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庄不周
事实证明了刘协的想法,来迎驾的长沙士绅代表对他的态度非常满意。
不满的都不是长沙人,比如张济,比如黄祖,比如韩玄。
张济有黑历史,刚被长沙人告了御状,心情自然好不起来。
黄祖倒没什么黑历史,但是孙坚的画像就在面前。不管他站在哪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他,真真切切的如芒在背。
这双眼睛像是孙坚的,又不完全是,搞得他总觉得脖子凉嗖嗖的。
韩玄则很失落。
他本是长沙太守,是来迎驾的人中官职最高的,但是桓阶一开口就夺去了原本属于他的光芒。长沙人不把他放在眼里,天子眼中也没他,仿佛他这个长沙太守就是个摆设似的。
看样子天子对他的表现很不满意,如果不想办法,仕途也许就到此为止了。
——
桓阶拜为侍中,成为天子近臣,迅速交接了相关政务,换上了侍中的服饰。
对他来说,这算是第二次入朝。
在此之前,他就曾被孙坚举为孝廉,拜为尚书郎。孙坚战死襄阳,他听到消息后,赶到襄阳,向刘表讨回孙坚的尸体,送回江东,就没有再回朝廷任职,一直留在本地。
因为此事,桓阶名声大噪,成为人人皆知的义士。
刘表也听说了他的名声,一度想辟他为吏,却被他拒绝了。
说起往事,刘协也有些奇怪,便在宴后闲聊时问桓阶,你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刘表不能成事,还是因为孙坚死于刘表之手,这才不愿与刘表为伍?
桓阶倒也坦诚,兼而有之。
他进一步对刘协解释说,刘表之所以能单骑入荆州,除了他个人的名声之外,离不开蒯越、蔡瑁等人的帮助。蒯越、蔡瑁都是南郡人,具体的说,都是襄阳附近诸县的人。他们对江南一向抱有偏见,得势之后,也只顾着他们自己的利益,从来不会为其他人着想,更别提江南四郡。
刘先等人虽然因为名声受到了刘表辟除,却得不到刘表的信任。
桓阶早在朝廷为尚书郎时,就了解过刘表的事,知道此人无所成就,将来必败,再加上孙坚之死,他自然不想为这几年的安逸自毁名声。
刘协听出了弦外之音,恍然。“你之前不肯入朝,也是因为刘先吧?”
桓阶毫不掩饰。“正是。若非看到刘先外甥周不疑随侍陛下左右,纵使陛下今天降恩,臣也期期不敢奉诏。”
刘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周不疑,不禁莞尔。
他和刘先的见面的确算不上顺利,刘先也受了不少委屈。
好在结果还是令人满意的,刘先现任司徒府北长史,负责幽并冀三州事务。周不疑则在他身边为童子郎,朝夕请益包括算学在内的自然科学,算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出人头地是迟早的事。
“足下有楚狂遗风。”
桓阶笑了。“臣比接舆幸运,也比屈子、贾生幸运。人到中年,还能再为陛下效力,共赴王道。”
“这就是缘分。”刘协一声叹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若朕不努力,焉有与足下重逢之日。”
桓阶神情略显尴尬。
刘协话锋一转。“朕如此,大汉如此,长沙亦如此。桓君,说说你的看法。”
桓阶微怔,随即明白了刘协的意思,顿时心生惭愧。他刚才还以为刘协是嘲讽他未在朝廷落难时尽忠,现在才明白刘协是感慨人当自助,不能坐等恩赐。
仔细一想,的确如此。
朝廷有意开发江南,这几年也一直在努力,但归根到底,朝廷能给江南提供的帮助有限,反倒需要江南提供钱粮来供应大军征伐。
江南要发展,最终还是要靠自己。
桓阶仔细想了想。“陛下,这是百年大计,臣不敢冒昧,还请陛下容臣思量数日,然后再禀。”
“理当如此。”刘协欣然答应,对周不疑说道:“你将司徒府关于在江陵建都的相关文书找出来,供桓君参考。”
周不疑躬身领命,去翻捡文书。
刘协又道:“虽说在江陵建都的想法暂时不可行,但江陵的优势却还是成立的。若能充分利用这些优势,江南开发可事半功倍。”
桓阶表示赞同,随即又道:“陛下,臣倒是有个粗浅的想法。”
“说。”
“江南多水,船是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运兵运粮,运人运货,皆赖其力。豫章虽有船官,却以督造战船为主,无暇顾及民船。洞庭面积广阔,足以试船,若能在长沙建船官,专门制造民用的新船,或许有所助益。”
刘协心中一动。
经过几年努力,以及大量资金的投入,豫章船官的技术水平已经有了显著提高,甚至搞出了螺旋桨的雏形——车船。但是这些技术目前只是用来造战船,为孙策出海征战做准备,产生的经济效益有限。
如果能军转民,将这些技术扩展到民生领域,便能迅速产生效益,进而反哺造船技术的研究。
桓阶的这个提议正当其时。
不过,时机这么巧,不像是灵机一动,而是早有预谋。
