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道天下 第416章

作者:庄不周

某种程度上,这可以看作天子履行了诺言,给了荀彧足够的自由,让他去探索实现王道的办法。

当然,荀彧也因此承担了极大的压力。

如果能在农学上有所发现,大幅度地提高产量,在不度田的前提下也能解决百姓的温饱,是否可以认为王道实现?

孔融、崔琰听完,大感兴趣,追问了一些详细情况。

荀谌见过石韬之后,对农学就不太感兴趣,所以也没加以宣扬。孔融、崔琰也对石韬考农学堂不以为然,从来不屑于提及。此刻被逼无奈,病急乱投医,意外发现这竟然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至少有一定的可行性。

唯一的问题是,农学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突破?

崔琰抚着胡须,思索片刻。“可以申请试行,首先表明一下态度嘛。”

孔融也说道:“没错,就当是缓兵之计,也是好的。友若,颍川人杰地灵,文若又在河东推行新政,不如就由你来写这篇文章吧。”

荀谌瞅了孔融一眼,有些不屑。但他没有拒绝,答应了下来。

就在崔琰的房中,荀谌铺纸研墨,写了一篇文章,主张提倡农学,增加产量,以解决粮食不足的困境,缓解人地矛盾。

他提出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有力的理由。

就算度田,也只能解决一时问题,不能治本。只有提高粮食的产量,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如果天下不缺粮,粮价就能保持平稳。就算拥有再多的土地,获利也有限,兼并的问题不解自决,岂不比强行度田更好?

文章写完之后,孔融等人传看,又提了一些意见。

孔融最后又说了一句:“友若,汝颍的年轻人最多,推崇屯田的也不少,不如就让他们去研习农学吧。”

荀谌没好气的瞪了孔融一眼。“我荀氏子弟有从政的,也有从军的,就连入宫为贵人的女子都到印坊里做事,难道还不够?儒门值此生死存亡之机,你身为圣人之后,难道只会说人,自己就不肯做些事?”

孔融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年近半百,是去学农,还是从军?”

荀谌忍不住发作道:“你少年成名,读了一辈子书,却一事无成,还真是令人欣慰。天下读书人若是都像你一般,儒门岂能不兴。”

孔融面红耳赤,勃然大怒,起身便欲争论。

崔琰见状,连忙拦住。

毛玠也劝阻荀谌。大家本是同道,不可自相攻击。孔融老了,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荀谌却还年轻。若是孔融发生冲突,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荀谌自知失态,顺坡下驴,拿起文稿告辞。

毛玠匆匆与崔琰打了个招呼,跟了出来。

夜色已深,月色清冷,荀谌发热的脑子也渐渐冷静下来。他与毛玠并肩而行,不由得一声叹息。

“孝先,当初圣人有教无类,门下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道德有颜渊,统兵有子路,行商有子贡,施政有子宰,皆是一时之远,非徒有文学之辈。如今儒门独尊三百年,怎么只剩下这些无能之辈?百年之后,我等见圣人于地下,真能问心无愧吗?”

毛玠看看荀谌,心中一声叹息。

——

第770章 为天下先

荀谌又花了半夜时间,将文章改定,誊写一遍。

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书坊,找到了荀文倩,希望荀文倩能出面,让许靖等人先审他的文稿,抢先印行。

邸报能发的文章有限,如果排队等候,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这篇文章要抢在祢衡的文章发表之前更有意义,否则等祢衡的文章一发,他再说什么,都很难超过祢衡。

看完文章,荀文倩很欣慰。“伯父此文,将开一代风气之先。百年之后,汝颍士人将称颂伯父的英名。”

荀谌哭笑不得。“文倩,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说这些来哄我。”

荀文倩眨眨眼睛。“我能问伯父一个问题么?”

