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司空周忠说,新年之前怕是不太可能的了,议事已经推迟到年后。
刘协有些失望,却无法可想。
何晏又说,他从司空府出来后,顺便又去了一趟司徒府,看到了大司农刘巴等人。据说杨修也快到了,也就是这两天的事。
刘协颇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何晏两眼。
这小子今天做事很积极啊。
以前让他做点事,就像算珠一般,拨一下动一下,从不肯多走一步,像今天这样没安排也主动去做的事,想都别想。
看样子今天是真的受刺激了,就是不知道他这个积极性能维持几天。
刘协夸了两句,让何晏去吃晚饭,早点休息。
今天跑了一天,他也够累的,毕竟还是个孩子。
何晏应了一声,转身准备走,又停住脚步。“陛下,臣刚才听到一个消息。”
“说。”
“散骑孙权与人发生了冲突,还见了血。”
刘协眼皮一挑。“为了什么事?”
“好像有人说他……血脉不纯,不是真正的富春孙氏子弟。”
刘协有些意外。
孙权有一双碧眼,被人误认为是胡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他早就习惯了,怎么还会和人动手,甚至见了血?
“让他来一趟。”
第1163章 儒学自新
孙权很快就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与人发生冲突,甚至见了血的样子,看起来神闲气定,从容不迫。
听了刘协的疑问,他笑了一声,似乎觉得何晏大惊小怪。
“陛下,何晏听错了,臣与他们争斗,才不是因为他们诽谤臣。”
“那是因为什么?”
“他们诽谤朝政,说华夷不辨,将来像臣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影响了他们所谓的正统。”孙权清了清嗓子,准备吐口唾沫,随即又想起此刻是在天子面前,不是在大街上与人争斗,硬生生将快吐出口的唾沫又咽了回去。“臣看不过去,便与他们辩论了几句。”
“是这样啊,那辩赢了么?”
“赢没赢,臣尚不敢断定,反正没输。”孙权咧嘴一笑。“等他们从本草堂出来,臣再去问问。”
“你把他们打进了本草堂?”
“嗯哪,以一敌三,臣没掌握好分寸,下手有点重了。”孙权咂了咂嘴。“臣也没想到,他们看起来人高马大,鲜衣怒马,却那么不禁打。难怪吴大司马后继无人,不能血食。”
“是吴汉后人?”
“嗯哪,好像是吴大司马重孙,本有机会袭爵,因被陛下除国,成了布衣。”
刘协有点明白了。
位列云台二十八将第二的吴汉就是南阳宛城人,兄弟三人封侯,可谓是宛城第一望族。吴汉的爵位延续最久,一直到他进入南阳之前,平春侯国还在,只是尚武之风已经不存,只剩下一些纨绔子弟。
下车伊始,他夺了一部分人的爵,其中就包括当时的平春侯吴胜。
他夺了吴氏的爵位,度了吴氏的田,却没有没收吴氏的财产,保留了一丝体面。所以吴氏虽然损失惨重,却还没到铤而走险的那一步。
吴胜年纪大了,不敢有什么意见,但吴胜的子孙却年少气盛,并不是很服气,说几句怪话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他早有耳闻,只是没放在心上。
一群没落贵族,还能掀起什么风浪不成。现在又不是文娱业发达的消费主义时代,几个遗老遗少还能利用对所谓文化的垄断,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刘协又问了孙权几句。
这些散骑不当值的时候都会外出闲逛,有了解舆情的任务,算是刘协的耳目。
孙权说了一些情况,倒也没什么特别新鲜的,只是提到了一点。
因为刘协滞留宛城多时,有坊间流言,说南阳虽然没了帝乡之名,却有可能取洛阳而代之,成为新的帝都。
刘协哑然失笑,挥手示意孙权退下。
他越想越觉得可笑,南阳成为帝都?这根本不可能。
不过这也提醒了他,他滞留南阳时间太久,而且迟迟没有决定都城,给了其他人想象空间。
定都的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
《牵星定位术》被推荐为建安八年出版的新书冠军,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不仅很多人跑进书肆,准备买一部来看看这是什么大作,行在的官员们也明显感觉到了风气的变化。
一部薄薄的小册子,而且是讲具体方术的,居然能战胜《五经章句后定》,成为冠军,这本身就代表一种改变。
尤其是当人们得知荀彧在其中的作用时,感觉更加强烈。
虽然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清楚,天子对荀彧期待甚高。不出意外的话,荀彧将来肯定会出任司徒,主掌国政。他的态度很可能就是大汉未来十几年的发展方向。
他力挺实学,很难让人忽略。
也有人因此不忿,尤其是那些为经学受到忽视而不平的人。他们翻起了旧账,说荀彧的祖父荀淑当年就不是一个正统的儒生,章句之学粗疏。再往上推,荀氏祖先荀子也是个儒门异端,不是真正的儒生。
总而言之,颍川荀氏的儒学是不正统的,天生就有趋炎附势的习气。
类似的话一说,就不可避免的引申了。
当年荀子的学说在李斯、韩非手中发展成了法家学术,荀彧当政,会不会将大汉引向暴秦的覆辙?
