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秦宓早有准备,从容而笑。“大王觉得他们敢攻击我么?”
刘备恳切地说道:“秦君有所不知,青徐人有侠气。孤当年为平原相,就险些为人刺杀。国子尼是郑康成弟子,学问、品德皆有可道之处,如今被秦君斩杀,或可说罪有应得,但悬首示众,不合朝廷法度,有刻意羞辱之嫌,怕是青徐人忍不过。”
秦宓反问:“大王怕了?”
刘备皱起了眉头,觉得秦宓有些不识好歹。
我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你怎么出口伤人呢?
刘备弱冠从军,如今年过不惑,虽然败多胜少,毕竟征战二十余年。再加上这些年比较顺利,先是守住彭城,后是助攻冀州,如今又在海外建国,信心暴增,自有三分霸气。
这一不悦,气氛便有些肃杀。
秦宓面不改色。“恕我直言,大王若想国祚长远,万世无穷,固然不能没有儒生的辅佐,却与不能过于纵容。党人如何误国,天子又是如何复兴的,大王都看在眼里。如何做,还用我说吗?”
刘备眉头紧锁,沉默良久。
他听懂了秦宓的意思,不能对青徐士人过于礼敬,以至于被他们左右。孝桓、孝灵朝的党祸起因就是关东士人结党,与朝廷对抗,最后被袁绍钻了空子。
董卓入京的直接原因就是袁绍的招引。
如果他控制不住青徐士人,也可能被袁熙、袁尚钻了空子,重蹈覆辙。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这个迹象。牵招报告说,袁熙极力笼络当地的蛮夷部落,兵力已经远远超过他,有反客为主的可能。
当此之时,低头认输,他这个中山王的御座还没坐热,可能就要易手了。要想坐稳王位,唯一的一条路就是依靠朝廷。
秦宓当着袁熙的面斩杀国渊,还能全身而退,依靠的就是朝廷的威势。
如何取舍,并不难选。
刘备很快就做出了决定,随即与诸葛瑾、陈琳等人商量。
中山相陈琳当即表示反对。
理由和刘备之前说的差不多,先斩后奏已经很过份了,还要悬首示众,这是对国渊的羞辱,也是对青徐士人的羞辱。
大王这么说,是想与青徐士人为敌吗?
刘备沉着脸,一声不吭。
秦宓缓缓起身。“陈相欲与朝廷为敌吗?”
陈琳大怒。“秦君这是欲挟朝廷之威,胁我中山吗?”
秦宓抬起手,打断了陈琳。“我首先要提醒你一点,我身为朝廷派出的使者,代表的就是朝廷。你当着中山王的面对我咆哮,是代表中山王表示对朝廷的不满,而是你个人的态度?”
陈琳顿时语塞,回头看了一眼刘备。
刘备的脸阴得要滴水。
他已经表明了态度,要支持秦宓的决定,陈琳表示反对,这可以理解。但当着他的面对使者不逊,这就是给他找麻烦了。
说到底,陈琳还是把青徐士人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中山国还在其次。
秦宓说得对,他对青徐士人太纵容了。
刘备不说话,陈琳也意识到犯了忌,一时不好再说。
诸葛瑾起身,先走到陈琳面前,双手按着陈琳的肩膀,笑道:“陈相,你在海外呆得太久了,连说话声音都大了。”
陈琳尴尬地笑笑,顺势归座。
诸葛瑾又走到秦宓面前,拱拱手。
“秦君,我等辅佐中山王征战海外,不比中原,礼仪简陋之处,还请秦君见谅。然,中山王既是宗室,中山君臣亦是朝廷藩篱,对朝廷的忠诚天地可鉴。分歧在术,不在道,不在道。哈哈哈……”
秦宓也笑了,拱手还礼。“好说。陈相慷慨壮烈,其实我还是钦佩的,有机会若能与陈相印证一下剑术才好。海外征战,只有文辞可不行啊。清谈误国,袁本初便是典范。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陈相辅国,当有所借鉴才是。”
陈琳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第1121章 后生可畏
陈琳被秦宓怼得哑口无言,其他人也不敢再轻易开口。
他们都清楚,刘备为人喜怒不形于色,今天这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决定站在朝廷一边,无条件的支持秦宓,任何阻止他的行为都会被认为是青徐士人结党的嫌疑。
