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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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颙越过漳水,一路向南。
两天后,他进入内黄县境,被侦察的游骑截住。
见邢颙只有一车,连车夫在内只有三人,也没有武器,游骑倒没为难他们。问明来意,得知是来见驾的,便由两名年轻骑士护送他前行。
邢颙见那两名骑士面皮白皙,须发微黄,相貌与中原人迥异,便怀疑他们不是汉人。可是听他们说话,偏偏又口音纯正,用词也颇雅致,一点也不像归化的鲜卑,不多奇怪。
忍耐多时,当他听到两名骑士讨论起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的时候,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两名年轻的骑士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得意。
“你听不出我们的口音吗?”
“我曾经右北平游历数年,见过不少鲜卑人,他们说话和你们都不一样。”
“严格来说,我们现在不是鲜卑人。”一个年轻骑士摇着马鞭,得意的笑道:“我们和足下一样,都是汉人,只不过不是汉族,而是鲜卑族。”
“鲜卑……族?”
“嗯,就像你们汉族一样,鲜卑族也是炎黄后裔。只不过因为长期生活在北方,所以相貌有些不同。”
邢颙欲言又止。
他不赞同这样的观点。不管鲜卑人是不是炎黄后裔,鲜卑族终究不是汉人,而是胡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天子如此重视胡族,却对中原士族痛下杀手,绝非圣君所当为。
这比秦灭六国还要可恶。
邢颙没了说话的兴趣,一直沉默到行在,报名求见。
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人匆匆迎了出来,远远地就张开双臂,放声大笑。
“邢子昂,你怎么才来?”
邢颙定睛一看,也是大感意外。他隐居右北平,几年前与田畴分别后,就再也没听到田畴的消息,没想到会在行在遇见。
“子泰兄,你怎么……”
“说来话长,且随我入营,慢慢叙说。”田畴说着,拉着邢颙往里走。他力气不小,步子又大,拉得邢颙踉踉跄跄,几乎摔倒。
邢颙一边加快步伐跟上田畴,一边打量着田畴。
他觉得眼前的田畴有些陌生,和他记忆中的田畴不太一样。
田畴感觉到了邢颙的疑惑,却不解释,拉着邢颙一路向前走。
大路两侧,有手持长矛的卫士,身躯挺直,不动如松。两侧的帐篷中人影绰绰,不时传出读书声。帐篷间的草地上,随处可见正在练习武艺的士卒,有的自己练,有的则是对练,又或者一人指导另一人。
其中不少人和邢颙刚刚遇到的骑士一样,都有着胡人的面貌,说话却很雅致,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这些……胡族将士多么?”
田畴四处看了一眼。“也不算多,大概有两成左右吧。禁军将士还是中原人多一些,其次就是并凉边地的将士,真正的胡族有限。”
邢颙直皱眉。“两成还少?当初公孙瓒麾下的乌桓骑兵……”
田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邢颙。“公孙瓒匹夫,岂能与天子相提并论?他连做天子驾前的散骑都不配。”
邢颙有些尴尬,他忘了田畴与公孙瓒算是死敌。但他随即又意识到,田畴对天子的尊崇似乎有些过头。
公孙瓒虽然名声不佳,毕竟是北疆赫赫有名的白马将军。
“天子……真是英主?”
“自然。”田畴摆摆手。“耳听为虚,眼风为实,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不过天子现在正在忙,未必有空见你,你先随我到帐里休息,我们叙叙旧。哦,对了,我已经让人通知刘公衡,等他回营,就像来与你共饮。”
邢颙大吃一惊。“刘公衡也在营中?”
“他是散骑右部督,平日里要负责散骑和甲骑的训练,忙得很。”
邢颙一头雾水,觉得自己像个乡下人。
“右部督是什么官职?散骑和甲骑又是什么?”
田畴微怔,不禁放声大笑。他拍拍邢颙的肩膀。“子昂,你真是隐居太久了,哪里还像个儒生,倒像个道士。”
“邦有道,谷。邦无道,隐。有何不妥?”
