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谢陛下隆恩。”何咸拜伏在地,感激涕零。
刘协看着何咸的后背,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收何晏为童子郎,倒不是想做好人,以德报怨,单纯的只是舍不得何晏这个人才。
虽说何晏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好,不是傅粉何郎,就是台中三狗,但那只是政治形势使然,并不能否定何晏本人的才华。
何晏在儒学、玄学、文学上的成就都很高,《论语集注》便是其中典范。
有这样的天赋,只要好好调教,将来做个新儒学的奠基人,还是有机会的。
“你也找点事做吧。养尊处优太久了,对身体绝非好事。”
“唯,唯。”何咸唯唯诺诺,不敢多说。
刘协也没兴趣和他多说,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请退了。
何咸再拜,起身告辞。出了门,便直奔印坊,向唐夫人汇报了喜讯。
唐夫人却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关照了何咸两件事。
一是将这个消息广而告之,让那些心有疑惧的人放心。天子能饶过何家,就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放下过去的包袱,积极投身天子的新政,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二是天子既然招何晏为童子郎,就会用心调教他。何晏可能要吃一些苦,但这些为了他的前程。你们不要舍不得。
何咸听了,立刻有些担心起来。
他只有何晏这一个儿子,别给练坏了。
一看何咸那没出息的样子,唐夫人气不打一处来,态度又冷了三分。
反倒是尹姁比较明事理,对何咸说,天子身边那么多人都没练坏,反倒是个个成才,你有什么好担心的。仔细说起来,何家又不是天生富贵,没那么娇气。
何晏身体不够强壮,就是娇生惯养,缺少锻炼。现在天子愿意调教他,是他的福气,岂能推辞。
何咸不敢多说什么,只能答应。
——
一转眼,便是二月。
新年的气氛渐渐淡去,各行各业的人都投入了忙碌的劳务之中。各个作坊四处放出风声,招收工匠,学堂紧锣密鼓的筹建,教师、学生陆续到位,准备开学。
印坊最忙,一批批的新书装上马车、牛车,送往各县。
李仁、尹默抽出时间,给秦宓送行。
他们即将奔赴岗位,教书育人。
秦宓本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回广汉去,广汉也需要他们。可是转念一想,又放弃了。
广汉虽然也在度田,却没有南阳这么彻底。比起天子的雷霆手段,一口气将十几个封君除国,士孙瑞终究还是太软弱了。学堂也没有建起来,李仁、尹默就算回去,能起的作用也有限。
秦宓只能对他们说,希望他们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积累经验,将来为广汉的教化提供一些帮助,少走一些弯路。
李仁、尹默一口答应。
他们对做官兴趣不大,觉得教书育人更有意义。现在在南阳任教,也是为将来回到广汉,造福乡梓做准备。
李仁对秦宓说,临走之前,你去见一下天子吧。
天子是天命护佑之人,能得到他的点拨,你一定会有感悟。
秦宓正有此意,欣然答应。
——
二月中,秦宓见到了刘协。
晚饭后,刘协正陪着皇后伏寿散步消食,说些闲话。知得秦宓求见,刘协有些无奈。
“这些人怎么回事?那么多时间不来求见,偏偏现在来?”
伏寿心情极佳,闻言轻轻推了一下刘协,抿嘴笑道:“想必是有些肺腑之言要对陛下说,人太多了不方便。”
刘协耸耸肩。“话虽如此,也要有点分寸嘛。他们要劳逸结合,我就不能有点休闲的时间?”
嘴上说着,却还是摆了摆手,命人召秦宓来。
伏寿由桥氏姐妹陪着,缓缓往一旁去了。
一会儿功夫,秦宓走了过来,躬步一拜。“臣秦宓,拜见陛下。打扰陛下与皇后消闲,死罪死罪。”
“来都来了,还说这些有用吗?”刘协甩甩袖子,示意秦宓跟着走。“在南阳看了几个月,感觉如何?还觉得我是暴君吗?”
秦宓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摇头道:“陛下言重了,臣从来没觉得陛下暴君。臣只是……”
“你担心急则生变嘛,对吧?”
“是……是的。”
“我的确有些急,不急不行啊。”刘协一声叹息。“大乱之后,人心思治。这时候推行新政,能够接受的人会多一些。等天下太平,人人都安于旧状,再想改革更难了。打个比方吧,有人好逸恶劳,平时让他改,他肯定不愿意。可是现在病了,医生说,你要想活下去,就要改掉那些坏毛病,他是不是会更容易听一些?”
秦宓忍不住笑了一声。“陛下所言甚是,这治国和治病的确有几分相似,时机很重要。”
“还是治病更难一点。”
秦宓有些意外,偷偷看了刘协一眼。“陛下……觉得治病更难?”
刘协点点头。“治国不过是平衡各方面的利益,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人人都看得见。治病则不然,有很多细节根本看不见,更需要严密的逻辑、精确的分析,以及实事求是的态度。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刘协沉吟片刻,又道:“我听说,你曾和王粲论过天?”