反对刘备,他们可以脱离中山,去投袁熙,却没必要当面争辩,惹来杀身之祸。
刘备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人,他是一个武夫。之前对他们客气,是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如果觉得他们不忠,那就没什么客气可言了。
他想悬首示众就悬首示众吧。他表明了态度,青徐士人更团结。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秦宓将国渊的首级挂在驿馆门口示众,并将事情的经过写成公示,就贴在首级的旁边。
刘备派牵招带兵保护驿馆,出王诏,支持朝廷的一切决定。
不出意外,青徐士人非常气愤,一时哗然。
几天之内,就有不少人公开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将离开中山,宁愿隐居深山,与野人为伍,也不为中山之臣。
相比之下,辞官的却不多。
包括曾与秦宓当面争论的陈琳。
有人不愤,去相府找陈琳理论。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些原本慷慨激昂,一心想劝陈琳一起离开中山的人从此偃旗息鼓,绝口不提“邦无道则隐”之类的话。
——
将国渊的首级挂了半个月后,秦宓与王绛起程返回。
在船上,他们受到了船长热情的接待。
这段时间,秦宓的事迹已经在中山国传得人人皆知,往来于中山和中原之间的商人都知道朝廷的使者这次很威风,一向高人一等的青徐士人遭受重创,连说话声音都小了些。
对他们这些做生意的人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中山国的官员态度好了很多,不再把中山看作治外之地,可以不在乎朝廷的法度,自行一套。为了中山国的财政,随意提高商税,更有人毫无顾忌的让他们捎带物资,连成本都不想付。
现在知道中山国不是法外之地,也要受朝廷的法度控制,他们立刻老实了很多,有些捐税不知不觉的就撤了,依朝廷的税制处理。
对商人来说,这就是实实在在的收益,也让跨海经商变得有利可图,更有吸引力。
——
冀州刺史满宠一行来到了渤海郡治南皮。
张昭带着掾吏出城相迎。
作为刺史而言,满宠很年轻。但他的名声却不小,早在曹操麾下任职的时候,便有酷吏之名。后来被天子钦点为冀州刺史,也以手段酷烈著称,整个冀州都有他的传说。
张昭对此很不以为然,只是碍于礼节,不得不出迎。
人是来了,但态度实在算不上恭敬,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满宠也不在乎,开门见山的说,我是奉诏来查从海外逃归的罪人的,请府君配合。
张昭也很直接,将准备好的户籍上计副本给了满宠。
“最近渤海户口滋生,慕名而来的数以万计,实在无法分辨哪些是中原迁来,又有哪些是海外逃归。闻说使君明察秋毫,不如就请使君查一查吧。”
他心里笃定得很,的确有人从海外逃归,在渤海投靠亲友,或是直接落籍,但是没有他的配合——他根本不想也不可能配合——满宠就不可能一一查清楚。
几百人散在渤海,就像几滴水融入大海,哪有那么容易查。
看他怎么向朝廷交待,怎么向天子交待。
满宠将上计副本在手里掂了掂,转身交给从事,笑道:“府君是不想查,还是不能查?”
张昭轻轻哼一声,不屑一顾。
满宠接着说道:“天子的胸怀,府君应该是清楚的。他将那些人流放海外,不过是让他们尝尝辛苦,以合乎孟子生于忧患之义,并非赶尽杀绝。如今海船往来,中山与中原之间不过数日之程,不及西域十分之一。天子去得西域,他们去不得中山?”
张昭眉头微皱,神色渐缓。
满宠一声轻叹。“府君不妨想一想,你在渤海行王道,是为了探索另一种自强之道,还是收留好逸恶劳之辈。如果是后者,那渤海还有试验的必要吗?”
张昭嚅了嚅嘴,欲言又止。
韩宣上前一步,拱手道:“使君言重了。府君并非不想查,只是事务繁多,实在无法在短期内完成。使君明于律法,又蒙天子器重,能者多劳,若能由使君主持,或许能尽快解决,为天子解忧。”
他笑了笑。“渤海虽蒙天子恩准,可以自行其令,毕竟还是冀州一郡。”
满宠转头看向韩宣。“功曹韩景然?”
