本之内,不如从军,既能谋生,也能开拓视野。所以诸葛亮一说,我便应了。”
荀谌眉头微皱。“元直,圣人之道固然未必尽在书中,但典籍却是圣人所传,乃是求道的门径。不读书,如何知道?”
徐庶回头看看荀谌。“刘表既是宗室,又是名臣之后,本人也学问渊博,堪称大儒。荀君觉得他知道吗?恕我直言,真正以读书知道的人,我没见过,倒是看到不少迂腐之辈,甚至是伪君子。”
荀谌反唇相讥。“讲武堂虞祭酒是迂腐之辈,还是伪君子?”
徐庶咂了咂嘴,神情有些尴尬。
一时不慎,说得太绝对了,被荀谌抓住破绽,反倒无法应对。
“如果你想拜访的是读书人虞翻,那你就来错了,现在就回头还来得及。”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有如在耳边一边。
荀谌停住脚步,抬头一看,只见前面的楼上有一人凭栏而立。中等身材,面容清瘦,眉宇间毫不掩饰傲气。
徐庶连忙说道:“荀君,毛君,这就是虞祭酒。”
荀谌心中不喜,拱手道:“那敢问足下是什么人?”
虞翻轻笑一声。“度田只是行王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王道。读书也是求道的办法之一,本身并非求道。同样的道理,你明于彼而拙于此,着实令我惊讶。”
荀谌顿时面红耳赤。
虞翻用他的文章来反驳他的观点,这可比他利用徐庶的一时失言来堵徐庶高明多了。
如果说徐庶只是鲁莽,那他就是虚伪,至少是不懂装懂。
即使如此,荀谌还是反问道:“不读书,如何求道?”
“三皇五帝读什么书?”
“三皇五帝乃是圣人,生而知之,自然不用读书。可是圣人不常有,普通人不读书,岂能知道?”
“天高地卑,日月经行,寒来暑往,风鼓雨润,道在其中,何必读书?如今太学嚣嚣,群言鼎沸,守私利而忘公义,惧战乱而不治其因,逞小智而拒大道,是他们读的书有问题,还是他们自己有问题?”
荀谌语塞,血往脸上涌。
毛玠拱手施礼。“陈留毛玠,见过祭酒。未落席而受祭酒之教,幸甚。”
虞翻转头看向毛玠,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毛君虽然迂腐了些,却能安贫乐道,不违本心。能与毛君一见,也是我的荣幸。元直,请毛君登堂。”
“喏。”徐庶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有些尴尬。
虞翻只请毛玠登堂,荀谌怎么办?
“祭酒?”
虞翻淡淡地说道:“我不是读书人,我只是求道人。荀君若是问道,不妨一起来。若是谈经论典,恕虞某无暇奉陪。”
荀谌苦笑,摇摇头。
当初荀文倩就提醒过他,虞翻是狂生,不能以常理计。现在一见,果然如此。真要与他计较,丢脸的还是自己。
“谌虽愚钝,不知道,但能听祭酒与孝先论道,自然也是要听一听的。”
“那就来吧。”
徐庶大喜,躬身相邀。
荀谌、毛玠登堂,上了楼,来到虞翻面前。
荀谌看了一眼正堂。
刚才在楼下时,他只听到虞翻的声音。现在上了楼,才发现楼中人不少,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却几乎没有声音。
大堂正中央,摆着一个木架,架上有大大小小的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有一个球,似乎还可以滑动。几个人围着木架,正轻声商量着什么。
“这是……”
“浑天仪。”虞翻伸手示意,请他们入座。
荀谌却没有坐。“是洛阳的浑天仪吗?看起来……不太像。”
“你见过洛阳的浑天仪?”
“见过。我不仅见过张衡所制的浑天仪,还见过贾逵所见的浑天仪。不过都与你这个不太像。”
“我们做了些许改进。”
“些许?”荀谌表示怀疑。
虞翻笑了,却不再说,只是示意荀谌、毛玠入座。
见荀谌疑惑,徐庶说道:“荀君,我讲武堂研究星象,不是为了预测吉凶,而是为了军事。”
荀谌会意,涉及到军事秘密,虞翻不肯多说也就自然了。
入座之后,虞翻开门见山,直接表达了对荀谌那篇文章的态度。
一方面,他欣赏荀谌务实的态度。
问题最终是要解决的,讨论也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讨论,讨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天子举行论讲,是希望能群策群力,最终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再写一部《盐铁论》或者《白虎通》。
推行农学,至少是一个务实的解决办法。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荀谌避重就轻,诚意不足。
推行农学是好事,加大对农学的研究也的确有可能提高粮食产量,为解决人地矛盾提供方案。但农学研究不是短时间内能实现的,度田却是最便捷的方法。
重农学,却反对度田,等于舍近求远,避开了真正的矛盾。
所以,这篇文章虽然有可取之处,本质上还是阳奉阴违,表面不一。
荀谌心中发虚,脸上却有些挂不住。
“依祭酒之见,又当如何?以大兵驱之,强行度田?”
虞翻笑而不答。“荀君来太学有些时日了吧?”
“大约半个月。”
“哪天起程回冀州?”
荀谌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冀州?我还打算参加论讲呢。”
“太学论讲虽未举行,但会有什么意见,无非那么几条。你如果真能通过辩论得出结果,未免想当然。退一步说,就算最终证明了唯有度田才是最佳办法,山东就能接受度田?”
荀谌、毛玠心中一紧。
虞翻身为讲武堂祭酒,有这样的态度,显然不是好事。
这说明朝廷——至少有一部分人——根本不相信论讲能解决问题,还是倾向于用兵。
但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虞翻说得对。
辩论是为了解决问题,但辩论本身并不能解决问题。就算最后能取得一致意见,认为度田势在必行,山东士大夫就会接受度田吗?
不可能的。
“这么说……大战难以避免?”毛玠说道。
“也不尽然。就算要战,也不是所有人都会顽固到只能兵戎相见、玉石俱焚。”虞翻转头看向荀谌,嘴角带笑。“荀君,你说呢?”
第773章 人各有志
荀谌瞬间就听懂了虞翻的意思。
袁谭没必要玉石俱焚,汝颍系更没必要玉石俱焚。
土地是冀州人的土地,本来也没他们的份。为了冀州人的土地,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上汝颍人的前程,这绝非明智之举。
与皇权正面对抗的结果,他们已经试过一次,结果有目共睹。
在胜负已分的情况下,明明朝廷表达了足够的诚意,还要负隅顽抗,无异于自取灭亡。
荀谌心中的纠结涣然消解,整个人也变得轻松起来。
“祭酒言之有理,受教了。”
虞翻笑了,转头对毛玠说道:“毛君何以得知王仲任与《论衡》一书?”
毛玠随即将自己认识薛综的经过说了一遍。
虞翻恍然,随即命人取来书稿,摆在毛玠面前。“这是我手抄的书稿,上面有些批注是少年时所作。浅陋之处,还请毛君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