“是的,不过只是一时玩笑罢了,当不得真。”秦宓嘴上谦虚,心里却有些得意。
因为与王粲的这一番对话,他在南阳也有了不俗的名声。
“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陛下请问。”
“天有多高?”刘协转头看着秦宓。“我不要你引经据典,我要一个具体的数字,以及求得这个数字的办法,哪怕粗略一点也行。”
秦宓顿时语塞。
办法他有,这段时间宋忠教授算学,他也跟着听了一些,九章中的勾股就可以测山高路远。
但是测天高,从来没有人干过。
第1062章 以人为本
“没想过?”刘协的嘴角挑起一抹淡淡地笑意。
对付这些儒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别说那么多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点实际的,一问一个准。
秦宓尴尬地摸摸鼻子。“没想过。”
“那你应该更没想过,天有多高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是一个不成立的问题。”
秦宓一愣,抬起头打量着刘协,思索半晌,才说道:“陛下,即使如张平子所说,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也是可以测出天地之间的距离的。”
刘协嘴角笑意更浓。
看来秦宓这几个月在南阳没闲着,还是花了点心思的。
至少对张衡的学说有一定的了解,对浑天说也进行了一定的研究。只不过他还处在学习的阶段,并没有提出质疑。
“张平子的说法有其可取之处,却也未必就是最后的结论。在进行必要的验证之前,一切都是假说。就比如说日月五重附现于天球之上,显然就有问题,不如宣夜说更合理。”
秦宓半天没说话。
他对宣夜说也略有所知。南阳学风浓郁,常有聚会、议论,盖天说、浑天说、宣夜说都是讨论的对象,各有优劣。
南阳是张衡的故乡,很多人都对张衡推崇备至,所以浑天说的支持者更多。
但刘协提到的这个问题,的确是宣夜说更合理。
日月星辰飘浮在天地之间,显然比附丽于同一个天球上更能解释诸多现象。
只是这么一来,想测天高就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没有定位的目标了,测出来的只可能是日月星辰距离大地的距离,而不是天球距离大地的距离。
秦宓越想,越觉得有趣,同时心生惭愧。
天子日理万机,能用在学问上的时间有限。他闲来无事,有的是时间,自问对诸般学问也下了不少功夫。可是在天子面前,他立刻现出了原形,浅薄之极。
他引以为傲的熟读深思不值一提,连最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
“陛下,臣惭愧。”秦宓一声轻叹。“以前读的书都白读了。”
“那倒不至于。”刘协笑了,扬扬手。“只是还不够罢了。”
秦宓点点头,欲言又止。
两人一路走,一路闲聊。看似没什么主题,但说得很坦诚。
刘协并不全盘否定儒学,他只是觉得仅有儒学是不够的,还需要木学,需要医学,以及一些其他的学问。这也是他正在做的事,或者说,是他做的所有事的出发点。
刘协用董仲舒做例子。
当初董仲舒改造儒学,将诸子的学问加入其中,极大扩充了儒学的范畴。虽说现在看来,他的做法有利有弊,但是对当时而言,综合百家,显然对统一思想,减少内耗是有帮助的。
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当年留下的积弊渐渐显现,理应对儒学进行一次重铸,去芜存精,并进行必要的补充。
这些都需要更多的有识之士参与。
在他看来,秦宓就是这样的人。
“子勑,努力。”刘协语重心长的说道。
秦宓激动不已,躬身施礼。“臣虽愚钝,敢不从命。”
“带着朕的期望回去。”刘协伸手拍拍秦宓的肩膀。“告诉你的乡党,让他们不要被眼前的一己之利蒙住眼睛,逼着朝廷大开杀戒。”
他停顿了片刻,幽幽地说道:“朕不是圣人,也有脾气的。”
秦宓吓了一跳,再次施礼。“唯。”
——
秦宓走了,远处的伏寿放慢了脚步,等刘协赶上去。
“陛下和他说了些什么?”伏寿看着秦宓的背影,轻声问道。
刘协有些意外。“你既然关心,刚才为什么不留下来听听?”
“臣妾留下,怕他不自在。”伏寿笑了笑。“这秦宓最近在南阳颇有些名声,据说口才极佳,颇有当年苏秦、张仪的风采。但他并不以此为傲,反倒常常导人淳厚,不要学那策士之术。仔细想起来,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呢。”
刘协点点头。“的确如此,他本是个聪明人,却一心想做个谨厚的君子,难免有些拧巴。将来若是改从实学,或许能有更大的成就。”
“正如祢衡?”
刘协不禁哑然失笑。
祢衡是个意外宝藏。他之前完全没想到祢衡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司徒长史,处理起政务来,让杨彪这样的老臣都赞不绝口。
他与祢衡见过面,但祢衡如何成为现在这个模样,他并不清楚。
他只知道祢衡去过一趟汉阳,回来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就焕然一新。
他希望这样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人才是最宝贵的资源,连贼都知道的道理,他没道理不懂。
他一个人能做的事有限,可若是将更多的年轻人发动起来,他就可以做很多事,甚至改变历史车轮的方向,打破那些自由、民主只能产生于西方的谎言。
西方?嘿嘿,真正的希腊、罗马是奴隶制,和大汉比,差远了。
“正如祢衡。”刘协附和道。“还是年轻人好,有冲劲,不守旧,改于突破自我。所以曾有人说,少年强则国强。而长者的责任就是设好边界,放开手脚,不要大包大揽,希望少年和自己一样老成。”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不是老成,那是未老先衰。”
伏寿歪着脑袋想了想,垂下眼皮,看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陛下如今是少年,有此想法,也是自然。三十年后,陛下年过半百,还会这么想吗?”
刘协伸手拉起伏寿略微有些浮肿的手。“你是担心太子难做吧?”
伏寿眨眨眼睛,欲言又止。
刘协说道:“果然是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孩子还没出生,你就开始为他的将来考虑了。”
伏寿吃了一惊。“陛下……”
刘协抬手,阻止了伏寿。“你不要紧张,这是人之常情。太子难做,雄主的太子更难做。这一点,我比你清楚。”
伏寿松了一口气。“陛下胸怀,臣妾自是信得过的。只是后世之君能否如此,臣妾不敢保证。陛下开千秋事业,立百年大计,若能为后世之君立下规矩,或许能有些帮助。当然,这只是臣妾的一点想法,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