豫章船官里就有长沙人,桓阶等人应该是了解了一些消息,知道造船技术的升级换代就在眼前,想借此机会,先分一杯羹。
利益有限,无法雨露均沾,不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讨论,只能由桓阶在御前请旨。
第1199章 长沙船政
“只建船官是不够的,还要建学堂。”刘协不紧不慢地说道:“没有学堂的研发做支撑,就算建了船官,后劲也不足。豫章船官虽有能工巧匠,但他们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造战船上,能推广到民船上的技术有限,还是要专门建一个研究民船的学堂,自研适用于民船的技术才好。”
桓阶一下子明白了刘协的意思,有些犯难。
他当然知道建学堂的意义,但建学堂是要投入的,而且短期内不会有产出。长沙虽是江南四郡中实力最强的,却还是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户口不及南阳一半,经济实力更是相去甚远,能建普通的学堂,却未必能建造船的学堂。
普通的学堂只要提供屋舍、案几就能教学,船学堂却需要一个造船厂,不断的试制新船,开销很大。他们只想建一个造船厂,请天子从豫章船官调拨一些工匠来,直接造新船、卖新船,却不想在试制上花费大量成本。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刘协说“人当自助,而后天助之”的真切含义。
天子是时时刻刻都想着长远利益,想着厚积薄发,而不是眼前利益。
长沙人不想投入,只想捞好处的想法太幼稚了。
一看桓阶的脸色,刘协就明白了他的心思。“觉得太慢了?”
桓阶老老实实地说道:“建学堂的事,的确不在臣的计划之内。”
“钱不够?”
“长沙的确不能和南阳相提并论。即使是户口最多的郡治临湘,户口也不过三万,洞庭湖边的户口更少,无法同时支撑船官和学堂。”
刘协笑笑。
桓阶不愧是本地名士,对长沙的情况很了解。
包括郡治临湘在内,长沙郡共有十三县,二十余万户,一百余万口,但大多分布在长沙南部,洞庭湖边的发展并不好。最近的罗县也是在汩罗江边上,离洞庭湖还有近百里。后世的重镇岳阳还没有置县,只是一些小聚落。
这和洞庭湖的特殊水情有关。
洞庭湖原本是云梦泽的一部分,水深有限,而且随季节变化明显。雨水多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浩瀚。雨水少的时候,这里能露出大片的湖底,只剩下一小片水域。
虽然没有后世大湖变草原那么夸张,水域面积的剧烈变化也的确不利于开发。
能够满足造船需求的位置有限,比如湖中心的君山。
但君山附近没多少人口,也没有多少耕地,养活不了多少人。在君山建船官、建学堂,就要从其他地方调钱调粮,又是一笔额外的开支。
长沙财力有限,一下子铺开这么大的阵仗,有点顶不住。
但那是基于长沙郡自力更生的考虑,而他并没有打算放手不管,全由长沙郡自行筹划。
刘协提了一个建议:学堂、船官同时建,朝廷拨款和私人筹资一起上。
民船制造的管理权限原本属司空府,现在改划到司徒府,司徒府自然要出一部分钱。此外,长沙郡也要自筹一部分资金。
如果有必要,还可以和武陵合作。
船官、学堂建起来后,武陵肯定也会从中获利的。
除了这两个方案之后,刘协表示,少府也可以出一部分资金,皇后手里就有数万金的资金闲置,可以入股船官。如果有必要,还可以从尚方监挑选一些能工巧匠作为学堂的教师,包括我本人在内,都可以承担一部分教学任务。
建学堂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而且见效也很快,三五年内就能看到收益,十年后就可能成为长沙郡的金母鸡,源源不断的创造效益。
听了刘协的建议,桓阶大为震惊。
他在宫里为尚书郎的时候就见过天子,不过那时候的天子刚刚九岁,懵懵懂懂地被董卓扶上帝位,什么也不懂。他离职之后,就没见过天子,只听说天子在华阴一战斩杀李傕,后来又转战并凉,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平定了天下,用兵如神。
他万万没想到,天子做起生意来也这么高明。原本他觉得根本不现实的事,经过天子一分析,竟有迎刃而解的可能。
按照天子的规划,他只要能筹集五六万金,这船官和学堂就能建起来了。
这点钱,长沙还是拿得出的。
他们原本的计划也是要筹集两三万金来参建船官,只是当时不知道天子能不能给他们这个资格。毕竟这个船官可不是普通的小船官,而是与豫章船官相当的大船官。通常来说,这么重要的产业,朝廷是不会让民间资本介入的。
但他们想错了,天子不仅不反对他们介入,还希望他们多投入。
桓阶不敢确信,慎重地问刘协。“陛下是说,这新建的船官、学堂要由朝廷与长沙共建?”