“你说。”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

荀谌眼神闪烁,若有所思。

荀文倩不仅是他的从女,更是天子身边的贵人。她曾随天子巡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是天子身边唯一的女人,朝夕相处。

耳濡目染之下,她受天子影响很深,也对天子了解更深。

她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天子的态度。

汝颍何以成为天下党人的魁首?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有一点不可忽视。

汝颍——尤其是颍川——地少人多,仅凭耕种无法满足生存需要,所以很多人拼命读书,追求入仕。早在西京时,颍川人入仕的就多,到了光武皇帝定都洛阳,颍川近水楼台,在仕途上的优势更加明显。

云台二十八将中,有七人出自颍川,与河北、南阳鼎足而立。

为什么汝颍的党人最为激烈?

因为汝颍不仅士人多,而且在朝堂上的声音大。如果能将权力从皇帝、宦官、外戚中夺过来,汝颍人的收获最丰厚。

说到底,还是利益。

如今天子有意放权,宦官被灭,短时间内看不到复兴的希望,外戚则形同于无,党人的目标实际上已经实现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与天子合作,而不是争斗。

在袁绍受挫之后,党人拥立属于自己的天子已经不切实际,与天子合作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官位少,而士人多。

别的不说,现在聚集在太学的贤良文学就超过了朝廷的官职数量,而这些人不远千里的赶到长安来,绝不仅仅是为了辩论,绝大多数人还是希望能谋个出路。

都做官是不可能的,朝廷没那么多官职。

鼓励一部分人学农、学工甚至学商,鼓励一部分人从军,就成了一个可行的方案。

这也许就是天子的方案,只是他没有宣诸于口,需要一个人来提出。

荀文倩希望他成为这个人,代朝廷发声。

他写这篇文章本是无奈之举,又似乎抓住了一个机会。

事实上,荀彧父子和荀攸的选择,已经在践行这一点。

“我试试?”荀谌说道,心里却有些犹豫,有些抗拒。

荀文倩点头道:“士不可不弘毅。但凡有利国家,虽千万人,吾往矣。伯父敢为天下先,令人钦佩。”

荀谌尴尬地摇摇手,示意荀文倩不必再说了。

他承受不起,也不想为天下先。

荀文倩随即命人将荀谌的文章送往宫中,并附上了一封亲笔信,说明情况,并希望为荀谌、毛玠申请进出同文馆的腰牌。

刚吃过午饭,荀文倩就收到了天子的回复。

天子对荀谌的文章很满意,在上面批了两个字:甚好。

虽然没有说要不要发,但有这两个字的批复,许靖三人没敢多说什么,合议之后,将荀谌的文章插队,立刻排版。

晚饭之前,荀谌就看到了散着油墨香的清样。

看着自己的名字,荀谌一声轻叹。

“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

在孔融、崔琰等人的推波助澜下,荀谌的文章一经发布,便在太学诸生中引发了轰动。

有人骂荀谌胡说八道,劝士子去耕种、养猪?亏你想得出来。做这些事何必读书,何必不远千里地赶到长安来?

你荀氏子弟怎么不去学农、学工?

也有人觉得荀谌说得有些道理。

民以食为天,户口渐多,土地却增加有限,度田只能救一时之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粮食的问题。如果学农能够提高粮食产量,效果未必比度田差,而且不会引发激烈的冲突。

如果能培育出安期生的巨枣,不仅能解饥,还能长生,岂不妙哉?

论声音,反对派的声音无疑更大。

但支持派的声音也不小,而且行动更迅速。尤其是那些没什么人脉,觉得自己仕途希望不大的人,到农学堂参观了一番之后,颇有些心动。

别的不说,农学堂管饭啊,还有宿舍可住,能节省不少开支。

报考农学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连带着无人问津的商学堂、工学堂也受到了影响,不断有人上门打听情况。

太学吵得热闹的时候,荀谌却离开了太学,搬到了长安城里,就在金马门外租了一个院子,和同文馆面对面。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荀谌、毛玠换上整洁的衣服,来到同文馆。查验了腰牌之后,他们走进了同文馆的藏书室。

藏书室很宽敞,摆满了书架,书架之间有宽大的木案,木案上有笔墨纸砚,既可以翻译,也可以抄录。只不过译出来的文章还没有印行,大部分都是孤本,所以来看书的人并不多,大部分还是负责翻译的人。