“那你说,现在是有道还是无道?”田畴将邢颙引入自己的帐篷,又出去取了水来,让邢颙洗漱,自己则忙着煮茶,又取出一些点心,摆在案上。
见田畴凡事亲历亲为,身边连个侍者都没有,邢颙不免好奇。
他急急忙忙地从河间赶来,还带了一个车夫、一个侍者,田畴在天子身边为官,怎么连个侍者都没有?
“子泰,你现在是……”
“议郎。”田畴猜到邢颙想说什么,坦然说道:“原本有侍者,被我送去讲武堂了,一个月前去了渤海。我也没什么事,日常饮食起居都很方便,不用人侍候。换洗的衣物也可以送到辎重营洗,免费的。”
“所有人都这样吗?”邢颙指指外面。
“都这样,连天子的身边都没有专门侍候的侍者,他的日常起居由马贵人负责。你也许知道,天子削减后宫规模,不用宦者。子昂,你说这是有道,还是无道?”
邢颙有些尴尬,避而不谈。“营中数千将士的衣服都由辎重营洗?那得有多少官奴婢?”
“官奴婢?”田畴一怔,随即笑了。“有几百个洗衣奴,不过不是人,而是木头的。以水力驱动,一人能有十人之功。”
第886章 君子豹变
邢颙很惊讶,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田畴说的应该是某种机械。
还有能洗衣服的机械?
“丧乱之后,大战之际,民生维艰,天子还有心情搞这些……”邢颙有些上火,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形容。
“你是想说玩物丧志吧?”田畴笑道。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田畴摇摇头。“第一,这些不是天子安排的,是讲武堂的技师们觉得洗衣太辛苦,就做了个机械代替。第二,这些机械不仅不是玩物,还是非常好用的工具。”
“这么简单?”
“你觉得洗衣很复杂吗?不就是这么几下?”田畴比划了几下洗衣的动作。“其实很容易用机械代替的。我当初也不相信,现在却觉得造出来不奇怪,奇怪的是为什么现在才造出来。”
邢颙彻底无语了。
眼前的男子相貌是田畴无疑,但他说的话,没有一句像是他认识的田畴能说得出来的。
“你觉得……很奇怪?”田畴也意识到了,抚着胡须,打量着邢颙,眼神闪烁。
邢颙苦笑着点点头。“果然是君子豹变。子泰,我已经认不出你了。”
“子昂,你倒是一点不变。”田畴盯着邢颙,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那你说说,是变了好,还是没变好?”
“这……”邢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说田畴“君子豹变”本是一句嘲讽,可是田畴的反问却别有深意。“君子豹变”出自《易经》革卦,这一卦的精髓就是变。
或者可以说,《易经》的主旨之一就是变,一成不变反而是问题。
反对改变,就是违反了《易经》,违反了圣人之道。
见邢颙语塞,田畴哈哈大笑,看看外面天色。
“你累不累?要是不累,我带你去见见那些能洗衣服的机械。”
邢颙点了点头。
他也的确好奇,很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神奇机械,居然会洗衣服。
——
田畴带着邢颙出了中军大营,来到辎重营。
辎重营在清水边上,一大群人正在忙碌。沿着水边,摆着数不清的水车,每个水车旁都有一间小屋。
田畴带着邢颙走进一间小屋,指着一个由水车带动,上下拍击的机械说道:“就是这个,很简单吧。”
邢颙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其实就是一个大桶,两个能上下拍打的木板,模仿妇人洗衣时捶打衣物的手臂。木桶缓慢旋转,带着桶里的衣物翻动。水里有泡沫,应该是放了皂角之类的东西。
仔细想起来,洗衣服本来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事,用机械来完成最合适不过。正如田畴所说,想到这些不奇怪,想不到这些才奇怪。
邢颙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抬起头看,看向隔壁的小屋。
隔壁的小屋里是一架磨盘,正在水车的带动下不知疲倦的旋转着,一个半大孩子坐在一旁,手里捧着一卷书,正大声诵读。
“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候……”
邢颙听了片刻,说道:“是《孟子》?”