“当然,集中力量办大事嘛。”
“那收益怎么分配?”
“这些具体的章程,到时候再谈,司徒府会来人,朕也会安排人参加。你先和长沙富户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见,看看能筹集到多少钱。”
桓阶正中下怀,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他没想到天子会这么有诚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时,周不疑找来了相关的文书,一并交给桓阶,并让他在相关的文书上签了字。捧着厚厚的一摞公文,桓阶喜不自胜,再拜后匆匆告辞。
他要赶回去阅读这些文书,准备充分,然后奉诏和长沙的富户世族商量,筹集资金。
送走桓阶,周不疑有些不解,得到刘协的允许后,他问了一个问题。
“陛下,俗话说,以汉水为界,南人操舟,北人乘马。南方的船政宛如北方的马政,是国之大事,岂能让百姓参与?”
刘协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仅仅是天子与朝廷的责任。即使是关系到国家根本的产业,在保证控制权的情况下,也可以发挥民间的力量。譬如马政,军中挑选战马的时候,不也是会从牧民手中购买?造船也一样,最重要的战船由朝廷控制,普通民船则大可不必由朝廷包揽,否则不仅朝廷顾不过来,还会滋生贪腐,影响效率。”
他顿了顿,又道:“易云: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朝廷和百姓亦是如此。必要的谨慎不可少,但防民如防贼则大可不必。只有上下同欲,而不是互相提防,才能共建王道。元直,道岂是空言哉,当身体践行。”
周不疑躬身受教。
第1200章 美好未来
桓阶回到住处,妻子伏氏还没睡,正与一对儿女坐在堂上等待。
弟弟桓纂在堂上院子里站着,背手望天。
他们都在为桓阶担心。
桓阶作为郡功曹,随太守韩玄见驾,本是正常的事。但他们都知道桓阶怂恿韩玄告御状的事,不知道天子会是什么反应,又是否会看破桓阶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而迁怒桓阶。
直到为天子接风的宴会散了,陆续有人来报喜,说桓阶得天子欢心,拜了侍中,他们才稍微安稳些,却也无法真正放下心来。
万一天子只是收买人心,当着众人的面夸桓阶,转身就对桓阶下手呢?
天恩难测,不见到桓阶本人,他们无法入睡。
看到桓阶穿着一身侍中官服,抱着一大摞文书,大步走进家门,他们才长出一口气,起身相迎。
“兄长,天子何如人?”桓篡迫不及待的问道。
“英主,虽秦皇、汉武不可及也。”桓阶放下怀中的文书,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他和天子说了半天话,心情又激动,再加上这一路走回来,嗓子都快冒烟了。
“这么好吗?”桓纂有些不敢相信,怀疑桓阶是不是喝多了,或者刚被授了侍中,心情激动,一时言过其实。
“有机会,你亲眼见一次就知道了。对了,叔绪,你要用心习武,争取能在今年秋季考取散骑,随侍天子左右。”
桓纂眨眨眼睛,看向嫂子伏氏。“嫂嫂,兄长欢喜得很呢。”
他的父母早亡,他从小由嫂子伏氏带大。加上伏氏年纪也不算太大,与其说长嫂如母,不如说长嫂如姊,说话一向比较随意。
伏氏瞥了桓阶一眼,笑道:“可惜还是错了一步。若是当年便能如此,又怎么会闲置十年。”
桓阶也有些感慨,觉得自己当时眼拙,怎么就没看出天子竟是如此英主呢。
早知如此,他就不会离开朝廷,哪怕是再危险,也会跟着天子。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应该已经封侯了吧?
将那一丝遗憾抛诸脑后,桓阶向妻子、弟弟详细讲述了他与天子相见的经过,林林总总,一件不落。
伏氏、桓纂也听得傻了。
天子这么大度么?