询问了里面的人员,荀谌、毛玠各找了一部已经译好的书,在案前坐了下来,各自研读。

荀谌看的是一部地理书,据说荀恽、轲比能现在就在附近。

毛玠本来想找上次看到的文稿的其余部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文稿都在荀文倩手中,大部分还没有译完。无奈之下,他找了一部类似的书籍,据说是那个作者的学生所著。

名字很奇怪,叫《工具》,毛玠一开始还以为是工医之书,后来才知道是专门讲如何辩论的。

但这篇文章的译者水平显然不如荀文倩,译文很别扭,很多地方语义不通,看得毛玠头大,读了半天,也没读懂几百字。

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见毛玠几次废书而叹,神情纠结,便抬头看了毛玠一眼,又看了一眼毛玠手中的书。

“冒昧敢问,足下是想明理,还是想学辩论?”

毛玠打量了对方一眼。“兼而有之。”

“那你不如先读会稽王仲任的《论衡》,要比这部西域的典籍更容易上手一些。而且你想要读这部书,最好还是读原典。”他看看四周,低声说道:“译得太差了,根本不通。”

毛玠恍然,拱手说道:“陈留毛玠,能否请足下移步说话?”

第771章 与时俱变

藏书阁外的走廊上有案几坐席,上面备有茶水、点心,本是供译书的人累了小坐。来馆中读书的人少,也跟着沾了光。

毛玠与年轻人到了外面,互道姓名,各自落座。

年轻人姓薛名综,字敬文,是沛郡竹邑人。初平元年,天下大乱时,他随族人避难去了交州,最近才来长安。

在交州时,他拜在北海刘熙门下读书。刘熙擅长训诂,薛综也因此对语言、文字比较感兴趣,有一定的基础。

交州有很多西域人,他也学了一些西域文字。到长安后,应聘到同文馆译经。

“译经首当求义真,不能歪曲原意。其次当求文字通达,朗朗上口。但这不仅需要对原文之意深入了解,更要有相当的文学修养,能将原文之意表达准确。能兼此二者,非学者难为。”

薛综转头示意馆中正在译经的人,低声说道:“这些人大多不是学者,只是通晓西域语,略通文字,对原义理解既不深,译出来的文字也不通畅,卒不忍读。”

“既然如此,何必留在同文馆?”

“同文馆初建,能用之人有限,只能暂时将就。”薛综说道:“就我所知,真正有一定翻译能力的人在宫里,以兰台蔡令史的文字最为精准、雅致,荀贵人的译文略逊一筹,胜在速度快。”

毛玠读过荀文倩译的文章,印象不错,觉得薛综的标准有点太高了。

“你刚才说的《论衡》又是什么样的书?会稽王仲任又是谁?”

薛综转头看了毛玠一眼,笑道:“我在交州时,人都说中原人自负,我很是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们说得倒也不错,我们中原人的确有些目空一切。”

毛玠有点尴尬。“看来这位王仲任是位饱学之士?”

“应该说是一位奇才。如果是中原人,当与桓次公(桓宽)蔡伯喈(蔡邕)比肩。”

毛玠吃了一惊。

桓宽、蔡邕都是知名的大儒,这个会稽人王仲任既有这样的学问,为何寂寂无名?

是我太孤陋寡闻了吗?

“你不用奇怪。我到长安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薛综笑道:“他虽是班叔皮(班彪)弟子,却非淳儒,学问博杂,不为儒者所喜。即使是在会稽也不受人推崇,更别说他的大作《论衡》了。”

“足下是怎么知道他的?”毛玠心生好奇。

“这要多亏他的乡党,讲武堂祭酒虞翻虞仲翔。当然,更要感谢天子。如果不是天子提倡争鸣,不限于儒学一端,他也不会有机会身后扬名。”

薛综有些感慨。“时也运也,难以强求。明君在位,我等岂能辜负光阴,当有一番作为才是。”

“足下欲为学?”

薛综点点头。“若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生无憾。富贵不过三五代人,唯学问可以不朽。”

毛玠深以为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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