天子施政,手段强硬,本来就有重法的非议。如果再让荀彧这个外儒内法的儒门异端做了司徒,那汉法可就真成了秦法。
谣言如风,很快就传到了相关人等的耳中。
荀彧自然也听到了。
但他没当回事。
从印坊聚会回来之后,他就埋头研读西域的有关典籍,尤其是与罗马有关的。他从兰台借来了不少书,有时候干脆就在兰台读,连饭都省了。
赖荀彧之助,王粲总算完成了既定任务,也对荀彧非常感激,对荀彧到兰台读书表示热烈欢迎,特地为他准备了一张书桌。
王粲有过目不忘之能,也成了荀彧查找资料最好的助手。
荀彧读书累了,王粲就会适时的出现,带着酒和零食,与荀彧攀谈几句,交流一下感想。他们对罗马的态度很一致,在原则上都支持天子征讨。
理由也很简单:罗马让人与野兽搏斗取乐,是个标准的蛮夷,亟须教化。
如果罗马只是一个小国或者部落,那便也罢了。大汉周边的蛮夷也不少,不差罗马一个。可是罗马是一个户口、疆域都与大汉接近的大国,居然还有那么野蛮的制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肯定不少。
作为唯一能与罗马抗衡的大国,作为推崇仁义的圣人之后,他们有义务去击败罗马,解民于倒悬,实现真正的大一统,德泽天下。
当然,万里征伐,难度很大,要好好运筹才行。如果像孝武皇帝一样,搞得天下户口减半,民怨沸腾,那就不合适了。
如何才能既实现儒门的志向,又不重蹈孝武皇帝的覆辙,就成了儒门当前最重要的使命,应该得到每一个士人的支持。
大力发展实学,成了不多的选择之一。
这种思路,也是符合荀子思想的。
荀子在《劝学》一篇中曾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对物的理解和利用,正是人有别于禽兽的特点。黄帝不造车,人岂能行遍天下?神农不辨麻谷,人如何能温饱?伏羲不钻木取火,人如何能熟食?
圣人一直在发明,后人却只知道寻章摘句,拾圣人唾余,而不是效仿圣人行迹,怎么能算得上圣人门徒呢?
所以,荀子不仅不是儒门的异端,反而是直踪三皇五帝的大儒。
第1164章 事出反常
建安八年,除夕。
“吁——”杨修勒紧了缰绳,胯下的西凉大马稳稳的停住脚步,惬意的甩着尾巴。如果不是身上的尘土,很难看出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
杨修甩镫下马,将缰绳扔给赶上来的卫士,整理了一下衣服。
“司徒在么?”
“在的,在的。”卫士连声说道。
“都有谁到了?”
“大司农刘子初,赵相杨季才,常山太守杜伯侯……”
“河南尹荀文若呢?”
卫士笑了。“他早就到了,不过最近没怎么过来,听说在兰台读书呢。”
杨修一转头。“在兰台读书?他想做什么,大儒?”
“这我可不知道。”卫士笑得更加开心。他是汉阳人,本来就以杨修为骄傲,主动要求来为司徒府当值。今天能与杨修说这么多话,他兴奋得有些眩晕。
杨修没有再问,只是拍拍卫士的肩膀,大步流星的进了门。
刚进中庭,杨修就看到杨彪与刘巴并肩站在鱼池旁,有说有笑。听到杨修的脚步声,他们回头看了一眼,刘巴随即将手里的一大把鱼食全扔进水中,拍拍手,转身握住杨修的手臂,哈哈大笑。
“德祖,你可算回来了。你再不回来,司徒都快想出病了。”
“子初,你这是干什么。”杨彪跺足道。“这么多鱼食扔进去,岂不是要胀死了?”
“死死死,今天可是除夕,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袁夫人从后院快步走出来,正好听到杨彪的抱怨,忍不住批评了两句。
杨彪语塞,无奈地甩了甩袖子。
袁夫人赶到杨修面前,刘巴识趣的松开了杨修,让到一旁。袁夫人上下打量着杨修,心疼不已。
“德祖,路上很赶吧?”
“还好,西凉马快,日行千里。”杨修笑着,和袁夫人寒暄了几句,又问了妻儿的情况,这才送袁夫人回后院。
杨彪在一旁看着,虽然没说话,眼中的满意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
杨修从汉阳一路赶来,精神还这么好,可见体力甚强,将来必是长寿之相,多子多福,结束单传的家风。
“阿翁,子初兄。”杨修躬身问好,随即切入了正题。“我听说子美所著《牵星定位术》被列为建安八年所出新出的冠军,可是属实?”
“这还能有假?”杨彪抚着胡须,淡淡的说道:“你关心的不仅仅是这个吧?”
“是的,我听说,原本应该是《五经章句后定》最有希望,是荀文若力排众议,一言定音?”
杨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他听说了此事,但他没有亲至现场,并不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这与他印象中的荀彧不符。
刘巴却很坦然。“他早该如此了。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迂缓。”
“荐书会之后,你们没见过面?”
“他天天在兰台读书,没到司徒府来。”杨彪解释道:“这也是我的意思,想等你们几个都到了,一起商议,免得耽误大家的时间。”
杨彪随即将荀彧来宛城后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况说了一下。
这也正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荀彧当时的态度,不像是能坚定支持实学的人,他也许是受到了什么压力,不得不改变了态度,并以这种方式来表现自己的决绝。
什么人能给他这样的压力?不言而喻。
除了天子,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荐书会那天,天子一直没有露面,没人知道他在哪儿。杨彪怀疑,天子很可能和荀彧一起,在南阳印坊的二楼,并和荀彧说了什么话。
荀彧不来司徒府,可能是不愿意面对他,面对他必然的询问。
杨修想了想。“我去兰台找他。”
“现在?”杨彪、刘巴都有些意外。杨彪说道:“你不先去见驾?”
“现在,我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然后才能决定怎么做,见驾之后又该说些什么。”
杨修说完,拱拱手,转身走了。
杨彪、刘巴面面相觑。
过了半晌,刘巴笑道:“德祖还真是沾染了不少西凉人的习气,果断干练,毫不迟疑。”
杨彪叹了一口气。“就怕过犹不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