“韩宣见过使君。”
满宠微微颌首。“府君公务繁忙,不如就请你协助我彻查此事,如何?”
韩宣转头看向张昭。
张昭稍微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他既不能明着与满宠对抗,又需要及时了解进展,有韩宣在满宠身边显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将来传到天子耳中,至少他也派人协助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
满宠没在南皮停留,带着韩宣,赶往阳信。
阳信长是钟繇,有不少汝颍人迁到了阳信,且阳信近海,从海外逃回来的人,迁到阳信是最可能的选择。
当然,满宠选择阳信作为第一个目标,就像他邀请韩宣一起行动一样,都是预先准备好的方案。
钟繇与韩宣的冲突,汝颍人与张昭的貌合神离,他早就听说了。
半路上,他向韩宣问计。
一开始,韩宣还有些顾忌,后来满宠对他说,张昭在渤海施政几年,情况如何,你也看到了。渤海已经和周边的郡国拉开了距离,而且距离越拉越大。就算天子有耐心,不会立刻取消渤海的特殊政策,张昭也不可能成功。
汝颍人实力雄厚,就算渤海的试验失败了,他们也没什么问题。回朝廷,他们有荀彧、荀攸那样的盟友,将来出仕很容易。出海,他们可以投符合袁熙、袁尚,说不定还能建国封侯。
你们渤海人呢?
我曾在曹使君麾下任事,与汝颍人有过接触,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你的遭遇,不会比我强多少。
满宠的话,勾起了韩宣心底不愉快的经历。他沉默了良久,最后为满宠出了一个主意。
“使君有不妨先从海商入手。”
第1122章 势如破竹
满宠接受了韩宣的建议。
阳信近海,地多沼泽,由水路进出是最方便的。从中山回来只能坐海船,而通往中山的海船每次靠岸都有记录,隐瞒的难度极大。
除非中山有人配合。
朝廷已经派大鸿胪去中山,中山自顾不暇,怕是没胆量配合阳信弄虚作假,篡改相关记录。
除非之前就做好了一切准备,防患于未然。
只是他们都觉得,以汝颍士人和青徐士人的张扬,未必会料到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事先考虑得周全。毕竟以他们的能力,真想隐瞒的话,根本不会闹到这一步。
满宠快马加鞭,赶到阳信之后,第一时间赶到海边的大市,将相关的记录拿到手中。
刺史亲至,又有郡功曹陪着,市中官员不敢拒绝,只能乖乖地交出记录,然后派人通知钟繇。
钟繇倒不是很紧张,相关的记录,他都已经收起来了。他打算等满宠查不出结果的时候再去见他们,以便奚落一下满宠和韩宣。
但荀谌反对钟繇的方案。
荀谌说,满宠任冀州刺史这么久,一直没有干涉渤海的事务。这次突然来渤海,太守张昭又没有阻拦,还派韩宣协助他,肯定接到了朝廷的诏书。
既然是朝廷想查,没有理由只查渤海,不查其他地方。你能将进入阳信的人藏起来,还能将其他人的踪迹也藏起来吗?
一旦被朝廷发现你故意隐瞒,那问题就大了。
天子为人宽仁,但是对故意欺骗他的人绝不姑息。这次派人彻查海外逃归人员,原因正在于此。
你觉得袁熙能承受住朝廷的压力,拒不交出名单吗?你不清楚袁熙是什么人,我太清楚了。他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也不是敢冒死一搏的人,否则不至于现在还受制于刘备。
想起往事,荀谌很伤感。
这几年比较清闲,他时常回想往事。最让他后悔的事就是袁绍逃出洛阳。如果当时袁绍能够承受住董卓的压力,没有离开洛阳,他其实是有很大机会控制住朝政,击败董卓的。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是太软弱了。
不仅是袁绍,也包括他们这些谋士。该走的时候不走,不该走的时候走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机会从手边溜走。
在这一点上,他越想越佩服荀彧、荀攸,能谋善断。
钟繇反问荀谌,那我们该怎么办?
荀谌说,我有上下两策,看你选哪个。
上策是把那些从海外逃回来的人集结起来,送回中山。我们也一起去,自我流放,与袁熙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