“《孟子·尽心下》,你再细听。”
邢颙又凝神静听,越听越惊讶。那孩子声音清亮,中气却足,虽然隔着十来步远,却听得字字入眼,甚至连听出音色。
“这是个……女子?”邢颙顿时变了脸色。“这是哪家的女眷?”
田畴微微一笑。“应该是附近百姓家的孩子。天子在此度田,不少百姓得到了土地,感激天子,都想为天子效力。天子不忍拒绝,就招收了一些人来帮助做些杂事。只管饭,没有报酬。”
他凑了过去,又看了一眼。“后来有人建议,说既然要招百姓做事,又不想耽误农时,不如就招一些半大孩子,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顺便再教他们读书。这闺女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学得这么快,倒是不多见。走,我们过去看看。”
田畴说着,出了小屋,向隔壁的木屋走去。
邢颙也跟了过去,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少女有些窘迫地看着他们。她身上的衣衫破旧,打满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害羞,却不怕人。
“你是附近的乡民?”田畴笑道。
少女摇摇头,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书放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妾家在义阳聚。”
“义阳聚?那可不近啊。”田畴有些惊讶。“你来多久了?还适应吗?”
“挺好的,有吃有住。”她扭头看了一眼书。“还可以读书。呃,妾是正月十三来的,还有两天就满百天了。”
“以前读过书吗?”
“没有,家里没钱,读不起书。”
“那还真是不容易。”邢颙忍不住说道。
《孟子》虽是子书,却不是启蒙书,一般人都要先读了《仓颉篇》之类的字书之后,再读《论语》之类,最后才会读《孟子》。就算这少女是读了字书之后直接读《孟子》,三个月能读到这个程度,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马贵人说,如果妾能在半年以内读通《孟子》,她就招妾入女骑,做个女史。”少女忽然笑了起来,两眼熠熠生辉。“入了女骑,妾就有俸禄,可以养活阿翁、阿母,他们就不会因为没有儿子而愁苦了。”
田畴和邢颙交换了一个眼神,点点头。“那你努力吧,我们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退出了小屋。
少女追了出来。“敢问二位君子,你们是天子身边的郎官吗?”
田畴点点头。“我是议郎田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哦哦,不需要的。妾只是觉得二位气度不凡,应该是天子身边的郎官。想到将来有一天,妾也能像二位这样,为天子效劳,读书就更有劲了。”
田畴哈哈一笑。“你会的。”
邢颙看看田畴,又看看那个虽然衣衫破旧,眼中却充满希望的少女,心中忽然一阵莫名的感动。
这些年,他看惯了悲伤,习惯了绝望,看到无数人死于沟壑,白骨露于野,无人埋葬,却无能为力。他想尽快结束战争,使冀州恢复和平,这才接受荀攸的建议,赶来行在。
没想到下车伊始,就看到了这一幕。
一个穷苦百姓的女儿,居然也能读书,还有机会成为女骑,为天子效力。
“子泰,这闺女……真能加入女骑?”
田泰回头看了邢颙一眼。“当然。连凉州的一个普通羌女都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
第887章 乐不思归
邢颙跟着田畴四处转了转,越看越沉默。
他反对度田,觉得此举不义。可是他看到了那些因为家里有了土地而充满希望的孩子,他又不得不承认,度田也并非全然不义。
“子泰,我有点糊涂了。”邢颙一声叹息。“难道实现王道必行不义?若是如此,王道还是王道吗?”
田畴微微一笑。“我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不过你也不必心急,不是你一个人有如此疑惑。回去之后,我找几份邸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了。”
邢颙点头答应,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他在北疆的时候就听说过邸报,知道上面登了很多文章,出于不同的人之手,观点不一,甚至针锋相对。他只看过寥寥几篇,已经大为惊骇。
北疆邸报不多,他了解的信息并不全面。
看着天色将晚,田畴带着邢颙去吃饭。
餐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正一边吃饭一边说话。邢颙见了,便不禁皱起眉头。看这些人的衣冠服饰,应该都是天子身边的郎官,但他们的举止实在有辱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